在照相機閃光燈的不斷閃爍中,酒宴進行得隆重有序卻難以熱烈。也難怪,說是家宴,卻是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況且兩國之間,還有著那麼一段不堪回首的兵戎交加的曆史。在人們的矜持與拘謹中,嶽老太站起身,再吩咐,義雄,把媽的凳子放到炕上去。義雄驚詫,不知母親要幹什麼,但還是把木凳放到火炕上。隨後,嶽老太上了炕,並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手扶窗框,站到了木凳上。義雄急跳到炕上,問,媽,你老要幹什麼?我來嘛。嶽老太不答,卻將手指伸向屋頂,在用高粱秸編就的房箔間摳摸,直摳得塵土飄飄灑落。那一年,嶽老太年逾六旬,身子已不那麼靈活,雖有義雄扶助,但在木凳上踮起的兩隻小腳仍在明顯顫抖。終於,嶽老太的手放下來,掌心裏便多了一個藍色的小布袋。她下了炕,重回桌前,先將小布袋在衣襟上重重地擦了擦,這才從小布袋裏摸出那隻鑽戒,放到一直目瞪口呆的龜島珍子麵前,說這是你的,請收好。珍子忙往回推,說老姐姐,這個我不能收,我早說過,它早屬於老姐姐了。嶽老太說,中國老輩人有句常掛在嘴上的話,君子不奪人之美。這個東西,當年我就說過不要,你就不要推讓了。你來中國之前,我心裏一直念叨,也不知我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上你一麵。若是見不到,閉眼前,這個東西我也是一定要交到義雄手上的。你要是一定想給我留點念想,那就把這個小布口袋留給我,估摸是你親手的針線,對吧?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嶽老太將重閃光芒的鑽石戒指放到珍子掌心,隻將那藍瑩瑩的小布口袋放在了自己麵前。珍子再次雙手合十,兩眼含淚,不住地禱念,菩薩,我的活菩薩,讓我怎麼感謝你!
傍晚時分,麵包車載著日本客人回縣招待所去了,說縣領導明天另有宴請,到時汽車會來接送諸位家人。在火紅晚霞的輝映中,嶽老太獨坐在院門前,眼望長空,終於忍不住,老淚長流。老人接待了一天客人,一直剛強著,沒抹過一滴眼淚。義雄慌慌地跑到母親身邊,說媽,你別哭嘛。她來了,也就來了,待兩天,總得走。我不跟她走,你的孫子孫女都不走。嶽老太說,傻兒子,往後再別說這樣的話。人生大道理,倫常不可丟。別看你那個日本媽今兒一整天都沒說出一句要帶你去日本的話,可她有句話,卻是反複說了好幾遍。她說,我真羨慕老姐姐,有這麼孝順的好兒子,還有孫女當貼身小棉襖。都是當媽的,她心裏怎樣想,媽一清二楚。從你四歲起,她就四處找你。回了日本這些年,她孤苦伶仃一個人,能活到今天已是不容易。你去日本陪陪她也是人情大道理,應該應分,我這邊你不用惦記,我侄男甥女多,孤單不著我,再說,我還生過一個兒子呢,那是你哥哥,叫馗子。知道馗子是啥意思不?那是專門打鬼的一個神仙,聽說當神仙前還是個老道。中國的老百姓為了避邪消災,就在家裏張貼鍾馗的畫像。你馗子哥哥出生第二年,正趕上九一八事變,日本人占了中國東北,恨得中國人都把日本人叫小鬼子,我們兩口子就給兒子起名叫馗子,是啥意思,就不用我多說了吧。其實,我聽說日本人也討厭鬼子,所以也四處建鍾馗神社。天下太平,天下同心,就是當年日本兵侵略中國,也是那幾個日本當官的歪主意,他們把日本老百姓也坑苦了。你記著,不定哪一天,興許你馗子哥也會回到我身邊來。再說,你雖說回日本國去了,啥時想媽了,就回來嘛,聽說天上的飛機飛得老快,也就半天一晌一眨眼的時辰,就飛回家了。我已問過縣裏人了,關於日本遺孤親屬移……喲,移什麼來著?對,移民,關於移民的事,中國政府和日本政府都有政策,慢慢來……義雄聽媽媽這麼說,便也有些心動了,說,媽要非讓我回日本國,我就把我那個小子留下陪奶奶,隔段時間我想媽了,就回來陪媽住些日子,正好也回來看看兒子,行不?嶽老太點頭說,行,行。可這事,你一定要跟你那個日本媽商量好,也跟你媳婦商量好,明白嗎?
當夜臨睡時,那個叔伯姐姐問,你給日本老太太的那個鎦子是什麼時候藏進房箔裏的呀?嶽老太說,這可有年頭了。把山子帶回家那年,村裏讓我住進這間房子,我就塞在那裏了。姐姐說,你這嘴巴可真嚴。看樣子,那鎦子可不比尋常物件,很值些錢吧?嶽老太說,聽我當年那個女東家說,總能換上十畝八畝好地。老姐姐吃了一驚,說挨餓那幾年,家裏人一個個餓得直打晃兒,也沒見你怎麼著急上火,原來是你心裏有底呀。嶽老太說,我的底就是,該是咱的是咱的,不該是咱的,別說一個鎦子,就是再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會動一下念頭。
就是從那一年,嶽金蓮老太太幾乎一夜間變成了縣裏、市裏的名人,報紙、電台都在講,一個鄉下老太太撫育日本遺孤的故事,還有中國老太和一枚鑽石戒指的傳說,後來,連省裏的官員和記者也找到家裏來了,說省裏正組織招商引資團去日本國,嶽老太也是團裏的重要成員,請嶽老太抓緊做好隨團出行的準備。嶽金蓮堅決搖頭,說不去,說不去就不去!我一個鄉下老太太懂什麼招商引資。官員說,嶽大娘撫育日本遺孤的事在日本都傳圓了,電視和報紙上沒少宣傳,還專訪過龜島義雄先生呢。聽說嶽金蓮女士要到日本訪問,在日本官方和民間都已引起很大轟動。嶽老太還是搖頭,說有那錢,讓義雄坐飛機多回幾趟中國,看看他老媽吧。別的事我可能忘了,可我公公、婆婆、小姑子,還有我男人,都死在日本人手下,這個深仇大恨,這輩子我是忘不了的。那個年輕的女記者看嶽金蓮越說越嚴肅,故意把話題往輕鬆上引,說大娘,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啦?嶽老太說,我男人叫佟國良,雖沒當過兵,可也真刀真槍地跟日本鬼子拚過命。我小叔子叫佟國俊,後來投奔了抗聯,就是老八路,解放軍。這哥倆是一對雙,都是好漢!去日本的事,我說不去就是不去,你們不要再來煩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