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孫媳說,咱家老太太這輩子虧就虧在那兩隻小腳上了,又沒念過書,不然,那就是個上馬掄刀、坐帳布局的人物,就好比古時的花木蘭、穆桂英。
曾孫女不同意,說祖奶奶活著時,自己可從不認這個賬。要說不識字,咱們這些識文斷字的要是講起諸葛亮劉關張,講起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哪個講得過她?以前我每次來家,都張羅著燒水給她洗腳,老太太總是笑哈哈的,說你們年輕人不就是稀罕我這兩隻小腳嗎?那就洗吧。我故意撓她的腳心,可老太太就是不躲,也不笑,生生忍著癢,看你還能怎麼樣。我對老太太說,要是太奶奶也長一雙大腳,這輩子又會怎樣呢?老太太說,小腳怎麼了,小腳也沒耽誤我從小跟男孩子一樣上樹粘熱兒(蟬、知了)下河摸魚,人這一輩子呀,最當緊的是心性,隻要硬得起來,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就沒什麼過不去的山蹚不過的河。要說邪乎(厲害),日本小鬼子邪乎不,可你們也親眼見過的,我那個日本兒子是不是哪年都要跑回來一兩趟,跪在地上給我這小腳老太太叫媽?
提起那個日本人,人們便齊齊扭頭去找正在廚棚張羅的長孫媳,問老太太過世的消息是否已告訴日本那邊。長孫媳搖頭說,我爸前年來家,臨走時跪在老太太膝下痛哭,說自己得了絕症,怕是以後再不能回來看媽了。老太太聽這話,竟是一滴眼淚沒掉,隻是撫著日本兒子的腦袋說,歸齊了,人都得走這一步嘛。你要真先到了那邊,就給媽占個地兒,下輩子咱們還做娘兒倆。
嶽老太的葬禮很隆重。一村的人,隻要能動的,幾乎都來了。鄰近村屯的人也來了許多,再加鄉裏的,縣裏的。送葬的隊伍有兩三千人。
送葬的鼓樂堪稱一流。得知嶽老太辭世的消息,遠近八方的鼓樂班不請自到,紛紛找上門來,均稱願意無償為老人送上一程。無私奉獻,精神可嘉,卻也不可失之過多而無序,就在諸班主相爭不下的局麵下,一班主舉起大纛,說我們將為老人吹奏全套的《百鳥朝鳳》。這個曲子,我們也有好幾年沒吹奏過了,不是缺少喪家肯出重酬,而是我們另有獻奏的原則,此曲隻吹奏給德高望重,堪享此曲之人。一聲《百鳥朝鳳》,諸班主立時偃旗息鼓,悄然退下,都知那一曲,堪比嗩呐演奏中的珠穆朗瑪,沒有超常的技藝,尋常鼓樂人是不敢比試的。那些退下的鼓樂人卻又不離去,而是心甘情願地變成了送葬隊伍中的一員。
在嗩呐高拔淒婉的吹奏中,鬆濤不再吟嘯,林中的鳥兒也停止了啼鳴。就在棺木緩緩落入墓穴那一刻,山腳下傳來汽車的轟鳴,接著便見一隊披戴重孝的送葬者循著山路,直奔墓地而來。走在前麵的是位白發蒼蒼的年邁婦人,那婦人由兩個年輕女子一路攜扶。其他人雖不甚相識,但這個年邁婦人村人都熟知。數十年前,她是一個逃饑荒的河南姑娘,被嶽老太從鐵道邊接回家裏,後來嫁給了嶽老太的日本兒子,再後來,隻要龜島義雄回家探母,她都跟在身旁。
麵對著剛剛落入墓穴的棺木,一行人匍匐跪地,叩首痛哭。義雄妻子說,媽,你兒子義雄一年前就走了,怕你老人家傷心,不讓告訴你。義雄臨終時有吩咐,他說他要先去那個世界,為媽媽安頓好早晚也要去的地方。媽,我是前天夜裏得到的消息,是義雄給我托了夢,說你老人家已經上路了,要我務必快回家來。你老再看一眼,你孫子來了,重孫也來了,我都帶回家給你老人家送行……
鼓樂再起,天地動容。高天之上,大片的雲彩悄然聚合,滾動起隆隆的雷聲。突然,有人喊,大家看,中間那片雲,多像咱們的老祖宗,還對咱們抿嘴笑呢,快看哪!人們齊齊仰麵望去,那片宛若嶽老太笑靨的雲彩,在人們的驚歎中,無聲無息地退去,隱沒在刺破雲隙而出的萬道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