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仍是一時清醒一時糊塗。有一天,我趁他神誌清醒的時候,拿出厚厚的一本書,翻出其中的一篇文章給他讀。文章的題目是《殺敵勇士,國之俊傑》。文章講,日寇在策動震驚世界的九一八事變之後,東北軍年輕的愛國軍官佟國俊為報國難家仇,在部隊撤進關內之際,率領部分弟兄留在白山黑水之間,頻頻襲殺日本侵略者。跟隨他的眾弟兄接連陣亡,他的孿生兄長佟國良不惜犧牲性命,掩護佟國俊在北口城內潛伏。佟國俊不忘報國之誌,繼續以“抗聯一師”的名義襲殺日酋,卻不幸在抗戰勝利後被國民黨當局以弑兄霸嫂的莫須有罪名殺害……
文章剛讀了個開頭,爺爺便挺直了腰板,昏花的雙眼裏也閃出異樣的光芒。我幾次想停下來跟他攀談,他揮手催促我,念,接著念。
文章不過兩千餘字,很快讀完了。爺爺已是老淚縱橫,他抓過書,戴上老花鏡看封麵,問,這是本什麼書哇?你從哪兒找來的?
我說,是我們報社資料室的,我聽你老人家常叨念佟國良、佟國俊,正巧在這本《東北抗日英烈傳》上讀到他們的事跡,就給你老帶回來了。
爺爺再問,誰寫的呀?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答,作者署名是佚名。佚名的意思就是不知是誰。也許是編者一時沒找到作者,或者是作者不想暴露身份吧。
爺爺的淚水越發難止難歇,他哽咽著說,作為佟家的後人,你爺爺真是白活了,我小時還真怕跟了你二太爺的名字擔埋汰呢。多虧你二太爺臨死前還是把那些事說給了貼著心信得著的人。
我說,不管是哪根蔓,中華民族的祖根是一枝,也隻有一枝。早在好幾年前,國家就承認國民黨軍隊抗戰陣亡將士的烈士身份了,最近,一些地方的民政部門還給健在的國民黨軍隊抗日將士發放了優撫金,許多地方還建立了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紀念館呢。你看到的這本書就足以證明,我二太爺不是也可以進了抗日英烈傳嗎?
爺爺臉上現出欣慰之色,不住地點頭讚許,說這就對啦,咱們國家的當家人心裏明白,都是血肉之軀,都是為了趕走小鬼子。哪個人為國捐軀了,家裏人心裏不疼得慌啊!
由是,爺爺便給我講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他說,幼時的他名字本叫“奎”,後來阿瑪給改成“馗”了。他不願改,說這個字難寫,許多人不認識。阿瑪梗著性子說,就這麼改,不商量。待大些後,馗子才明白,那個馗是鍾馗的馗,鍾馗是專門打鬼的好漢。十五歲那年,馗子為避羞辱,離家出走,一路近乎乞討,走過好多地方。好在那時他還小,日偽憲警也沒太把這個還不配辦“良民證”的小流浪漢放在眼裏,任他自生自滅。後來,他連病帶餓,倒在了鞍山煉鋼廠附近的一家鞋鋪前。鞋鋪的老板兼師傅是個好心人,救下了他,並收留他當了小學徒。為防家裏人找他,馗子隨了收留他的好心師傅的姓,改姓董。數年後,馗子回過一趟北口。走進大雜院,迎接他的是老鄰居們驚愕悲憫的目光。額娘和阿瑪都不在了,都成了那些執法人的槍下之鬼。直到那時,痛不欲生的馗子才知自己本姓佟,先前用的劉姓是阿瑪用來護身的假姓。馗子除了悲痛,還有一言難盡的悔恨。如果當初自己不離家出走,額娘和阿瑪是不是就能留得一命呢?馗子去了城外的亂屍崗,燒了紙錢,長跪不起,把額頭都磕得血肉模糊,起身後隻得再回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