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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最後一點藥粉敷在他的下巴上,柯念嶼將桌上的瓶瓶罐罐拾掇起來,然後瞪了對方一眼:“我那是身體不佳,意外狀況,而你呢?”

“我……也是啊……”柯誦嶼沒有迎上對方的眼睛,轉頭看向了窗外,“好像搬來南方這麼久,第一次看見……這麼大的雪吧?”

柯念嶼也將腦袋湊了過來。

閣樓斜頂那窄小破舊的玻璃天窗上,蒙著一層細碎模糊的霧氣,隻有柯誦嶼剛剛印出的一枚枚小腳掌,還能透露些許冬夜裏深邃幽藍的天光。

半空中輕舞飛揚的雪花大且單薄,在昏黃路燈下搖擺成肆意妄為的張狂姿態。這場雪來得猝不及防,在深秋初冬的換季時節翩然降臨,卻意外點燃了這個南方城市裏的居民興奮歡喜的神經。早已入夜的夕山街上,此時卻像是提前到來的聖誕季。賞雪景,打雪仗,堆雪人,滾雪球,或隻是在漫天大雪中奔跑呼喊著,大人和孩子全都玩得瘋狂又盡興。

是啊,這場雪來得又早又浩大,好像打算將對這個城市多年來的虧欠,全都一股腦兒地償還回去。

兩個少年肩並肩,頭靠頭,穿越那小小方寸,仿佛看見了億萬光年之遠。

“這麼看起來,還真有點像我們家樓下的樣子啊。”

“是啊,以前每次下大雪,我們也都會在外麵玩得渾身濕透才心有不甘地回家去呢。”

“虧你還記得啊。每次學校冬運會的雪地競速跑項目總是第一名的人,現在居然會摔得滿頭都是苞,叫叫人想不通啊……”

“……”

“喂,生氣啦?”

“沒,念嶼,我們什麼時候回家看看吧。”

“可是……”

“應該……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吧。”

“……”

慢慢的,霧氣再度蒸騰,白色水汽彌漫,那一枚枚印在雪地裏的稚拙腳印終於變得清淺,隨即消失不見。

來時路,終究是會消失看不見的,更不可能再回溯倒退。

湮沒在雪原上的,是一道有去無回的單行線。

·b·

“人都死光了啊?”突然炸響一聲尖銳的咆哮,從閣樓夾板下穿透上來,“這天寒地凍的鬼天氣,家裏怎麼連口熱飯都沒有?!”

“糟了,姨媽回來了,”柯誦嶼吐了吐舌頭,“今天下雪菜價飛漲,我就沒舍得買菜……”

“讓我來應付她吧,”柯念嶼按住了正要起身下樓的誦嶼,“否則看見你臉上的傷,不知道這個女人又會說些什麼難聽話了。”

說完,他便應了姨媽一聲,然後掀開樓板弓著身子下了閣樓。

“哼,”斜睨了一眼身前的少年,濃妝豔抹的中年女人輕輕呼出了一個煙圈,“我在外麵累得要死要活,你們就弄點這些泔水豬食打發我啊?”

將剩菜重新熱了端上桌,盛了一大碗白米飯,柯念嶼想了想,又倒了杯紹興黃酒擱在姨媽麵前。

“你啞巴了啊?”姨媽拿起筷子,對著桌上的飯菜指指點點,“你自己看看這都是些什麼?炒白菜,煮蘿卜,還是人吃的東西嗎?一點兒葷的都沒有!我說你們兩兄弟,怎麼能摳門摳成這副德性呢!我又不收你們房租,稍微在夥食上麵花點錢會死啊?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你說夠了沒有啊?”緊繃著嗓子,柯念嶼低低地說了一句,但很快他又深吸一口氣,拚命將澎湃洶湧的怒火給壓了下去。

“哎呀,你這個小兔崽子,膽子肥了哇!不開口說話我當你是啞巴,一開口說話你當我是麵瓜!我問你,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做姨媽的?你哥呢,叫你哥給我下來!我倒要問問他,這今天的晚飯到底算是怎麼一回事!”

“……”連續深呼吸了好幾下,柯念嶼抬起頭來,終於在蒼白的麵孔上擠出了一絲生硬的笑容,“對不起……姨媽……今天下大雪,菜價貴得離譜,所以……”

然而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眸裏已然有淚光在閃爍。

“菜價貴?菜價能貴到哪裏去?菜價再貴能有房租貴嗎?你們兩個小赤佬,最好給我識相一點,別以為你們老媽是我親姐姐,我就不會對你們怎麼樣!我告訴你,我已經對你們仁至義盡了!下次再敢來糊弄我,你們就給我卷鋪蓋滾蛋!”如此恩斷義絕的殘酷宣言。

“你還是不是人啊……”聲線和身體都止不住顫抖起來,少年的雙手用力握拳,試圖用最後的理智按捺住一觸即發的宣泄。

“什麼?你說我什麼?你罵我不是人?”長期蓄積的怨懟終於爆發,姨媽豎起兩道紋得凶狠的細眉,“你這個殺千刀的小王八蛋,你敢再對老娘說一遍試試看!”

“我……”恨意終於將要決堤傾瀉。

然而——

一隻手將柯念嶼那即將揮出的拳頭輕輕拉扯住。那是一股綿軟又溫暖的力道,卻在一瞬間將他的衝動化為烏有。

柯念嶼回過頭,迎上了柯誦嶼那雙悲傷又安靜的眉眼。

身後的他,抿著嘴唇,對自己輕輕地搖了搖頭。

別再惹事了,念嶼,忍著點,忍著點。

活著已經如此的艱難。

“哎呀!你這是想打我還是怎麼著?”姨媽徹底暴露出她的潑婦本性,立刻開始哭天搶地,“我倒要叫左鄰右舍們都來瞧瞧,你這隻小白眼狼是有多麼地忘恩負義!”

柯念嶼垂下腦袋鬆開拳頭,無聲地啜泣起來。

“姨媽,對不起,今天是我疏忽大意了,”柯誦嶼迎了上來,用他那一貫隱忍又乖巧的態度應付著她,“姨媽想吃點什麼?我這就去買菜。街口的林記黑鴨怎麼樣?我記得姨媽最愛吃他們家的鴨頭了。”

“哼,還算你小子有良心,不像你弟弟那麼狼心狗肺。”姨媽還算滿意地翻了個白眼,“我跟你說,最近到了年關,麻將室的生意忙得要命,我沒時間管教這小子,你可得多看著他一點。按他現在這樣子發展下去,明兒個長大了進監獄蹲牢房也是遲早的事!”

“是,是,我知道了……”

柯誦嶼連忙低頭應和,一邊換鞋準備出門。

“等等。”姨媽好像突然發現了什麼。

“姨媽還想吃點別的什麼嗎?我一起買回來好了。”柯誦嶼轉過身,輕輕咧開嘴,努力微笑著。

嘴角那紅紫色的創口在蒼白日光燈的映射下顯得異常刺眼。

“你這臉上是怎麼一回事?”姨媽一把將柯誦嶼扯過來。

“我……我不小心摔的。”柯誦嶼小心解釋道,“今天下大雪,路麵上有冰,我沒瞧見……”

“哎喲,你小子也跟我沒一句實話是吧?”姨媽撇了撇嘴角,“撒謊也不看看對象,你姨媽可不是那麼好騙的呢。”

心裏“咯噔”了一下,柯誦嶼有些緊張地看了看柯念嶼,發現他也抬起了腦袋,瞪著一雙眼睛看著自己。

“姨媽,我……我沒騙你……”他卻心虛得結巴了起來。

“別開玩笑了,你要怎麼摔跤才能搞成這副鬼樣子啊!你看看你自己,額頭、嘴角、下巴,甚至脖子後麵,全都是傷口和淤青,難不成是街上的窨井蓋被人給偷了,你掉到下水道裏去了?”姨媽似乎對自己的推理能力很是認可,甚至有些自鳴得意起來,“還有啊,應該是融雪的時候才會雪化成冰影響出行吧?現在腳踩這麼厚實的雪地,不要太牢靠哦!又怎麼可能會跌跟頭呢?這應該是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基本常識吧?”

“我……”完全不知該如何辯解,柯誦嶼紅著臉低下了頭。

他不是懼怕姨媽的詰難,而是不知該如何麵對正一臉惶惑看著自己的柯念嶼。

他是他……最相信的人,是他惟一可以相信的那個人。

“我看,八成是你小子在外麵闖禍了吧?”姨媽假惺惺地歎了一口氣,“唉,叫我說你們兄弟二人什麼好呢?原本指望你這個做哥哥的能夠老實一點爭氣一點,看來狗還是改不了吃屎,你們這動不動就惹是生非的劣根性,十有八九是遺傳自你們那個一無是處的老爸吧……”

柯誦嶼低頭不語,卻將那一雙拳頭狠狠捏緊。而柯念嶼則依舊一臉茫然地看著他,仿佛對姨媽的冷言冷語充耳不聞。

“來,跟我說說,為什麼在外頭打架?跟人搶女人?還是欠了別人的高利貸?告訴你啊,我可沒錢去幫你還賬啊!”見兄弟二人緘默不語,以為是被自己給猜了個正著,姨媽繼續自說自話道,“想想是有趣,還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啊……”

“不……不是這樣的……”動了動嘴唇,柯誦嶼輕聲囁嚅道。

“哎,算了,我這個做姨媽的,也算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既然你都傷成這個樣子了,也別去買什麼鴨頭了,這頓飯我就湊合著吃吧。”

姨媽擺了擺手,仿佛對此前一切統統既往不咎。她施施然在餐桌前坐下,挑揀起碗碟中的殘羹冷炙。

“哦。” 柯誦嶼乖巧地點了點頭,暗自慶幸今天姨媽居然這麼好說話。

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隨即發生了,姨媽竟然露出了還算和藹的微笑。然後,她指了指身邊的空座椅,對兄弟二人招了招手。

“來,你們……過來啊。”

“姨媽,您有話跟我們說?”柯誦嶼小心翼翼地問道。

柯念嶼則機械地在他身邊坐下,身體僵直,麵無表情,眼神失焦地投向正前方,卻空洞不見一物。

“其實也沒什麼啦,”姨媽大嚼起一塊水煮蘿卜,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就是你們都搬來南方這麼久了,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們的爸媽也沒對我提起過……”

明顯感覺到身旁少年的手臂顫抖了一下,柯誦嶼結結巴巴地問道:“提起……什麼?”

“就是你們為什麼會搬來南方啊?”姨媽又扒了一口米飯,那好奇又狡黠的眼神閃爍個不停,“其實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想通。如果說是全家搬遷到南方來發展,我姐和姐夫為什麼不一起搬過來呢?”

柯誦嶼隻覺得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疑問。

“其實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姐姐,她卻支支吾吾地不跟我說實話,隻說沒錢在這邊安家落戶,他們要外出打工賺錢,所以才把你們倆托付給我。可是真的很奇怪,你們家的境況我還是知道的,雖然沒什麼錢,但至少溫飽問題還是能解決的。為什麼他們夫妻倆連兒子都不管不顧了,卻要一門心思去賺錢呢?以我對他們倆的了解,這兩個人根本就不是這麼愛折騰的人啊。說得好聽一點叫知足常樂,難聽點嘛就是混日子。所以啊,我真的想不通的……”

姨媽的絮絮叨叨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一陣冰雨,將柯誦嶼的身體徹底冰凍,以至於他需要用劇烈的顫抖,來驅逐這鋪天蓋地的絕望。突然,他的右手被另一隻更冰冷抖得更厲害的手緊緊攥住。對方握得那麼用力那麼緊,連指甲都深深地嵌進了自己的手掌之中……

柯誦嶼轉過頭,身旁的少年仍舊低垂著腦袋,劉海將他的眼眸盡數遮蔽。他看不見柯念嶼的表情。但他知道,此時的弟弟一定難過得就快要死掉。

“哎,你們兩兄弟肯定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吧?來,說給我聽聽呢。是不是你們老爸賭博啊?還是犯了什麼別的大事兒啊?一定賠給別人很多錢吧?是不是欠了高利貸啊?”

姨媽仍舊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著,那動作神態就像在與人討論八點檔狗血肥皂劇的劇情走向:滿懷好奇和打探,期待能被出人意料的八卦新聞嚇一大跳,然後以批判譏諷和好一陣冷笑來收場作結。

越曲折越美妙,越狗血越叫好。

反正——與自己並無半點關係。

“我,我們……”

正當柯誦嶼驚惶失措,不知該如何應答之際,一直安靜無言坐在他身邊的那個少年站起身來。

“哎……還是我們念嶼比較乖!來,快點告訴姨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把我給急壞了!”姨媽喜上眉梢,苦苦等待的這個迷局終於要被當事人之一親自解開——

隻見少年雙手一揚。

將麵前的四方餐桌徹底掀翻。

驚呼聲,責罵聲,撞擊聲,盤盞碎裂聲……將這原本靜謐純美的雪夜撕開了一道縫隙。

冷風呼嘯嗚咽著,將少年此後的青蔥歲月幹涸成一道冰河。

永不解封的冰河。

“念嶼……”

柯誦嶼愣愣地看住身邊的少年,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角眉梢,卻被一層無法穿透的灰霧所籠罩著。

這冷漠的,暴戾的,陌生的灰。

“這……這……”滿身菜湯油汙的姨媽怔了半響,終於回過神來,繼而“哇哇”地嚎啕大哭起來,“不得了啦……要殺人啦……出人命啦……”

“姨媽,對,對不起……”柯誦嶼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知是該安撫情緒失控的姨媽,還是該快點收拾這滿室的狼藉。

還是……

還是該拉住那個一聲不吭走向門口的弟弟。

柯念嶼推開門,外麵是深不見底的黑和肆無忌憚的雪。

他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再也沒有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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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嶼,你知道嗎?

這些年來,和你一起向前走的每一步,我都沒有後悔過。

縱使我再明白不過,這每一步都無法回頭,每一步都是走向艱險和毀滅的路途。

我還是願意跟著你一起走下去。

除了跟著你,我再沒有別的路——

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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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嶼——念嶼——”

一口冷風倒灌進嘴裏,剛喊出口的名字便被撕扯成碎片,和著夜雪離散在風裏。被嗆得止不住咳嗽,柯誦嶼將外套緊了緊,深一腳淺一腳地顛簸在這漆黑的冬夜裏。

這小子會跑到哪裏去呢?

他走的時候連外套都沒穿一件,不要被凍死啊?

他是那麼地瘦弱,晚飯也還沒吃,一個人又能支撐多久?

滿眼是濃稠的黑和紛亂的白,這夕山街狹窄冗長,出了家門向左走還是往右走,便注定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向左,是通往修葺一新的八車道大馬路。往右,則繼續深入這古舊民居的幽深腹地。

柯誦嶼愣住了,訥訥不知該如何選擇。他深怕隻要自己一個轉身,便從此錯失了與他再次重逢的可能性。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其實自己一點兒都不了解柯念嶼,不知道當他心情寡淡的時候,會在城市中的哪條街道駐足,會在哪個路口發呆,又會對每天行經的哪片景致流連忘返。

是啊,他們從來都是緊密聯結的,卻又是彼此割裂獨立的兩枚碎片。

柯誦嶼抬起頭,夜雪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打著旋兒從半空中緩緩墜落,洋灑紛呈,覆眼蓋眸。不知不覺,有淚水順著眼角緩緩滑過,卻在半途被冰封成一道凝固的薄霧。

“這麼看起來,還真像是家鄉的冬夜啊……”

如同一道閃電劃破暗夜,他突然想起了許久之前的某個夜晚。

“想家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去北山公園呆著,那裏有個人工湖,和我們家旁邊的池塘很像呢,以後有機會帶你去。”

哪裏還顧得上什麼“不可以同時出現在公共場合”的舊時約定,少年在黑夜中拔足狂奔,憑著一息尚存的直覺,投奔向下落不明的微弱殘念。

想家的時候,就抬起頭看看天空吧。

無論是初綻清晨,微風午後,還是辰星落落的子夜。

無論下著雨,飄著雪,還是大太陽笑眯眯地掛天邊。

想家的時候,就抬起頭看看天空吧。

無論你,離家有多麼遠。

因為,那深邃杳渺的天空之遠,是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最溫暖最美滿的家園。

最後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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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嶼……你在嗎……”

不知在暗夜中奔走了多久,柯誦嶼終於到達他曾經提到過的北山公園。深夜的開放式公園中早已空蕩一片,隻剩下漫天荒涼的雪,落在頹敗蕭瑟的景觀之中。

經過被雪埋沒的長徑,又繞過巨石嶙峋的假山,草地上的積雪被他踩出了“吱嘎吱嘎”的尖銳聲響,柯誦嶼一路跑得氣喘籲籲,連脊背上都起了一層微汗。

終於,前方道路的盡頭,再不見反射著詭譎光線的積雪,隻剩下滿眼深不見底的黑暗。

隱約有夜風裹挾著水流聲撲打進耳膜,柯誦嶼知道,他已經到達。

可是,在視力所及的範圍中,他隻能看見深邃靜謐的湖泊,就像是落在塵埃裏的一塊黑玉石,一直向前方蔓延,直至延伸進無窮遠的夜色裏。除此以外,湖邊隻剩下荒蕪的枯草和零落的石塊,哪裏還有一星半點的生機!

如同冬眠中的巨獸,深凍湖水再也不會告知他更多的秘密。柯誦嶼在湖邊無力地蹲了下來,抱緊自己的身體。他隻覺得眼前的湖泊、雪花和這如墨似漆般的黑,彼此勾搭聯結,終於幻化成鋪天蓋地的永夜,將這世界盡數吞噬。

“柯念嶼……你這個家夥……究竟跑到哪裏去了啊……”

柯誦嶼頹唐地垂下腦袋,滾燙眼淚打在雪地上,瞬即烙刻出一粒粒滾圓的凹痕。

“誦嶼……”

夜風推送來一絲縹緲聲線,卻如同電流一般驚醒他的神經。柯誦嶼一個機靈,跳起身來。

果然,就在自己身後不到十米的地方,被瑟瑟草叢層疊遮蔽的那枚暗沉人影,正是柯念嶼。

“原來你真的在這裏!”

柯誦嶼三兩步跳到柯念嶼麵前,正要開口詰罵,卻發現眼前的少年隻穿了一件單薄毛衣,他身體顫抖,雙手抱膝,悄無聲息地蹲在蔓蔓荒草裏。

他將腦袋深深嵌進雙膝之間的縫隙,把自己擁抱成最緊實溫暖的姿態,用盡全身力氣抵禦這冬夜的苦寒。

垂墜劉海掩映下的漆黑大眼睛偶爾眨一眨,便在一片混沌中折射出清澈的光。

柯誦嶼哪裏還忍心苛責,他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後在他的身旁蹲了下來。

和他一模一樣的姿勢。

兩個人並不說話,夜色中隻聽見嗚咽的風,暗湧的湖水,和雪花落在溫熱皮膚上旋即融化的窸窣聲。

“喂,你沒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倒是柯念嶼沒忍住,轉過頭看向柯誦嶼。

“噓……”

柯誦嶼卻並沒有看他,隻是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然後輕聲說道:“作為一個蘑菇,是不可以開口說話的哦……”

“啊哈?”柯念嶼愣住,“蘑菇?”

旋即他便回過神來,狠狠推了柯誦嶼一把:“在這種天寒地凍黑漆麻烏的地方,你還有心情說冷笑話賣萌啊?”

“哎喲,你也知道這裏天寒地凍黑漆麻烏啊?”柯誦嶼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回家。”

然而他都走出去好遠了,對方卻仍舊留守原地,一動不動。

柯誦嶼蹙了蹙眉,有些惱火地喚他:“念嶼,聽話,好不好?”

“不,”黑暗中的少年仍舊沒有起身,“那裏不是我的家。”

“可是……”

柯誦嶼心頭一熱:我知道你說得都對,那個終日躥著北風,狹窄又肮髒的閣樓,怎麼能配得上“家”這個溫馨又美好的字眼呢?

可是,怎麼辦呢?

除了那裏,我們根本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啊。

“誦嶼,我們搬走吧。”

“什麼?”

“我是說,我們搬出去住吧,離開這裏,租個房子,再也不用看那個女人的臉色,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你別胡說了。我們哪裏有錢去租房子?就靠打零工掙的那點錢?根本連生活費都不夠!你別忘了,我們還要自己交學費。”

“我……”

“這些最基本的生存問題總不能不考慮吧?沒錢怎麼辦?我們都去打工?不念書了?還是再跟爸媽要錢?他們……他們因為那件事,已經過得那麼辛苦,絕對不可以再拖累他們了……”

“誦嶼,你聽我說,我……”

“不,別說了,我是不會同意的。姨媽是我們在這個城市裏惟一的親人。我們離開她,該怎麼跟爸媽交代?他們又怎麼可能放心?念嶼,我們真的不可以再傷他們的心了……”

“親人,她也配?”柯念嶼的聲音迅速恢複了冷靜,如同夜色一般冰涼,“誦嶼,你還記得剛剛姨媽跟我們說話時的那副模樣嗎?她完全就是在等著聽八卦看笑話,也許我們的事情越悲慘她反而會越開心。在她心裏,哪裏還會把我們當成是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