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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是那麼的,而我……隻是個一無是處的窮小子。

隻是,在你杳無音訊了那麼多個日日夜夜之後。

為什麼又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麵前?

冬天寒冷的深夜,初次相遇的地點,仿佛什麼都是那麼的順理成章,我卻被另一個錯亂的對象所取代。

我喜歡的你,和我深愛的他,就在和我僅有數米之隔的透明玻璃的那一邊,麵對麵站成了一幅風景絕佳的畫卷。

那是多麼讓人心動的,理應被玻璃相框牢固封存的景致。

可是啊,夏聲,站在你對麵,和你四目相對的那個人,不應該是我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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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著的都是泡影。

響起的盡是幻聽。

抱住的全是灰燼。

擁有的皆會失去。

讓我成為你的影子吧

如果不能

永遠地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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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到底要對我說什麼?”夏聲動了動嘴巴,眼睛卻看向地麵。

“這裏不方便說話。”柯念嶼拉住夏聲的胳臂,把她帶出便利店,兩人走到了門外的空地上。

差一點兒就被他們發現,柯誦嶼忙不迭向後挪了好幾步,將自己隱匿在由圍牆和植物所形成的凹陷裏。

在夜色的掩護下,柯念嶼和夏聲完全看不到距離他們不足三米的柯誦嶼,而他們的對談卻能夠無比清晰地傳送到對方的耳膜裏。

“現在可以說了嗎?”夏聲的腔調依舊冷淡。

“夏聲,你是誤會我了。”柯念嶼的聲音聽起來可憐兮兮。

“誤會?我覺得不太可能吧,”夏聲的嘴角浮現出一抹輕蔑的笑意,“你怎麼不說,前幾天在酒吧裏碰到的那個人,他才是認錯人?”

“嗬嗬,倒也的確如此。”柯念嶼不緊不慢地笑了笑。

柯念嶼和夏聲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呢?為什麼夏聲會那麼生氣?難道是因為她跟柯念嶼鬧了矛盾,所以才會不理我的?可是,他們兩個人,又是怎麼認識的呢?

黑暗中的柯誦嶼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任何異動。

“柯誦嶼,你這個人也太過分了吧!”

聽到夏聲用怨懟的聲調吼出自己的名字,柯誦嶼驚得顫抖了一下。在那個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的行跡已經敗露。可當他定下神來,發現這近在咫尺的兩個人根本沒有看向自己,這才長舒一口氣。

可是……

剛剛自己沒有聽錯吧?

為什麼她會叫他——柯誦嶼?

是她認錯了人,還是——

“夏聲,你不要生氣,你聽我說……”柯念嶼似乎完全不覺得“柯誦嶼”這個稱呼有什麼不妥,根本沒有糾正她的意思。

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生氣?我怎麼可能不生氣?我之前才跟樂隊裏的夥伴們承認,說你是我的男朋友。可是,可是……可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小蟒蛇,突然跳出來說你在情人街上跟人做援助交際,而且,而且你的那些顧客竟然是……男的!”

夏聲在努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聲音卻止不住地激烈顫抖著,好像下一秒鍾就要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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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以前。

就在那個夜晚,有如鬼使神差,遊離恍惚的柯誦嶼第一次踏入了情人街。

這條充斥著無數肮髒往來和桃色交易的情人街。

“哎喲,這不是那天晚上陪我的英俊小哥嗎?姐姐今晚很寂寞,再來陪我一晚上怎麼樣?看在你功夫還不錯的份上,今天就給你雙倍的小費吧。”柯誦嶼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嬌媚的招呼。

“哎?”柯誦嶼回過頭,隻見眼見站著一個身穿緊身皮衣化著濃烈妝容的中年胖女人。

他並不認識這個人。

“哎喲,你是不是太受歡迎客人太多,所以都不認識姐姐我啦?”胖女人嗔怪地推了一把柯誦嶼,“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姐姐可是把你給記得牢牢的哦。呐,在你右邊的腰上,有三顆排成一列的黑痣。怎麼樣,姐姐說得對不對?”

轟隆一聲,柯誦嶼隻覺得腦袋疼得就快爆裂。他怎麼可能會忘記,在柯念嶼尾骨右側十公分的部位,有三粒微小黑痣,排成了齊整隊列。

如果沒有親密接觸過,又怎麼可能會知道這些?

見他悶聲不語,胖女人便過來親昵地拉起他的右手。

“你想幹什麼?我不認識你啊。”柯誦嶼用力甩開對方的鉗製。

“你這小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啊?搞完收錢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矜持,現在倒跟我裝什麼清純啊?”胖女人有些慍怒,她又上前兩步,再一次企圖帶他離開,“怎麼?是想自抬身價對吧?你放心好了,隻要你今天做到位了,把老娘弄舒服了,什麼價碼隨你開!”

“你走開!”柯誦嶼用盡全力將她推開。

這地獄一般的所在,再多停留一秒都是苦不堪言的煎熬。

柯誦嶼正要拔腿逃離,突然有一陣強烈的眩暈感襲上腦門。他掙紮著踉蹌了幾步,然後彎下腰蹲在路邊嘔吐起來。

“哎呀,你這家夥究竟是怎麼回事啊?不會是搞太多染上什麼怪病了吧!”胖女人連忙捂住鼻子,一跳三米遠,“髒死了,滾滾滾!”

惡聲咒罵著,她快步離開了。

一陣接一陣天翻地覆的旋轉,伴隨著一次又一次翻江倒海的抽搐,柯誦嶼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慢慢癱軟下去。

燈紅酒綠的情人街上,滿目浮華映襯著夜色正要傾情上演,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個身心俱疲的少年,他就快要支撐不下去了。

然而,在他丟失知覺以前,內心疼惜著的,仍然是自己的弟弟。

念嶼,如果真的如我所見,你要日複一日周旋在這如此肮髒不堪的泥濘裏,那真是……難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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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情人街地下酒吧“SIVA”大堂。

“喲嗬,你小子不是隻對男人感興趣嘛?怎麼,現在也學人家泡起妞來了?”

柯念嶼聞言一驚,他轉過頭來,隻見眼前站著一個蓄著長發和小胡子的年輕男子,似乎有些眼熟,卻根本想不起來曾在哪裏見到過。

“咦,這不是咱們SIVA的人氣當家主唱嘛,千萬不要告訴我,你和這個小子正在拍拖哦。”年輕男子咂了咂嘴巴,然後輕浮地吹了聲口哨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夏聲抽出被柯念嶼握住的手,慍怒地擰起雙眉,“小蟒蛇,我朋友根本不認識你,你再發神經試試看,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能叫人把你給趕出去?”

“不認識?”諢名是“小蟒蛇”的年輕男子往前走一步,雙眼逼視著柯念嶼,“何止是認識哦,我們還相當熟悉呢,熟到已經親密接觸零距離咯!”

然後,小蟒蛇轉過頭來,對後麵另外兩個男人擠了擠眼睛,然後三個人同時發出了心領神會的哄笑聲。

“誰跟你熟悉,誰跟你親密!”夏聲氣得麵紅耳赤,“請你收回這些汙言穢語!我朋友和你根本沒有半點關係!”

“汙言穢語?”小蟒蛇冷笑一聲,“相比在這條街上援交賣春,而且還趁顧客睡著偷拿對方的錢,不知道哪種行為更加肮髒呢?”

“你……你血口噴人!”夏聲麵色慘白,轉過頭看向柯念嶼,仿佛在等待著他的解釋和反擊。

喧囂聲浪沸反盈天,炫目光線晃花了柯念嶼那張蒼白的臉龐。

他就那麼僵硬地坐在那裏,帶著一臉令人心寒的沉默。

“怎麼?你還不相信?我這邊可是大有人證哦,”小蟒蛇指了指身後的兩個男人,“等到你被人騙財又騙色的時候,可別怪蛇哥哥我沒有提醒你,這小子在別人麵前可不像現在這麼乖巧老實哦。他是這條街上出了名的援交少年,狡猾又神秘。自己從來不直接出麵接洽,也不屬於任何一家PUB夜總會,而是私下通過媽媽桑和客人約在賓館見。有時候客人發現財物有損失,卻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已經有不少人吃過這小子的苦頭了,沒想到今天讓我們在SIVA給碰到了。”

“誦嶼……”夏聲發出的微弱呼喚,轉瞬就被炸響的鼓點所淹沒。

“你說吧,上次趁我兄弟睡著時偷偷拿走的錢,今天是不是該跟我們做個了結了!”小蟒蛇身後的另外兩個男人也走上前來,三個人將柯念嶼給團團包圍。

為什麼會這樣呢?

為什麼?

那個溫暖的,勇敢的,真誠的柯誦嶼……

究竟是不是眼前這個一臉惶然,無言以對的人呢?

此時此刻,為什麼我會覺得籠罩在光暈中的你,是那麼的陌生呢?

夏聲禁不住哆嗦了起來。

“哐啷!”

猝不及防的,柯念嶼突然伸出手,將麵前的高腳圓桌狠狠掀翻。頃刻間,玻璃杯、碎冰塊、還沒喝完的果汁,洋洋灑灑,盡數潑散。趁著小蟒蛇一幹人等驚呼著亂成一團,柯念嶼拔腿就跑,轉眼便隱匿在“SIVA”天旋地轉的燈光和擁擠澎湃的人潮中。

“哎呀,被這小子給跑路了!”

鼓點越發激昂,終於在連貫成最高潮的時候猝然停止。

射燈齊刷刷投向酒吧中央的LIVE舞台,興致高昂的DJ拿起麥克風,扭擺著身體放聲高呼:“下麵有請我們‘SIVA’最具人氣的女主唱夏聲和她的夥伴們為我們帶來精彩的現場演出……”

無數掌聲歡呼聲此起彼伏,歡騰熱鬧的夜正要進入最華麗的篇章。夏聲卻一動不動,呆立原地,隻見她眼睛周圍的黑色煙熏妝慢慢暈開,渲染成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

為什麼會有眼淚流出來呢?

止也止不住,泛濫成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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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誦嶼已經忘了,那一天暈倒在情人街上的自己,什麼時候恢複了意識,又是怎樣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家中。

他隻記得,從那一天開始,那個叫做夏聲的女孩,便突然切斷了與自己的所有聯絡,徹底消失在他布滿傷痕的生活裏。

這惟一令人感覺甜暖,聊以慰藉的存在。

“夏聲,你最近過得好嗎?好久不見,最近工作和學業都還順利嗎?不要太辛苦了。”

“夏聲,周末有空嗎?我們再一起去凱奇魔幻城堡吧?”

“夏聲,好想再聽你唱歌哦,什麼時候有機會,讓我看一看你的現場演出吧?”

“夏聲,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事情惹你不高興了?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了,你卻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呢?”

“夏聲,你究竟怎麼了呢?”

“夏聲,我……好想你。”

“……”

清晨抑或午夜,每一次柯誦嶼發完短信,都是以近乎虔誠的姿勢擁抱著手機,生怕錯過關於對方的一丁點兒隻言片語。

可是,每一次懷抱滿滿的期待,卻隻是換來石沉大海的落空。

柯誦嶼當然也試過直接給她打電話,然而在心髒一陣怦怦狂跳之後,等來的往往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亦或是“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或者,他等來的僅僅是急促又刺耳的“嘟嘟”掛斷聲。

時間久了,再愚笨的人也會心知肚明,夏聲她是……真的不想再和自己聯係了。

有時候實在敵不過想念,柯誦嶼也會去他們第一次遇見城市體育場溜達。隻是連他自己都知道,他們會在茫茫人海中偶遇重逢的幾率,已經無限趨近於零。

他也去兩人初次約會的城市廣場上徘徊過,也在凱奇魔幻城堡的落魄城牆外遠遠張望過。

他多麼希望能有那麼一天,當他意興闌珊時,當他氣餒疲倦時,當他就快放棄時,隻是不經意地抬起頭來,便看見梳著馬尾,穿著衛衣,背著書包的那個叫做夏聲的女孩,笑笑地從遠處向自己走過來。

為了能有這麼一天,他不惜將他們曾經重疊過的軌跡翻來覆去地溫習一遍又一遍。因為,即便是他們所共有的交集,也都是少之又少,稀疏潦草。隻要一個不小心,便會被人生中其他那些變幻莫測的摺痕所輕易覆蓋。

到那個時候,想要回過頭再走一遍,隻怕已經無跡可尋。

時間是多麼的強悍,日子又是多麼的可怕。即便心心念念一直強迫自己不許忘,柯誦嶼的生活,還是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便利商店的兼差,和為念嶼尋覓打造一個家,這些忙亂瑣碎的真實細節所填滿。

至於那些道聽途說的流言,和那個冬天夜晚在情人街上的遭遇,他一直在努力說服著自己。

那些,不過是風流雲散的遊戲,不過是捕風捉影的想象,不過是一場連自己都無法確信的混戰。

不真不假不清不楚,無始無終無頭無腦。

生活已經如此的艱難,就不要放任那些無妄幻相再去滋事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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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刻的柯誦嶼,隱匿在黑暗角落裏的柯誦嶼,距離柯念嶼和夏聲隻有幾米之遙的柯誦嶼。

這個冬夜裏的柯誦嶼,似乎已經隱約捕捉到一些前因後果的蛛絲馬跡。

可是,此時的他卻有點不敢順延著這縷線索探究下去,他害怕自己那跳動得愈發激烈的心髒,會在獲知真相的那一刻碎裂毀滅。

“夏聲,對不起。有件事情……其實我一直以來都隱瞞著你。”夜風還是傳送來柯念嶼的聲音,無論他想不想要繼續聽下去。

柯念嶼的聲線沒有一絲顫抖,更沒有半點猶豫,仿佛他接下來將要說出的那些話,是那麼的問心無愧,天經地義。

“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柯念嶼沉聲說道,“他的名字叫做……柯念嶼。”

柯誦嶼的身體猛烈一顫,他努力攀住一根早已枯死的植杆,才能勉強定住心神,沒有摔倒在地。

“雙胞胎……弟弟……”夏聲愣住了。

“所以我想,那一天在‘SIVA’,小蟒蛇的確是認錯人了,他要找的應該是我弟弟柯念嶼吧,”柯念嶼麵不改色心不跳繼續說道,仿佛這套聽起來言之鑿鑿的說辭,如假包換,不容置疑,“你知道,大多數的雙胞胎,從外形來看,幾乎是沒有什麼區別的。”

“可是,你弟弟他……”夏聲幾乎難以置信。

“嗯,”柯念嶼蹙起眉梢,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這也是我一直沒跟你說到他的原因,因為我實在是……沒臉在你麵前提起他啊。”

“你是說……”雖然聲音還是緊繃著,夏聲的口氣已經略有緩和,“那個情人街上的援交少年,他……是你的弟弟?”

“是的,他真的是一個很爛的人。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那麼的膽小、懦弱、無能,無論發生什麼事,他總是要依靠他的哥哥去幫助他。他這個家夥,根本就是個一無是處的輕骨頭懶骨頭賤骨頭!有時候,我真是恨不得他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恨不得……他快點死掉才好!”

柯念嶼的語速越來越快,雙眼中也投射出兩道凶狠毒辣的光線,似乎想要將這濃烈夜色給燃燒殆盡。

念嶼,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用盡這個世界上所有不堪的詞彙去形容自己?

為什麼,你要這麼糟蹋自己?

眼前的柯念嶼麵容扭曲,神情陌生,再不是他那個柔軟的,需要人保護的弟弟,而是一個癲狂可怖的魔鬼!

柯誦嶼想要捂住耳朵,拔腿逃離這人間煉獄。可是,此時的他卻隻能訥訥呆立原地,絲毫動彈不得。

念嶼,求求你,別再繼續說下去了,那些歇斯底裏的咒罵,如同一把把閃著寒光的匕首,一刀又一刀刺進了我的胸口。

夏聲也被眼前的柯念嶼嚇壞了,她扶住他的肩膀,打斷他那神經質般的囈語:“夠了,不管他做了什麼事情,你都不應該這麼詛咒他,畢竟他……他是你的親弟弟啊。”

“是嗎?親弟弟又怎樣?不還是背著我在幹這些下三濫的勾當嗎?對他好又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次又一次辜負我對他的信任,一次又一次地往我臉上抹黑嗎?”柯念嶼咬牙切齒道,“這個人天生就是一個魔鬼,卻生了一副和我一模一樣的皮囊,你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他承擔了多少罪孽,忍受了多少委屈嗎?”

“可是那一天,你為什麼不跟小蟒蛇他們解釋清楚呢?你為什麼要逃走呢?”夏聲不解地問道。

“他在外麵闖下的禍,到頭來還不是要我去償還?”柯念嶼歎了一口氣,“可我根本沒有錢賠給他們。為了能讓這個弟弟生活得更好一些,我已經傾盡了全力。所以,當時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你,腦袋一發熱就……”

話音未落,夏聲便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眼前的少年,她將臉龐深埋進他的胸膛,哽咽道:“誦嶼,對不起。我根本不知道,原來你過得這麼辛苦……”

“不,不用跟我道歉,”柯念嶼也輕輕攬住她的肩,“隻要你能留在我身邊,就算有再多辛苦再多委屈,我也願意。”

夏聲用力點了點頭,將腦袋埋得更緊。

冬日夜空暗雲堆疊,卻在這個時候,有一輪彎月在天邊悄然露臉,將一抹寒光投射向這對緊緊相擁的年輕情侶。

柯念嶼的唇邊,緩緩浮現出一絲笑意,在慘白月光的映襯下,冰冷詭異,卻又悲傷如雪。

而站在暗影裏的另一個少年,早已被這詭譎夜色冰凍成一具支離破碎的空殼。

[f]

我曾以為,生命中曾經曆過的那一日,便是傳說中的——

世界末日。

所有罪孽在那一天被全盤清算,殘存餘生在一筆勾銷以後被按下RESET。

日子會慢慢好起來吧,傷疤會漸漸看不見吧。

可是,為什麼呢?

一波滅頂洪流之後,另一波滔天海嘯又悄然來襲。

一場災難過後,又迫不及待地以另一場毀滅來延續。

如果試煉果真無窮無盡,直到將我摧毀成塵埃,蕩漾進日光裏,

我又為什麼還要憋住一口氣,一次又一次潛泳進這深不見底的人海裏。

是該放棄掙紮吧,任由命運予取予求吧。

應該這樣嗎?

從此以後,我將放任掙紮已久的軀體盡數伸展,以擁抱的姿態,微笑著迎向噩運的挑戰。

任由你戲弄摧毀,再不管去向何處。

命運君。

請你隨意,不必客氣。

[g]

夜濃得,仿佛從此再沒有了盡頭。

不知何時又起了北風,穿越過高低錯落的舊式公寓,嗚咽出百轉千回的古怪腔調,就好像是這每一片舊屋簷下,都在反複演繹的百味人生。

從姨媽家搬出來以後,再也不必棲身於那間連腰身都無法完全直立的低矮閣樓,再也沒有透過窗欞鑽進來的刁鑽的風,沒有從地板夾縫中“吱呀”溜過的老鼠,更沒有姨媽那令人心悸的大呼小叫。

即便這座老式公寓樓又髒又舊,四處布滿可疑的痕跡和氣味。即便這乏善可陳的小小空間裏,一切都是那麼的簡陋寒酸。即便為了這平淡無奇的自由,每月也要支付那些並不便宜的租金。

可是,這樣的一個地方,已經能被稱作是“家”了吧。

兩個人依偎取暖,兩個人惺惺相惜,兩個人彼此慰藉。開心的時候,受傷的時候,無所事事的時候……生活中的任何時候,兩人都能在這個“家”裏自由呼吸。

這樣的一個“家”,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擁有。

可是這一夜,這個曾讓他從心窩裏浮泛出暖意的“家”,卻是那麼空洞,寒冷,陌生,那麼的搖搖欲墜。

不信?你聽,窗外那肆虐咆哮的夜風,在春天來臨之前,便會把這汲汲營營辛勤建造的一切,盡數摧毀,打回原形。

柯誦嶼蜷縮在這張碩大雙人床的角落裏,宛如汪洋中的一座孤島。他努力將自己蜷縮成一粒蝦米,狠狠環抱著自己的雙膝,將腦袋埋進黑暗的最深處,借以凝聚起那微不足道的溫暖。

可是,覆蓋在身上的那床棉被堅硬如鐵,冰冷如霜,已經絲毫無法溫暖他那正在慢慢僵硬死去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