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雲,麵目全非。
輕輕一推,門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隨即便有一股腐朽黴變的氣味撲麵而來,柯誦嶼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姨媽,你在嗎?”
然而卻並沒有人回應。
眯了好一會兒,柯誦嶼的瞳仁方才適應這屋裏暗淡無比的光線。
半空中輕舞搖擺的塵埃和廳堂裏四處堆疊的雜物垃圾立刻出賣了關於這間屋子的真相:別說已經很久沒人將這裏好好地拾掇打掃了,隻怕連門窗都已經太長太久沒有打開過了。
陽光和輕風已經很久沒有光臨這裏,已經很久沒有為這間屋子注入年輕新鮮的味道了。
柯誦嶼向屋裏走了兩步,在他的身前豎著一條狹窄的樓梯。而斑駁樓梯的另一頭,便通往自己和柯念嶼曾經棲身的那間小小閣樓。此時此刻,通向閣樓的隔斷地板被緊緊關閉著。然而仍舊有光線從樓板的微小罅隙中鑽進來,落下去,灑了他一身星星點點的光跡。
柯誦嶼仰著頭看了一會兒,微微有些恍神。他竟然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就好像自己隻要再攀爬幾步,便能回到那個與世無爭的小小天地。就好像自己仍舊在這裏躲風避雨,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一樣。
“姨媽?”他又低喚了一聲,卻仍舊沒有人答應。
“難道這麼早就跑出去打牌了?”柯誦嶼搖了搖頭,“還真是愛崗敬業全年無休哎,這個姨媽簡直就是財迷心竅了。”
然而抱怨歸抱怨,柯誦嶼還是將手裏的果籃放在一邊,然後脫下外套,卷起袖子,在堂屋裏忙碌起來。
就像自己曾經住在這裏的每一天。
將門窗開到最大,讓初春的陽光和沁涼的空氣流淌進來。然後,柯誦嶼將姨媽隨處亂丟的外套內衣收拾歸類,統統浸泡在肥皂水裏。他將桌上地上的食物垃圾清理丟棄,把那些痕跡斑駁的杯碟碗盤洗刷幹淨。他又將家具窗欞上的浮塵仔細擦拭,接著用消毒藥水把地板來來回回拖了兩遍。
顧不得抹掉額上滲出的細汗,柯誦嶼打開冰箱,從冷凍室裏翻出來半隻凍得硬邦邦的老母雞。從包裝袋上尚可辨認,這隻雞還是自己去年從打工的便利店裏拿回來的。
一抹酸澀浮上心頭,姨媽這個中年女人的單身生活,真的是太過邋遢潦草了。真的很難想象,再過二十年之後,如果姨媽仍舊膝下無子獨身一人,那將會是怎樣一副悲哀淒涼的景象呢?
算了,別說二十年了,又有誰能看到十年以後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呢?
不,五年以後吧,那個二十四歲的,應該已經褪去了稚氣的自己,將會長成一個怎樣的大人呢?
到那個時候,是否已經完成了大學學業,變成一個積極生猛的社會新鮮人?是否有著一份前景燦爛的工作,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生活……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張模糊卻熟悉的臉龐,柯誦嶼的心尖被猛地刺了一下。
不,算了,不要再去想了。
不要去牽記,那些注定不可能屬於自己的東西。
柯誦嶼用力搖頭,然後將凍雞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狠狠砍下去。
“你想嚇死人啊!”
突然在柯誦嶼背後炸響的一聲怒吼,嚇得他雙手一抖,差點一刀砍在自己手背上。
他連忙轉過身來,麵向那個一臉怨怒的中年女子:“對不起,姨媽,吵到你了……”
姨媽瞟了他一眼,剝開手中的香蕉塞進嘴裏。那枚香蕉自然來自於柯誦嶼帶來的果籃。
姨媽應該已經很餓了,她幾口便吞咽完香蕉,然後甩了甩手裏的香蕉皮:“先不管那些了,趕緊幫我煮碗雞湯麵吧。”
那絲毫不以為意而又順理成章的態度,就好像柯誦嶼仍然是那個寄宿在她家裏被她終日使喚差遣的少年。
就像他從沒離開過一樣。
“咕嚕咕嚕”將大碗中的湯汁一飲而盡,姨媽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然後抹了抹嘴巴,從盒子裏抽出一支煙叼在嘴裏。
幾乎是下意識的,柯誦嶼連忙拿起一旁的打火機,幫姨媽點火。
白煙圈輕飄飄地在這年歲久遠的堂屋裏蕩漾開來,好像將這離別後的所有日子全都輕描淡寫。
“你小子還算有良心,還知道來看看你這個姨媽。”姨媽瞥了他一眼,“你那個弟弟就比較白眼狼了。”
柯誦嶼心裏一驚,訕笑了一聲:“可我沒說我是誦嶼啊,姨媽居然這麼容易就把我給認出來了。”
“因為……”姨媽故作神秘地眯起了眼睛,“雖然你們兄弟二人從外表看起來一模一樣,但其實隻要掌握一個訣竅,就能非常輕鬆地把你們區分開來。”
“是……什麼?”柯誦嶼的手心冒出了一絲冷汗。
“那是因為……”姨媽把耳朵附到柯誦嶼的耳畔,突然大聲吼道,“因為柯念嶼這個家夥才沒你忙東忙西那麼勤快咧!”
“哎呀!”柯誦嶼被她嚇得一下子跳起身來。
“哈哈哈哈哈……”姨媽癱倒在椅子裏,捧腹大笑。
“嘿嘿……”愣了一會兒,柯誦嶼也跟著她那極富感染力的笑聲傻笑起來。
在自己的印象中,好像從沒見過姨媽如此歡樂開懷。或許,此時此刻的她,看見自己有心回來探望,還是很開心的吧。
“姨媽,你……還好吧?”
隻是間隔了一個冬天,柯誦嶼發現姨媽竟然一下子老了那麼多,那鬢角滋生的白發,那臉頰深刻的皺紋,竟讓他的心裏,浮泛起一抹疼惜。
“唉,有什麼好不好的,像我這樣,不就是過一天算一天嗎?”姨媽一開口,更是疲態盡露。
“嗯……”柯誦嶼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他木訥地低下了腦袋。
“不過,我知道你小子還會回來看我,絕不隻是因為牽記你這個姨媽這麼簡單吧?”姨媽又翻了個白眼,“你放心啦,我什麼都沒有說哦。”
“姨媽……”柯誦嶼抬起頭來,感激地看著她,“謝謝你。”
“那倒不用,”姨媽擺了擺手,“其實我也是心疼我那個姐姐。怎麼說呢,雖然我們倆是那麼的不一樣,從小我們之間的感情也不是很好。當年她要跟我那個窩囊廢姐夫嫁去北方的時候,我就有預感,將來一定會被他們給拖累……”
“我的直覺向來很準確,你們一家四口,個個都是拖油瓶!”說到這裏,姨媽又不屑地瞟了一眼柯誦嶼:“看到他倆被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害得那麼慘,我怎麼忍心再讓他們擔心呢。”
“姨媽,對不起……”柯誦嶼再一次低下頭去,紅了眼眶。
“現在說對不起有屁用咧,當年闖禍的時候怎麼不曉得多心疼心疼爹媽?”姨媽搖了搖頭,“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們倆到底惹出多大的亂子,要搞到家破人亡那麼慘。哎,當然了,也沒有人死掉啦。我隻是這麼形容一下,你也知道姨媽我這個人啊沒什麼文化,所以隻能開個麻將館混口飯吃了……”
“那……我爸媽他們都還好吧?”柯誦嶼惴惴不安地問道,“他們連一點兒都沒有懷疑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姨媽搖搖頭,繼續說道,“每次你媽打電話來的時候,聲音聽上去都相當疲憊,她翻來覆去都是在問我你們倆小子有沒有生病,飯有沒有按時吃,有沒有用功讀書,有沒有長高一點……每次都囉裏吧嗦問一大堆,煩都煩死了。我說叫你過來聽電話,讓她直接問你,她又說怕跟你一聊就會特別想你,就會舍不得掛掉電話,還抱怨說長途電話費貴死了,然後就急急忙忙掛了電話。”
“媽媽……”終於有眼淚落下來,大滴大滴在地板上打出深邃的悲傷。
“我就曉得你媽是心疼電話費,但她也別指望我會打過去,我的錢不是錢啊?是大風刮來的啊?”姨媽又氣呼呼地嘀咕起來,“不過也正是因為我太懂她了,我才敢這麼跟她說。否則她真要找你來聽電話,我就完那個蛋了。難不成我一人分飾兩角,不,三角啊?”
“謝謝姨媽。”柯誦嶼仍坑著腦袋。
“看你們一家人搞成這種生離死別的樣子,還真是作孽啊……”姨媽長歎一口氣,聲音也竟然哽咽了起來,“說到底,她也是我的親姐姐,你們也是我的親侄兒啊,我的心……也是肉長的……”
“對了,上次她打電話來的時候,好像說了句‘這苦日子快到頭了’,還說,還說……”姨媽好像突然想起來件事,聲調立馬高昂了起來。
“我媽說了什麼?”
“她說她跟你爸今年過年就能來這裏看你們了,”姨媽回憶道,“好像還說了句什麼‘按照現在打工賺的錢來看,那些欠了歐家的錢應該很快就能還清了’。唉,看來我之前猜得沒錯啊,你們家果然是欠了別人的高利貸,嘖嘖,真是了不起啊!”
見柯誦嶼如同木頭一般動也沒動,姨媽撇了撇嘴巴繼續說下去:“哼,我這個姐姐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啊,和她親妹子都已經分開好幾十年了,從來都沒說過要回來看看我,和她這兩個寶貝兒子才兩年沒見,卻搞得像馬上就要轉世投胎天人永隔一樣……”
那些無比惡毒的碎碎念,柯誦嶼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柯誦嶼顫抖著身體,猛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向門口走去,嘴裏一邊喃喃念叨:“怎麼會是……歐堇夜……”
“這就要走了?算了,滾吧滾吧,我一會也要去麻將館了,別耽誤老娘賺錢,”姨媽又恢複成那張勢利刻薄的嘴臉,“要經常帶點好菜回來看看你姨媽,曉得啦?否則我可不確定能幫你們隱瞞到什麼時候哦……”
柯誦嶼卻像什麼話都沒有聽見,繼續跌跌撞撞向門口走去。
“哎呀,怎麼連屁都不放一聲就走了,真是太沒有禮貌了。這一家人果然個個都是神經病,”似乎覺察到有些不妥,姨媽又自言自語補充了一句,“當然,除了我之外。”
柯誦嶼仍舊充耳不聞。
他沒有回頭,轉瞬消失在門外鋪天蓋地的明亮日光裏。
那燦爛至極,卻冷到冰點的春日光裏。
[c]
就像一朵又一朵美麗的泡沫。
你們一個接一個——
破碎在愈發明朗燦爛的春日晴空裏。
[d]
新的學期,已經在乍暖還寒的春天裏開始了整整一周。
星期五的傍晚時分,柯鳴言背著書包,低著腦袋,一個人默默走在放學的路上。
沒錯,此時此刻這個安靜低調的柯鳴言,是柯誦嶼所扮演的版本。
已經整整扮演了一個星期。
開學前一天。
“誦嶼,我不想再去學校了。”爬上床之前,柯念嶼突然說道。
“嗯?”柯誦嶼放下今天剛剛拿到的新課本,轉過頭看著他。
“你知道的,我本身就不是讀書的料子,這樣和你一天隔一天去上學打工,對你對我都不太好。”頓了頓,柯念嶼繼續說道。“我的意思是,這樣我們每天都需要耗費很大力氣去交流溝通,所以……”
所以,你是連跟我聊天的興趣都沒有了嗎?
你真的已經全神貫注在“扮演我”這件事情上了嗎?還是——其實你已經深深喜歡上了那個叫做夏聲的女生,因此不惜親手將原來的自己消滅摧毀,然後——再將自己變成了我。
“你放心吧,我絕不會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我每天都會去打工的,”看見他一直在盯著自己,柯念嶼有點擔心對方會不同意,他連聲補充道,“今後賺錢養家這件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吧。”
“哦,隨便你吧。”柯誦嶼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然後轉過頭繼續專注於手裏的課本。
好像對於他如此平淡的反應有點兒失望,柯念嶼動了動嘴唇,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出口。
正在這時候,柯念嶼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連忙轉過身,掏出了手機。
“誦嶼:我下個月就要正式從出道啦,這個周五晚上九點,我會在SIVA舉行一場告別演出,希望你能來。”
柯念嶼迅速回複對方:“到時見。”
飛快地刪掉短信以後,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然而,當他轉過身來,卻發現柯誦嶼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沒什麼,一條垃圾短信。”他那駕輕就熟的謊言隨即脫口而出。
柯誦嶼卻什麼都沒有再追問下去,他隻是麵無表情地將目光平行移開,就好像自己所麵對的,隻是一團無臭無味的虛浮空氣。然而,在他的內心深處,卻是在用那麼悲傷的聲音乞求著:“夠了,念嶼,請收拾起你的謊言吧。我已經……不想再聽了。”
柯念嶼突然變得麵紅耳赤,心髒也跟著瘋狂躍動起來。他有一種被人洞穿的恥辱感。或許在柯誦嶼的眼裏,現在的自己就是一個滑稽可笑的跳梁小醜。無論他上躥下跳如何折騰,對方都隻是安靜不屑地看著自己。
用無所謂的眼神看著自己。
“終究在你的心裏,我還是什麼都不算吧,”柯念嶼用棉被緊緊地裹住了自己,“連做你的影子……都不配。”
“柯鳴言。哎,柯鳴言——”
都不知道對方已經喚了多少聲,沉溺在自己世界裏的柯誦嶼這才恍然若夢地清醒過來,他連忙回過頭。
“你是……程大哥?”很快便認出了這個十米開外挺拔站立的年輕人,“好久不見。可是……你怎麼會出現在我們學校?”
“我想,在常樂中學裏,你應該叫我……程老師才合乎規矩吧,”年輕男人程青吉笑出了一口好看的白牙,“我上次不是說過嗎,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麵的。”
“啊……”柯誦嶼訝異得長大了嘴巴,“所以說,你是……”
“沒錯,從這個學期開始,我將在常樂中學高中部擔任美術科目的任課老師,”程青吉微微欠了欠身,“以後還請柯鳴言同學多多關照哦。”
“程……程老師好。”柯誦嶼立馬挺了挺脊背。
“嗬嗬,不用太過拘泥。對了,你現在是要回家嗎?”程青吉笑得一臉明亮,走向柯誦嶼走了過來,“你家應該離常中不遠吧?是在夕山街嗎?我們一塊兒走吧。”
“我……”柯誦嶼慌忙向後退了一步。
“我正好有些事情想要問問你,”程青吉的右手搭上了柯誦嶼的肩膀,“你知道我剛回這裏沒多久,關於這所學校裏的人和事,有些情況也不是很了解。你願意跟我聊聊嗎?”
“對,對不起,柯誦嶼卻一下子跳了起來,他躲開程青吉搭在他肩上的臂膀,“我還有點事,今天就先走了。程老師再見。”
沒等對方回答,柯誦嶼便慌不擇路逃走了。
對於這個世界上層出不窮的新鮮遇見——
我已經不再感興趣了。
反正,每一次的相遇,最後必須以分離來書寫完結篇。
所以——
程青吉,對不起。
[e]
遠遠的,綺麗繁華的霓虹亮起來了。
然而少年不停“踢踏”向前的腳步卻明顯慢了下來,就好像那一盞盞引領他不斷向前的燈塔——
都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
夜色中的“情人街”仍舊生猛新鮮,絕不會因為誰的缺席,就允許那目眩神迷的歌舞狂歡去喘息暫歇。
少年有些戰戰兢兢地在這條街上走著,每一枚在他身邊乍響的分貝都會讓他的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一下,發出驚恐嘶啞的悲鳴聲。
他在這條通往未明前方的街道上深深淺淺地走著。
一步一步,孤單地向前走著。
在一棟愛琴海風情的獨棟小洋樓前,少年停下了腳步,抬頭打量起那塊花哨惡俗的招牌:水色小百合·你的專屬伊甸園。
少年低下頭,隱約看見從玻璃門中流淌出來的粉紅色光線和肉色蕾絲花邊,他的胸腔中突然掀起好一陣猛烈的翻滾。他隻能深吸一口氣,強壓住從胃中升騰躥起的嘔吐感。
然後,他伸出手,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下一秒,少年便被那五光十色的豔影和此起彼伏的調情所吞沒。
[f]
與此同時。
SIVA酒吧。
人山人海,人聲鼎沸。
“SIVA”第一人氣女主唱夏聲的告別演出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之中。
在現場的觀眾裏,並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夏聲會選擇在這個時候突然退出樂隊,其實也並沒有人會真正在乎她的退出。
因為,對於現場那些跟著節奏嘶吼呐喊的粉絲們來說:他們所需要的音樂,隻是一首聲嘶力竭的搖滾樂。他們所需要的酒吧,隻是一個可以讓自己肆意吼叫發泄的場所。他們所需要的主唱,隻是一個足夠酷足夠拽足夠朋克的精神符號,文化偶像。
隻要能讓自己從這個煩囂討厭的世界中暫時抽離就行了。至於帶領他們逃離的那個LEADER到底是誰,其實這一點兒都不重要。
酒吧中央的LIVE舞台。
不停閃爍變化的射燈照耀之下,舞台上的貝斯手、固守、鍵盤手,全都在傾情忘我地賣力演出著。而這場演出的惟一女主角夏聲,她依舊站在舞台最中央的位置,穿著酷勁兒十足的皮衣皮褲,畫著誇張怪誕看不清真實麵目的妝容,手裏把持著她那枚無往而不利的超級武器——麥克風,正拚盡全力地吼出一首又一首讓台下那些芸芸眾生癲狂不已的歌曲。
隻是,無論她唱哪一首歌,做哪一個動作,她的眼神都牢牢鎖住舞台下混跡於觀眾裏的一個少年。
那個她深深愛著的少年。
那個少年站在人群之中,就像一尾柔軟的魚兒,將身體緊緊貼合在前後左右的前胸後背左肩右臂。
他隨著洶湧人潮,將身體輕柔搖擺。
偶有光線掠過他那俊美的臉蛋,隻見他的表情時而微笑,時而鎖眉,時而沉醉,時而走神。
下一秒——
突然有人搭住他的肩膀,在他耳邊大聲吼道:“你小子動作可真夠快的啊,五分鍾前才看你走進了‘水色小百合’,現在竟然又在這裏看到你。”
再一秒——
少年的臉色瞬間慘白。
又一秒——
少年消失在原本站立的位置。
最後一秒——
人潮洶湧,將那枚剛剛抽離真空的氣泡悉數填滿。
舞台上的夏聲瞬即被抽離了靈魂,連歌詞節奏都遺漏混亂。
這場有關青春的畢業演出,最終他還是沒能堅持到底,還是沒能堅持看完。
[g]
猶豫了一秒鍾,少年伸出右手,在痕跡斑駁的木門上輕輕敲了一下。
——吱。
竟然不用推,門便自己開了。
少年深吸一口氣,然後走了進去。
“請問有人在嗎?”
少年一邊發出顫巍巍的詢問,一邊警覺地打量著自己身處的這個房間。
從家具到陳設,這都是一間典型的“LOVE HOTEL”:屋裏灑滿迷蒙曖昧的燈光和讓人心跳加速的香水,空氣中浮泛著誘惑催情的音樂,屋子的中央放著一張碩大的心型水床,在它的旁邊,則是一座超級豪華的敞開式按摩浴缸。
少年隻覺得自己呼吸急促心狂跳,連雙腿都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一步一步,無比艱難地向前挪動著,直到他終於走到了屋子中間,看到了那個背對著自己,站立在窗前的男人。
那是——他今晚的客人。
“請問這位先生,是不是要先去洗澡呢?”他試圖想要讓自己聽起來成熟老練,可脫口而出的聲音卻是那麼的顫抖怯懦,甚至還帶著一絲哭腔。
站在窗前的那個人,卻在聽到他的聲音以後,身體猛烈地抖了一下,然後幾近失控地轉過身來。
如同驚雷撕碎了晴空。
如同閃電焚毀了暗夜。
麵麵相覷的兩個少年,用激烈戰栗的身姿站立成一副兩敗俱傷的對峙。
“歐堇夜……怎麼……竟然是你……”靠近門口的少年無力地垂下眼簾,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誦嶼……竟然……真的……真的是你……”而那個靠窗站立的金發少年,他的雙眼中寫滿了莫可名狀的失望與悲傷。
“對不起啊歐堇夜,是我騙了你。上次我說我去情人街是找朋友拿點東西,其實……”柯誦嶼努力想要穩住自己即將決堤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地慢慢說道,“那個在情人街進行援助交際的人,一直以來……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