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便和你說一說吧。”

“這個紀卓然。”

“嗯,他啊。很瘦,很高,睫毛長得不可思議。”

顧城忍不住撅著嘴插話:“我的睫毛也很長啊。你看,你看啊。”

的的確確,他的睫毛也很長。她也知道他的笑容不過是讓這場麵變得輕鬆些。

她深吸一口氣,這些長久不被提起的事情,盡管說出來似乎輕飄飄,但其實重如千斤。

“遇到我的時候,你沒有看到太多事兒,你不知道我曾經是怎樣的糟糕的。在最不好的時候也用刀子傷害過自己。你看,你看這裏。”

她露出手臂上的刀痕。早就已經結痂,但卻永生不會消退。

有一些,是自己加上去的。並不是想自殺。而是絕望到不知怎麼活下去,怎麼發泄掉這種失水的感覺,所以,不如這樣轉移痛楚。而另外一些,則是在從小到大的各種混戰之中,落得的,難看的勳章。

“我最不好的年紀。都是紀卓然保護我的。雖然他最後丟下了我。可是他給我帶來的已經夠我感恩的了。沒錯,我是恨他。恨他對我撒謊,跟別人跑掉。這些,你都做不到。因為我絕望過,被人救上來,就再也不可能這樣絕望了。”

顧城看著她,目光如炬,似乎在說:“你說下去吧。”

似乎,幾乎就沒有傾訴過,一旦打開話匣,她竟不管對方是誰。

“你不會知道我的脾氣當初有多差,我亂丟東西,像個瘋子一樣。紀卓然就一樣一樣地幫我把它們撿回來。我15歲,他也不滿18歲,可是他像是個成年人一樣,包容了我所有的缺點。而我還是在沮喪著所有我不該沮喪的,活得戰戰兢兢,一點兒都不快樂。”

“如果不是紀卓然的耐心,我此刻根本不可能完好無損隻是心有缺口地站在你麵前。”

“我會變得不會笑也不會哭。沒有心的人,怎麼會心痛。”

“他在我翻牆出去的時候在下麵接住我,我要去哪裏他就陪著去,陪我發一整晚的呆。不管他在做什麼,畫畫,還是幹嗎,正經事還是不正經事,隻要我一句話。顧城,你一定不能體會當這種世界中心的感覺。因為你一直都是眾人眼裏的中心,不像我,一直被忽視,才會在被放到這個位置上時,那樣敏感,那樣動容。”

“你知道嗎?他跟我表白的時候,用攢了很久的錢買下了一個店裏同一個係列的全部煙花,很俗是不是,但就是這樣俗的情節,在那個時候簡直把我給感動慘了。”

“我就那樣一點一點地,心動了。不要說十幾歲的人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在紀卓然跟十二個男生打架最後被打得差點死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然,是我以為,不會有人這樣保護我了。”

“而事實是,從來沒有人像我以為的那樣,保護過我。”

“那時候我以為是為了我。”

“可是,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別人。”

“那個人,就是沈輕羅。”

“我們在一個KTV和酒吧二合一的地方認識,我喝可樂,紀卓然喝雪碧。然後就看到有幾個男生,把沈輕羅灌得七暈八素的。”

“我依舊年輕氣盛,愛多管閑事兒。又因為有紀卓然在身邊,憑著一腔孤勇非要當英雄,天不怕地不怕。”

“我們把她拖了出來。”

“她18歲,比我和紀卓然都大。可是,她看起來那麼需要人照顧啊。而且長得,真的很漂亮。”

顧城皺起眉頭來,打斷程青言說:“多漂亮?”

“不要插嘴。”她接著說,“反正是我從小,認識的女生裏最漂亮的。比林瑤還要漂亮一點。”

“是嗎。”顧城露出一個不怎麼相信的笑容。

“你知道嗎?在他們將她認為是紀卓然的女朋友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學會了嫉妒。”

“但是我從小到大,都覺得那是一種可恥的品質。可是越覺得可恥,它就越纏著我。我嫉妒很多人。當初嫉妒著沈輕羅。後來就嫉妒林瑤的漂亮,嫉妒葉影綽的快樂,嫉妒陸和年的各種風度。”

“後來的事,其實也很簡單,基本上就是我各種運氣不好。我在孤獨了很多年後,被紀卓然拯救了。然後他又拯救了沈輕羅。順便,覺得沈輕羅才是拯救他的那個人。”

“其實我一直都挺笨的,雖然我嫉妒沈輕羅。可是我從來不曾質疑過紀卓然。因為我不懷疑我們之間的愛情。它是茫茫人海中就是你了千真萬確不可能錯了的堅貞不渝。”

“所以你知道嗎?在我媽媽說了可能不能再由她撫養我的時候,我去找紀卓然。然而他的電話打不通。於是我一個人跑到我們的根據地——那個廢棄的老房子那裏去。”

“那真是一個,很美好的下午。美好得,讓人覺得是個夢。如果真是個夢,該有多好。”

“我就可以在這個夢轉向怨毒的那一幕時醒過來。”

“是啊,在那個很大很大的窗戶下,在一顆巨大的老樹的陰影下,我看到紀卓然跟沈輕羅在親吻。”

“最可惡的是,我在渾身發抖,卻忍不住想,他們的樣子,真的好般配。”

“那是我第一次體味到背叛的滋味,我也像普通人一樣歇斯底裏地大鬧,我甚至瘋了似的往他身上砸拳頭,紀卓然隻是沉默著。”

“就連我問他,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她?”

“他依舊沉默著。你都不知道這種沉默有多容易逼得我發瘋。我甚至忘了我媽媽馬上就要‘拋棄’我的現實,於是我冷靜下來,看著他說,你自己看著辦吧。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顧城,那時候我多驕傲你根本不會知道,其實我真想跟紀卓然說,你不要走好不好,不要喜歡上別人好不好?”

“可是我根本說不出口。我靈魂上屈服了,可是我身體上卻一副‘你愛咋咋滴’的樣子。”

“其實後來我明白,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我們就注定分道揚鑣了。”

“所以在我媽提前收拾好東西離開,將一張車票遞給我,讓我自己去找我爸的那個下雨天,我瘋狂地打他的電話。”

“頭一天他給我發短信,說,言言,讓我好好想一想。讓我想想我該怎麼做。我很喜歡你。”

“我沒有回。”

“可是我在等,徹夜不睡地等。等到早上我媽收拾好行李,過來吻我的額頭。她早上8點鍾的車,先到上海,然後飛往國外。據她說,第一站,先到英國。後來,視情況而定。”

“我裝睡。可是一側過頭來,眼淚就在幾分鍾內把枕頭打濕了。”

“她說她一落地就給我打電話。可是她一直都沒有給我打。倒是後來她給我爸打了,得知我還沒有去他那裏,讓我爸過來接我。”

“而紀卓然呢。他在那天做好了決定。”

“在我終於崩潰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摁掉了。”

“然後他就跟沈輕羅,私奔了。”

“私奔。”顧城倒吸了一口氣,他真是驚訝,程青言說起這些來的時候,不但沒哭,唇間竟仍有笑意,他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堅強,令人覺得害怕的堅強。他忍不住說,“這個紀卓然,真他媽的混蛋。”

“是啊。他是混蛋。”程青言接著說,聲音柔軟,卻有些沙啞,“但是,我到現在想起他來,還是覺得我不怪他。盡管他給我的傷害將給我的快樂幾乎抵消,甚至倒欠。但我還是覺得,如果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

“所以,你還是……喜歡他?”顧城笑容苦澀,遲疑地問。

她微微閉上眼,腦中開始回放紀卓然的樣子,她頓時不知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因為在不久前,去陽朔前,她還不知誰能給她一把鑰匙,打開她心裏的門,讓紀卓然出去。

但是,她現在忽然質疑這個問題。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顧城出現在她的眼前。

是因為有那麼些許形似紀卓然的樣子,才會讓她總也想起他來嗎?

但她還是睜開眼睛,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沒錯。不是喜歡。而是,我還愛他。”

顧城並不訝異這樣的回答,隻是問她:“你有後悔過嗎?”

她閉上眼睛想起那被鑲上金邊的舊窗簾,在風裏被吹皺了,她一邊回憶著,然後對他搖搖頭。

“那就好。”他笑著說。

“不如你也說說你和林瑤的故事。”她看著顧城。

“我和林瑤?”他苦笑,“我們之間,沒有故事。”

氣氛變得僵持,她露出一個鄙夷的笑容:“最討厭別人撒謊。”

“不管你信不信。程青言,我一定會讓你,忘掉他,喜歡上我。”他那自信得氣定神閑的神態,讓她心裏掀起軒然大波。

你究竟在自信什麼!你憑什麼這麼自信!好像我是你吃定了的一盤菜!

她感到屈辱極了,她正想心虛地回答他,不可能的,你別妄想了。

陸和年的電話準時江湖救急,她心中一震,立馬接起電話,故作親熱。

“陸和年啊。哎沒有沒有吃。我一會兒就出來。在哪裏見?嗯,那老地方見唄。”爾後起身,跟他說,“謝謝你的款待。不過我還有個約要赴。告辭。”

“喂。程青言,你幹嗎對我態度這麼冷淡。”顧城不甘地站起來。

“因為你長得像我前男友啊。跟前男友保持一定距離。是我一貫的原則。即便,心裏還有他。”

一眼瞥過那盤田螺釀,幾乎要戀戀不舍地被黏住眼光。不過,還是一下子轉開了。

“勞你費心,但我也不是那麼愛吃。喜歡過了,就不喜歡了。”

顧城沒有攔住她,隻是像第一次看到她時,諱莫如深地笑著。

隻是笑著笑著,就變成了苦笑。

真是奇怪,他被那麼多的人喜歡著。可是隻要是他喜歡的人,總是離她遠遠的。

羅莎是,她也是,還有小時候第一次想保護的那個女孩,他也再也沒有遇見過她。

一走出那家飯店,夏末的風拂麵,一種燥熱混雜著塵土,秋天還未來,天氣依舊磨人,讓人心情鬱悶,無力舒展。

她忽然意識到,她撒謊了。

她並沒有和陸和年去吃飯,隻是一個人去了街心公園的大廣場上發呆坐著。

良久的時光,在夏夜裏打量著路過的攜手的情侶們,心中有無限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