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我很久沒有再見到栗長原。
那次的偷跑,瞞天過海。我和陸羽在約定好的地方碰麵,她把替我領的證書給我,而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地回家過年。幾天之後,外婆來到了K市。孟長城似乎沒有出賣我。我們祖孫三代,卻是伶仃三人,過了一個有些生硬的年。零點的時候手機裏傳來了一張煙花的彩信,多寶傳來的,他說。
“未未,新年快樂,我跟長原哥在放煙花,替小仙放了一朵,替你也放了一朵。”
那天晚上我和婆婆一起睡,她依舊話不太多,我跟她,像是永遠隔著什麼似的。
但不知為什麼,合上手機的那一刻,我像是有預兆一般抱了抱她,她聲音迷迷糊糊,問我,怎麼了?
我的眼眶濕潤,支支吾吾說,我有點冷。
她伸出粗糙的手掌,將我環住,外婆變得越來越瘦了,並且總是咳嗽,但總說沒事兒,說是感冒罷了。她又發出了一陣幹咳。
我將頭貼近她,埋在她幹癟的懷抱裏,含含糊糊說,婆婆,我想雪鎮了。
她一下一下地拍打我的肩膀,像是在哄我入睡一般。
“乖……又長大一歲,可不能哭鼻子啊。”
我仰起頭,終於忍不住說:“婆婆,長原哥是不是加入黑社會了?”
黑暗裏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拍打我背的手頓了一下。
“那孩子……命一直都有點曲折,但是心是好的。隻是……有些東西說不清……”
“你能勸他走正道嗎?”我將最後一線希望放在她的身上,栗長原還是尊重婆婆,聽她的話的。
“人自己的命運啊,是握在自己手裏的。長原那孩子心裏透徹,他知道自己要什麼的。看起來聽話,但其實拗得很,不過他是很有數的……”
我沒想過,那竟是我和外婆,最後一次相見。
清明的時候,我媽回了一趟雪鎮。而我,在離高考還有幾十天的時候,選擇了寄宿。
住的地方還是有些遠的,加上我媽工作忙,還不如在學校,三餐管飯。
除了偶爾為栗長原的事煩心,我也算是心無旁騖,也開了竅,成績還算可以。
挨到高考的時候,多寶也不敢再打電話給我。
deadline像是一口井蓋,壓得人黑天暗地,但我總有種熬過去,這些難以喘息都會過去。
一切都會好的,像我曾經安慰栗長原一樣。
我做了一個打算,等我考完試,我無論如何要去雪鎮一次,我會像個大人一樣找栗長原好好談一談。
我和他之間發生過太多的事了,這難道都不算患難與共和命中注定嗎?這不過是命運給我的一點小小挑戰而已,我薑未,怎麼能低頭?
什麼叫“我們不是一樣的人”,他憑什麼沒良心可以說出這樣的話?我不管,我就要像狗皮膏藥一樣賴著他,我要他離開原本的生活,回到光明中。我要讓他在失去聖山之後,重新有寄托。
我要做他的寄托。
這個念頭讓我的學習非常有動力,我幾乎一門心思撲上去。
是啊,栗長原沒有念成大學,我一定要考個牛逼的大學替他的份念上,我要努力賺錢,他要是沒工作,我就養他,我以後賺很多很多的錢給他辦畫展,我以後賺更多更多的錢,給他把聖山買回來!不讓私立孤兒院存在是嗎?那我們就領養,全喊我們做爸爸媽媽!還有我媽,我媽雖然對那件事情忘懷,但她並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她以前覺得我太小,但我馬上就高中畢業了,她一定會被我說服的……
我組織著自己的白日夢,組織著白日夢裏我該和栗長原說的話,我仿佛已經可以看到完美的ending,我根本不曾料想到一件事正在發生。
6月7號,我下午考完的時候,給我媽打電話,我的自我感覺還算不錯。
可是她沒有接,我回宿舍,忽然心裏有點空蕩蕩的,不敢看書,怕越看越心煩,打算削個蘋果。
我不知道為什麼,水果刀握在手裏,某一刻忽然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手指一陣刺痛,我生生地剜掉了手指上的一塊肉,流了好多血,嚇得我的室友臉色煞白,把我扶進醫務所。
沒多大的事,其實我並沒有那麼怕疼,隻是心裏慌慌的,對室友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明天我可能會考砸。”
她罵我多想,然後叮囑醫生將我的手指包得嚴實一些。她有些暈血,於是去外頭等我,幾分鍾後小跑進來。
將我放在她口袋的手機遞給我。
“有人找你。打了好幾個了。”
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撥回去。
那頭傳來了栗長原的聲音。
“薑未?”
我半天沒回過神,我哪裏料得到栗長原會給我打電話,這真是破天荒。難道割破手指就是預示著這個嗎?我聲音顫抖,掩飾不了欣喜。
“長原哥!”
“那個……”他在那頭有些遲疑,我可以理解啊,畢竟我們倆冷戰也好久了,雖然偶爾會發條短信,但一直……都算不上和好。我們從來沒有冷戰那麼久過。他問,考試還好嗎?明天幾點結束?
“嗯。挺好的。發揮穩定。我本來還以為明天要考砸了……”
“怎麼?”
“啊,沒事。”我心裏竊喜,還是不把手指受傷的事告訴他了,省得他擔心,“明天最後一門考完應該是三點吧……”
“那好,明天我來接你。那個……考試順利。”
我合上電話,肩膀起伏,室友好奇地問。
“你怎麼啦?”
醫務室裏,我發出喜悅的尖叫,一把攬過室友的肩膀,我大聲地告訴她。
“我明天!一定會考得特別好!”
很多很多以後,我都會夢到自己回到那教室裏最後的考試。
那是最後一場英文考試,我畫完填塗卡,還有一點時間。
我看向窗外,夏天看起來很有生機的樣子,我坐在那裏,並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一場等同於滅頂的災難。
那是我青春最後的平和。
然後,我會接二連三地失去,失去少年時光所依附的一切一切,徹底被命運斬斷和他們的聯係。
我有幾個恍惚,就好像那不過是我在課桌上做的一個夢,所有的後來的故事都風卷殘雲,消散無蹤,都是我無傷不青春裏幻想出來的悲痛。
然後,我一個激靈醒來,去見自己想見的每一個人。
鈴聲乍響的瞬間,我像是回過了神,這不僅僅是高考結束的長鈴,也是高中生涯結束的長鈴。
我緩緩地站起來,有些頭暈,仿佛覺得青春從自己身上離了魂。
有人大哭,求著收卷老師讓她寫完最後一行,絕望的聲音將拖長的長鈴凸顯得殘酷無比。
預料中狂歡的心情並沒有到來,沒有人尖叫,也沒有人露出“終於熬完”的釋然表情。
不知道為什麼,隻覺得蒼茫。
那是一個蒼茫的夏天午後,太陽在幾分鍾前躲進了雲裏。
我跟著人群走到校外,那一張張臉孔變得模式化,在突然起了霧的天氣裏,漸漸被模糊。
但我還是在門口一眼看到了栗長原,他戴著一頂帽子,雙手插著袋。但露出來的堅毅下巴,還是讓很多過往的女生有視線的停留。
從看到他那一刻,我心裏暫時的茫然烏雲一瞬間掃空,我朝他飛奔,他抬頭也看到了我,抬起頭,雙手從口袋裏拿出來,等著我跑過去。
我欣喜地氣喘籲籲,抬頭看著他,我不是想假裝我們之間什麼齟齬都沒有發生,而是真的覺得什麼都沒有發生,考試結束,讓我內心一瞬間放空,我的愉悅輕鬆,終於在見到他的那一刻,統統釋放。
“長原哥!我考完啦!”
我在他麵前蹦了一下,幾乎把牙齒全露出來,但我預料中的笑容和他現在勉強牽扯的嘴角有些出入。
他說:“薑未,上車說。”
他轉身,我跟上去,莫名其妙。
“去哪?”
不像是要去哪慶祝的樣子,多寶呢?我滿以為他會把多寶帶過來。
“雪鎮。”他是開了車來的,一輛黑色SUV,他替我打開車門。
回雪鎮?我坐上車,眉頭皺起來:“那我回家拿一下東西,還有我媽……我想想要跟她怎麼說。”
他剛要替我關上車門,這個時候,忽然停住動作,他撇頭,不看我。
“你媽在雪鎮。她讓我來接你。”
有人說,經曆突如其來巨大的傷痛的時候,第一下衝進心裏的,並不是疼痛,而是無法接受。第二下,也不是疼痛,而是巨大的茫然。
這個時候,我感覺心裏像是下了一場巨大的雪。
鋪天蓋地。
當我趕到雪鎮時,婆婆的遺體已經被送進了殯儀館的靈堂。
雪鎮的殯儀館在後山上,我來過一次,那時候,栗長原就像我現在這樣,一言不發地坐在角落裏。那時候的我,心疼萬分,想要靠近他一點,哪怕分擔一點他的痛苦。
而現在我才明白,這種痛苦,是無法分擔的。
這是她停止呼吸的第三天,我回到雪鎮的第二天,盡管徹夜未眠,但我卻覺得一點困意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