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覺得疲憊,疲憊到無法再用仇恨的眼神望著欺騙我的人。
我媽因為連日勞累沒有睡覺,下午的時候因為低血糖暈倒了。張叔叔把她帶回去,說一會兒過來。
我說,今晚我守靈。我陪陪婆婆吧。我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我也想告訴你的。但是外婆說你也幫不上什麼忙。我也覺得她起碼能撐過這幾天,起碼能……”她微微閉上眼睛,“未未,我知道你恨媽媽。”
我沒有看她,隻是木然地坐著。
夏夜蚊蟲諸多,殯儀館在山上,我身上被咬出了無數個包,我就這麼木然地抓著,覺得自己像匹行屍走肉。
栗長原始終和我保持一米多的距離,在僻靜的靈堂裏,注視著我。
在得知婆婆去世的時候,我給了他一巴掌,渾身顫抖地說,栗長原,你撒謊。
那之後我再也沒和他說一句話,無論他怎麼跟我說對不起,薑未。我都選擇了無視。
哪怕知道這是個善意的騙局,我還是沒辦法原諒那些“善良”的從犯,即便我知道就算那一刻栗長原告訴了我,我立刻出發去雪鎮,也沒辦法見到她老人家最後一麵。
可是我沒辦法原諒他們,也沒辦法原諒我自己。
我隻是長時間的沉默,不再與任何人說話。
外婆得的是癌症。當她檢查出問題時已經是晚期,病發得很快,從發現到離世,不過是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就連我媽都是半個月前才知道的。
而就在我高考的第一天,婆婆在醫院裏,病危。
我的手指是否在同一時間割傷,我無從得知。
栗長原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是有猶疑的。
然而,這並不是我媽的主意。是外婆,她用氣若遊絲的聲音囑咐,等薑未考完再告訴她。
這是她臨終最後一句話。
不要告訴薑未。
次日,婆婆就會被火化,彼時的她平靜地躺在靈柩之中,我仿佛覺得她隻是睡覺,等到她睡飽了,睡夠了,自然而然地會起來。然後皺著眉頭看著我:“薑未,你怎麼坐在地上,地上涼,趕緊起來。”我緊緊地盯著靈柩,像是在做一場虛無的等待。
過了很久,栗長原起身出去,幾分鍾後,他拿著一瓶花露水進來,深深看了我一眼,將花露水擺在我的椅子旁邊。
我沒動,隻是腿上越來越癢,我抓撓得越發心煩。
腦子裏開始一團團地轉,像打了結的毛線球,越滾越大。
就在這時,隔壁靈堂傳來一陣陣哭聲。
聽說那邊離世的是一個年少的孩子,比我還小上一歲。因為夏天天熱,跑到湖邊遊泳,不小心溺水身亡。
哭聲越來越大,伴隨著法師超度的聲音,不斷地鑽進我的耳朵裏。
我能聽見隔壁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慰靈人,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不知過了多久,哭聲和人聲都漸消,夏夜重歸寂靜。
蟬鳴因此詭異地叫嚷起來,我的心猛地揪起來,生疼生疼。
已經幹涸的淚腺,忽然又像是膨脹開來,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擴散。
這個時候我的腳上一片陰涼,我恍惚抬頭,看到栗長原拿著花露水,一點點地在我的小腿上塗。
一陣刺痛,我像是恍惚清醒過來,是花露水刺激了抓破的皮膚。
我發出一小聲的哀鳴。
他抬頭,聲音很輕很輕:“疼嗎?別抓了……”
那像是夢境一般的光,忽然變得透亮透亮,所有模糊的一切,都開始複蘇。
我看清楚周圍,花,很多花圈,白色的挽聯上寫著沉痛悼念,靈柩,婆婆的遺像,她就連最後的照片上都是不苟言笑的。
我像是個大夢初醒的人,發現眼下的一切才是一場噩夢,我開始顫抖。
栗長原緩緩抬起頭,看著我,他的瞳孔慢慢放大,可是我聽不見他的聲音。
我的耳朵裏發出一聲聲的嗡鳴,腦子裏一點點擴散開光暈。
然後我騰地站起來,覺得天旋地轉。
我感覺到自己心裏的委屈和憤怒一點點地膨脹開來,我大喊:“你走開!你給我走開!”
栗長原深深地看著我,他退後了一步,眉頭緊皺。
而我,一下子撲通跪在婆婆的靈柩前,大聲地開始哭。
婆婆,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你為什麼總是要用“為我好”的觀念來幹涉!不!你根本不給我選擇!你為什麼不說一句就走!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你的外孫女,到你走後的第二天才知道!
你醒過來!你跟我說句話啊!你身體不好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等我一下!等到我考完!我考得很好啊!沒有辜負你從小的嚴厲!你對我多凶啊!你說薑未你要是不考個好大學你就是個廢物!可是現在,我考得好不好還有什麼意義!我就是個廢物啊!
薑未!薑未!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我聽不清,我的手指開始麻痹。我感覺到有人緊緊地把我抱住。
是栗長原從身後,緊緊地抱住我。
我很不堅強是不是?一點都不像個大人,我想要竭力推開他。
不,你別妄想分擔我的悲傷,沒有人可以……
但是他的聲音一點點地傳入我的耳朵。
“薑未,你記不記得……小仙走的時候,你告訴我人是有靈魂的……你這樣哭,這樣難受……婆婆的靈魂看到,會很心痛的……薑未!”
“你走!你走啊……”
“我不會走!”他的聲音堅決如鐵,“薑未,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是在陌生的床上醒來的,因為外婆家來了很多遠方吊唁的親戚,趙叔叔和我媽都睡在賓館裏。
一盞昏黃的燈,我的腦袋尚有鈍痛,一抬眼,看到栗長原撐著肘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有瞬間的失神,躡手躡腳地起身,心口還是空蕩蕩的,很多東西,夢醒了,就必須得接受。
我很渴,我要倒杯水,起身的一刹那我苦笑,我媽要是知道我和栗長原共處一室,不知道會怎樣?
她現在是無暇管我吧?
可能是弄水杯的動靜太大,我一回頭,栗長原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了。其實他也一夜沒睡,樣子憔悴。
我頓時慌了,握著手杯的手微微發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把眼神往哪裏放。
他開始笑,衝我笑,那是一種帶著寬慰和鼓勵的笑容,那也是一種知道我沒事心裏鬆了一口氣的笑容。
我忽然心頭一陣熱潮,帶動的還有眼眶裏的眼淚,然後我扭過頭:“我沒事。你回去吧……我真沒事。我媽要是知道你……”
他上前一步,但還是不敢太靠近我的樣子:“是阿姨讓我照顧你的。她挺擔心你。”
是這樣啊。我媽她……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腳上的一次性拖鞋,籲出一口氣。
“長原哥,你說,婆婆看我這樣,會不會生氣?”
他笑了,上前一步,伸出手揉揉我的頭發。
“不會,她知道你愛她。”
我的鼻子一酸:“其實我不是不堅強,我可以接受生死離別的。隻是……”
他將我抱進懷裏,身上有濃重的煙草味,栗長原又開始抽煙了嗎?
“我知道。”他說,“薑未很堅強,隻是沒辦法接受不告而別。是我的錯。”
我抬起頭,抽噎著:“你答應我,你答應我,無論如何,你都不要不告而別。”
他鬆開我,目光如炬,他的下巴有輕微的胡茬,我有多久沒這樣認真地和他對視了?
“我答應你。”
他說。
婆婆火化那天,我見到了很多長久沒見的人。
多寶哭得像個孩子,周詩餘也來了,她還是不太會說話的內向樣子,走過來,有些生澀地說。
“節哀。”
那天天氣晴朗,我看到趙叔叔一直陪在我媽的身邊,大事小事全部搶著做。
我跟栗長原說:“我覺得趙叔叔對我媽挺好的。”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嗯,是挺好的。”
“一定是很喜歡很喜歡我媽吧。”我輕聲說,“你說,我要是早點讓我媽嫁給趙叔叔,婆婆是不是欣慰一點?”
他張了張口,歎了口氣:“傻瓜,這根本不怪你啊。婆婆心裏明白得很呢,你媽會幸福的,你也是。”
“可是婆婆……孤獨了那麼多年。”
我們坐在台階上在等火化,我看著她燒成灰燼,我等著她慢慢冷卻,我站在一邊等著工作人員把她裝殮進一個小小的木盒子裏。
一縷青煙飄過,我心裏漏了半拍。
“長原哥,你說,他們會在天堂遇見嗎?”
他回頭看著我,他明白我說的“他們”是誰。
他點點頭。
“是啊,會遇見的。”
“不許騙我。”
“那……拉鉤嗎?”他攤出手掌,伸出小拇指。
我猶豫了一下,緩慢地伸出我的手,然後,放在他的手掌上。
“不用拉鉤。我信你。”
那雙手微微顫抖,然後緩緩地張開,緊緊地將我的手握住。
那是溫暖的一隻手啊,在這心情寒冷的夏夜給了我一點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