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叔春荊(3 / 3)

為了這件事,祖母十分的難過,覚得很對祖姨不住。現在祖姨是更不能回家了。隻好緊鎖著雙眉,在我們家裏做客。不到兩年,便鬱鬱的很可憐的死去了。而比她先死的還有五叔!

五叔身體本來很細弱,自涉水上岸之後,便覚得不大舒服,時時的夜間發熱,但他怕祖母坦心,一句話也不敢說。沒有人知道他有病。後來,又迭次的帶病出去,為祖姨的事而奔走各處。病一天天的深,以至於臥床不能起。祖母祖父忙著請醫生給他診看,然而這病已是一個不治的症候了。於是到了一個月後,他便離開這個世界了。他到臨死時,還是溫厚而穩靜的,神智也很淸楚。除了對父母說,自己病不能好,辜負了養育的深恩而不能報,勸他們不要為他悲愁的話外,一句別的吩咐也沒有。他如最快活的人似的,平安而鎮定的死去。祖母至今每說起五叔死時的情形,還非常的難過。她生平經過的苦楚與悲戚也不在少數了:祖父的死,大姑母的死,二叔的死,父親的死,乃至剛生幾個月的四叔的死,都使她異常的傷心,然而最給她以難堪的悲楚的,還以五叔的死為第一!在她一生中沒有比五叔的死損失更大了!她整整的哭了好幾天。到了一年兩年後,想起來還是哭。到了如今,已經二十多年了,說起來還是黯然的悲傷。她見了五叔安靜的躺在床上,微微的斷了最後的一口呼吸時,她的心碎了,碎成片片了!她從此,開始有了幾根白發,她從此才吸上了鴉片!

祖母常常如夢的說道:“要是五叔還在,如今一定已娶了親,且已生了孩子了!且孩子一定是已經很大了!”她每逢和幾個媳婦生氣時,便又如夢的歎道:“要是五五還在,娶了劉小姐,怎麼會使我生氣呢!”她還常常的把她所看定的一房好媳婦,五叔的假定的媳婦劉小姐提起來,她道:“這樣又有本事,又好看,又溫和忠厚的,又孝順的媳婦,可惜我家沒福娶了她過來!不知她現在嫁給了誰家?一定已有了好幾個孩子了。”

她時時想替五叔過繼了一個孩子,然而父親隻生了我一個男孩子,幾個叔叔都還未有孩子;她隻好把我的大妹妹,當作一個假定的五叔的繼子,俾能在靈牌上寫著:“男○○恭立,”且在五叔生忌死忌時,有一個上香叩頭的人。每當大妹妹叩完了頭立起來後,祖母一定還要叫道:“一官,快過來也叩幾個頭,你五叔當初是多麼疼愛你呢!”

前幾年,我和三叔同歸到故鄉掃墓時,祖母還曾再三的囑咐我們,“要在五五墓前多燒化一點錫箔。看看他的墓頂墓石還完好否?要是壞了,一定要修理修理。”

我們立在蔭沈沈的鬆柏林下,看見麵前是一堆突出地上的圓形墓,墓頂已經有裂痕了,裂痕中靑靑的一叢緣草怒發著如劍的細葉。墓石上的字,已為風雨所磨損,但還依稀的認得出是“亡兒春荊之墓”幾個大字。“墓客”指道:“這便是五少爺的墓。”我黯然的站在那裏。夕陽淡淡的照在鬆林的頂上,烏鴉呀呀的由這株樹飛到那枝樹上去。

山中是無比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