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公道:“他們倆不是前年冬天在上海開始同居的麼?我還記得他們倆剛剛同居時是如何的快樂。每個星期日的午後,蘋澗總和她同遊環龍花園;如一對雙飛的蛺蝶似的,在園中並肩緊靠著走,並肩緊靠著坐在水邊,甜蜜蜜的低說著。春天似乎泛溢在他們倆的臉上,春光幾乎為他們倆占盡。垂柳倒映在池麵,他們倆也倒映在池麵。並坐著,低語著,手互握著。不知羨煞了幾何走過這一對鴛鴦麵前的男女。不料結局卻是如此,眞是想不到的。”
仲宣道:“愛情比蛺蝶還輕,飛到東,又飛到西,這是常事。”
秋迂歎道:“也不能怪紫涵,我們要設身處地替她想。一個將死的病人,一間沈寂如墟墓的病家,能把一個活潑、靈動、血氣完足的靑年女子終天關閉、拘留在那裏麼?我初到上海,第一次去看蘋澗時,他已經病得不輕了,但還沒有睡倒在床。他終日坐在廊前曬太陽,看看輕鬆的小說和詩歌。紫涵也終日陪伴著他坐著。時時忙著替他拿藥水,拿報紙,拿書,拿茶,拿痰盂。他的脾氣卻一天天的隨了身體而變壞。動不動便生氣,一點小事不對,便不留情的叱駡她。茶太冷了,書拿得不對了,牛奶沸得太慢了,件件事都駡她,仿佛一切事都是她有意和他為難。而駡了幾句後,便狂咳不已。
“‘我病得這樣了,你還使我生氣。恨不得叫我早一天死,你才好早一天再嫁別人!’象這樣的話也常常駡著。有一天,紫涵偸空跑到我家裏,向內子吿訴了大半天,幾乎是連哭帶說的,不知她心裏是如何冤苦、憂悶、悲傷。她道:‘為了他,我什麼苦都肯吃。我見他一天天的消瘦下去,恨不得把我的肌肉割補給他。我一天到晚侍候著他,而他總沒有好臉對我,不是駡,便是叱,而且什麼重話都駡得出口。我從孩子時候起,活了二十多歲,哪曾受過這樣的駡,哪曾吃過這樣的苦!我為了他是病著,一句話也不敢回答。有苦隻好向自己腹裏吞,有冤屈隻好背地裏自己流淚悲傷。為了他的病,我幾曾安舒過一天,安睡過一夜。我向來不信佛,不信神;而今是許願、求簽,什麼事都來。我願冥冥中的大神,早一天賜給我死,而把我的餘年給了他。我的苦吃夠了。人生的辣味也嚐夠了,眞不如死了好!而他這幾天來,更無時無刻不和我生氣。醫生戒他不要多說話,他卻終日駡人,駡了便要咳嗽,這病哪裏會好!還不如我避了他,使他少生些氣好。’她更曼長的歎了口氣,如夢的說道:‘過去的美境,過去的戀感,如今遼遠了,遼遠了。未結婚時,他是如何的殷勤,我要什麼,半句話還沒有說完,他連忙去代我拿來了;結婚後,他是如何的溫存,隻有我嗔他埋怨他的份兒,他哪裏有對我回說半句重話。而今這幸福已飛去了,遼遠的遼遠的飛去了,不再飛來了。隻當是做了一場美夢,可惜這美夢太短了,太短了!’她愈說愈難過。回憶勾起她萬縷的愁恨,不禁伏在桌上嗚咽的泣著。良久,良久,才抬起了頭,說道:‘這樣的生,不如死好!’淚珠一串串的掛滿了她的臉,內子隻有陪著她歎息,一句勸慰的話都說不出。
“後來,聽見內子說,蘋澗是,一天一天的,生氣時候更多了。紫涵為了免他見麵便動氣之故,隻好白天避開了他。我第三次去看蘋澗時,紫涵果不在家裏。他獨自睡在床上。房間裏是如此的陰慘、沈寂,似乎隻有盤伏在窗口負暄的黑貓是唯一的生物。這裏的時間,一刻一秒似乎有一年一月的長久。我不知沈浸在病海中的蘋澗將如何度過這些悠久沈悶的時間。他也叨叨羅羅的吿訴我許多關於紫涵的話,而最使他切齒的便是她天天出外,太陽沒有曬進屋便走了,太陽已將落山還未歸來,拋他一個人在家,獨自在病海中掙紮著。他微吟道:‘多病故人疏!不,如今是,多病妻孥疏了!’他臉上浮著苦笑。
“對牆掛著一幅放大的他們倆的照片,背景是絲絲的垂柳,一塘的春水,他靠在她肩上,微笑著。在他們倆的臉上都可看出甜蜜的愛情和靑春的愉樂是泛溢著。
“這是一個永不再來的美夢。”
秋迂淒然的不再說下去。屋裏的四個人悵然的相對無語。
爐火微紅,北風狂吼,伸出簷外的煙通被吹得閣閣的響著。外麵是無邊的黑暗。
一片片的白雪,正瑟瑟的飄下。屋瓦上,樹枝上已都罩了一層薄薄的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