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舟者(2 / 3)

她的兒子Jim最初也使我們不喜歡,一臉的頑皮相,我們互相說道:“這孩子,我們別惹他吧。”真的,我們一個人也不曾理他。他隻同些軍官們鬧鬧,隔了好幾天,他也並不見怎麼愛鬧,我開始見出我的錯誤。到西貢後,船上又來了二個較小的孩子。Jim帶領了他們玩,也不大欺負他們。我們看不出他的壞處。在他的十歲生日時,我還為他和他母親照了一個相。然而他母親卻終於在這日沒有一點舉動,也沒有買一點禮物給他。在這一路上,沒有見他吃過一點零食,沒有見他哭過一聲,對母親也還順和。別人上岸去,帶了一包一包東西回來,他從來沒有鬧著要;許多賣雜物的人上船來,他也從不向他母親要一個兩個錢來買。這樣的孩子還算是壞麼?我頗難過自己最初對他之有了厭惡心。學昭女士還說——她本是與他們同一個房間的——每天早晨起來時,或每晚就寢時,這個孩子,一定要做一回禱告;這個小小的人兒,穿著睡衣,赤著足兒,跪在地上箱上,或板上,低聲合掌的念念有詞;念完了,便睜開眼望著他母親叫了聲“媽”。這幅畫夠多麼動人!

一位白發蕭蕭的老頭兒,在西貢方才上船來,他的飯廳上的座位,恰好可以給我們看得見。我不曉得他已有了多少年紀,隻看他向下垂掛著的白須,迎著由窗口吹進來的風兒,一根根的微飄著;那樣的銀須呀,至少增加他以十分的莊嚴,十二分的美貌。他沒有一個朋友,鎮日坐著走著,精神仿佛很好。過了好幾天,他忽然對我們這幾個人很留意。他最先送了一個禮物來,那是由他親手做成的,一個用線和硬紙板剪綴成的人形,把線一拉手足便會活動著。紙上還用鋼筆畫了許多眉目口鼻之類。老實說,這人形並不漂亮,然而這老人的皺紋重重的手中做出的禮物,我們卻不能不慎重的領受著,慎重的保存著。他很好事,常常到我們桌子上來探探問問。什麼在他都是新奇的:照相機也要看看,餅幹也要問這是中國的或別國的;還很詫異的看著我們寫字;我寫著橫行的字,這使他更奇怪:“是中國字麼?中國是直行向下寫的。”直到了我們告訴他這是新式的寫法,他方才無話,然而“詫異”似還掛在他的眉宇間。有一天,他看見一位穿著牧師的黑衣的西班牙教士來探望我們,他一直注目不已。這位教士剛走出飯廳門口,他便跑來殷殷的查問了:“是中國人麼?是天主教牧師麼?”人家說,老人是像孩子的。這句話真不錯,他簡直是一位孩子。聽說因為我沒有看見——那幾天他執了剪刀、硬紙板、針和線,做了不少這些活動的人形分給同飯廳的孩子們,然而沒有一個孩子和他親熱。軍官們、少年們、太太們,沒有一個人理會他。這幾天,他是由房裏取出一個袋子來,獨自坐在椅上,把袋子裏的絨線、長針都搬出,在那裏一針一針的編織著絨線衣衫。他織得真不壞!這絨線衫是做了給誰的呢?我猜不出,我也不想猜。然而我每見了這位白發蕭蕭而帶著童心的孤獨的老人,我便不禁有一種無名的感動。

一位瘦瘦的男人,和一位瘦瘦的他的妻,最惹我們討厭。第一天上船,他們的一個小孩子便啼哭不止,幾乎是整夜的哭。徐、袁、魏三位的房門恰對著他的房門。他們談話的聲音略高,那瘦丈夫便跑來幹涉,說是怕擾了孩子的睡眠。他們門窗沒有放下,那瘦丈夫又跑來說,有女太太在對門不方便。這使他們非常的氣憤。那樣瘦得隻剩皮和骷髏的臉,唇邊兩劈(撇)烏濃的黑胡子,一見麵便使人討厭。後來,他們終於遷居了一個房間,仿佛孩子也從此不哭了。他們夫妻倆似乎也很沉默,不大和人說話,我們也不大理會他們。他們那兩個孩子可真有趣,大的女孩不過五歲,已經能夠做事了——當她母親暈船的那幾天,她每頓飯總要跑好幾趟路,又是麵包、冷水,又是菜。我見了那小小的人兒、小小的手兒,慎重其事的把大盆子、大水杯子捧著,走過我的麵前,我幾乎要脫口的說道:“小小的朋友,讓我替你拿去了吧。”當然,這不過是一瞬間的幻想,並沒有真的替她拿過。他們的小女孩子,那是更小了,需有人領著,才會在甲板上走。她那雙天真的小黑眼,東方人的圓圓的小臉,常常笑著看著人。我不相信,她便是那位曾終夜啼哭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