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翼說:“你吃藥了?說呀。”
“我不是在說嘛,小資少爺吃藥了。”
“什麼?”
“我們兵站的劉參謀的小舅子是警備司令部江防處的,這個劉參謀的小舅子跟偵緝處的一個特務關係特別好。我剛剛得到可靠消息,資曆群在地牢裏逼迫小資少爺吃藥——”
“吃藥?”貴翼沒反應過來。
“就是……”林副官用手指劃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貴翼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
“吃了嗎?”
“吃了。”
貴翼眼前一黑。
“不過,資曆群改主意了。”
貴翼掙紮著聽。
“送到陸軍醫院去洗胃了。”
貴翼“騰”地一下站起來:“走。”
“走哪兒去?”
“陸軍醫院。”
“爺,您沒事吧?前前後後全是特務,這好容易資曆群改了主意要救小資少爺,您這一去,不攪局嗎?”
貴翼站在書房裏,一動也不動。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事若關己,關己則亂。
不可亂,不添亂,決不能亂。貴翼想。
“爺?”
“藥。”貴翼說。
“啊?”
“我的藥掉地上了,幫我找找。”
“哦,好,好。您先坐著,別急。”林副官趕緊沿著沙發的拋物線尋找,被他給找著了,“在這呢。”
貴翼接過藥片,林副官趕緊去倒了杯水,服侍貴翼把藥吃了。
“資曆群給小資吃的什麼藥啊?”
“那誰知道,送去洗胃,應該是能救得活的藥吧。人受罪就是了。還有,劉參謀聽他的小舅子說,小資少爺被抬出去的時候,渾身都是——”林副官一下卡住不說了。他看看貴翼,貴翼臉色鐵青。
“資曆群夠毒。”貴翼說。
“爺,您放心,小資少爺聰明,知道自救。他這一關算是挺過來了。資家兄弟就是兩蠢貨。”
“聰明不代表不犯錯,蠢貨不代表不危險。何況資曆群是個非常理性的聰明人。”貴翼不緊不慢地說著,他的手指終於不再敲擊煙缸了。
資曆群的行徑已經徹底發展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小資的苦難,令貴翼始終無法寧心靜氣。
種種難過與心痛漸漸地滲透到了他的身體裏,血液裏,皮膚的毛孔裏。資曆平蹚出了一條超越死亡的途徑,這讓貴翼於一夜間背負了太多太多的責任。
他心底的陰影愈擴愈廣,被逼迫、被圍困、被壓抑的感覺讓他感到窒息。
貴翼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渴望陽光的照耀。
長夜將盡。
第二天清晨,林副官接到了醫院內線的電話,資曆平轉危為安。貴翼長長地出了口氣,他一顆懸在嗓子眼的心終於放下了。
他說:“景軒,倘小資有事,貴翼一生良心不安。上無顏告稟高堂父母,下不敢對黃泉貴婉,中……”他一指心窩,“良心撕裂,無法麵對自身。”
林副官無言。
“資曆群惡貫滿盈,惡德無所製禦,他會更加膨脹,變本加厲,一個間諜,既已暴露身份,就一錢不值。他還要張狂奪勢,不知好歹,必將自取滅亡!”
風聲爽脆,雨聲淅淅瀝瀝。
貴翼撐著傘,走在一片傘蓋的洪流中,穿過密雲似的街道,一葉孤傘若遊絲、若浮雲地飄進了一條幽深僻靜的小巷。
傘麵的弧線在風雨裏顯得清冷,沿著小巷深處的一排排低牆瓦簷上雨水如注,雨花打落在傘麵上,成串的水珠濺成白銀光色,肥肥的傘葉在風中抖擻。
傘下的貴翼,穩重沉靜,軍姿挺拔,一雙深邃的眼睛警惕地透視著四周景物。走著走著,從小巷的拐角處,迎麵走來一個男子,手裏也撐著一把雨傘,傘麵寬闊,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貴翼低頭看看手表,約定時間,約定地點,約定目標。
男子走過來,說:“先生,借個火。”他手指上夾著一支煙。
貴翼從口袋裏摸出一個金色火機,修長的手指輕扣打火機的火輪,“啪”的一聲,聲音清脆,火苗竄起,他姿勢瀟灑地把打火機火口一斜,火口正好遞到煙嘴。
來人對準火口點燃了香煙,低聲說:“黑燈瞎火的,人又多,路不好走。”
貴翼“嗯”了一聲,說:“你一點兒沒變。”
“你也是。”
貴翼遞給男子一封厚厚的信函。
“打火機不錯。”
“是我的動作不錯。”貴翼說。
“還那麼囂張。”
“報複我啊。”
“六月債,還得快。”男子吸了一口煙說。
“送你了。”貴翼手指一彈,打火機落入來人手中。
“這算是賄賂?”
“不要還回來。”貴翼作勢來“搶”。
“得,得。”男子笑著伸手一擋,“風高浪險,多保重。”他將信函揣如懷中。
“壁立千仞隻爭一線。”貴翼說。
資曆平眼前一片模糊迷離的景象。
他渾身都疼。
整整24小時,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被一群人圍著折騰,他感覺自己四肢漂浮,隻剩軀殼了。
資曆平在經曆24小時不停地洗胃、輸液後,奇跡般地還魂了。
“毒素的劑量較輕,所以,他不會影響到腦部,而且,經過洗胃和及時治療,他完全可以痊愈,不會有什麼後遺症,您放心吧。”
“謝謝醫生,您辛苦。”資曆群在跟主治醫生說話。
“應該的。不過病人還需要長時間的靜養,你們不能……你明白我的意思?”醫生的話很含蓄。
“明白。謝謝醫生。”
醫生離開了。
資曆群走到小資的病床前,看著他一張慘白的臉。
“小資。”
“大哥?”
資曆群扯了一把椅子,坐下。
“醫生說,因為搶救及時,你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你怎麼這麼傻,貴家的血脈是你說還就能還的嗎?好在沒傷著動脈。”
資曆平不說話。
“昨天的事,大哥也有錯,不該那麼逼你。我也是氣急了,恨鐵不成鋼。
“大哥做事是嚴厲了些,原也是對你期望過高,屬望太奢。大哥是真心希望你能成為一名畫家,而不是淪為一個殺人犯。
“小資,你今日還魂,一切皆新。忘掉從前兄弟間不愉快的事吧,我們以後向前看。”資曆群說。
“大哥想跟我說什麼?”
“……你那麼聰明,你明白的。”資曆群的臉上閃現著矜持的微笑。
“大哥現在就要問嗎?”
“不急,你先養著,我會派人過來給你錄口供的。”資曆群還是一副真偽莫辨的笑臉。他能感應到,自己的微笑帶給小資的壓力,高壓之下,迫其作供,往往事半功倍。
狩獵遊戲終於朝著好的方向變化了。
資曆群頗為自得自賞。
兩天過去了。
貴翼那邊安靜如貓,大門緊閉,除了買菜的保姆,誰也不能隨意進出貴翼的官邸。這對於資曆群來說,是一件好事,他認為,貴翼在蓄勢發力,離交通站護送組出港的時間應該越來越近了。
資曆平躺在病床上,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盤問和筆錄,緊接著,他被送回了偵緝處的地牢。
燈開著,刑訊室的炭火熄滅了,沒有什麼刺鼻的味道,除了黴味去不掉,總之,是待遇比較前次略有提高。
門開了,資曆群走進來,他手上拿了一疊文件,直接扔到資曆平的麵前。
“你又告訴了我一個謊言,隻不過,這一次的謊言比較上一次,有了可信度。”
“我沒說謊。”資曆平說。
“是嗎?”資曆群往後一靠,看看他。
“我要一個保證。”資曆平說。
資曆群一下就坐直了:“說。”
“你保證,不傷害貴翼。”
資曆群的臉上閃著陰晴不定的光,他為自己的預測準確而誌得意滿。
“我保證。”他說,“我保證貴翼不死。”
“大哥你說話算話。”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時間,這個月初六,出發地點,金沙古城,出港人員5個,*高級幹部一名,隨行醫務人員兩名,護送人員兩名。其中包括‘蛇醫’,‘蛇醫’的暫住地在工部局附近,工作地點,漢彌爾登大樓7樓寫字間,對外是財務公司……”資曆平幾乎是沒有表情地在敘述,竹筒倒豆子,一幹二淨。
審訊時間是漫長的,因為短短的幾句口供,逼著資曆平反反複複說。
“重新再給我說一遍。
“你剛才說漢彌爾登大樓7樓的寫字間,我們查過了,不是財務公司。
“‘蛇醫’是醫生?還是護送人員?還是二者兼具?
“貴翼是什麼時候牽涉進來的?
“貴翼在這次護送中主要負責什麼任務?
“貴翼是不是共產黨?
“你跟‘蛇醫’見過幾次?
“我知道你已經說了很多次了,再說一次。說仔細點,認真點,我不保證我聽完你最後一遍會不會改主意。”
資曆群在暗示小資,他要不滿意了,就會“悲劇”重演,再演一次,就是真的了。
小資已經被狂轟亂炸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了。人又一次到了崩潰的極限。到最後小資真的哭了,說,大哥,你放過我吧,你讓我死吧。別讓貴翼死,我求求你。你不滿意,你殺了我好了,殺到你滿意為止。
資曆群滿意了。
“他口供裏前後有矛盾。”資曆安說。
“一點兒沒錯,才是錯。”資曆群說,“有錯,是對的。沒人在出賣自己親大哥的時候,還保持清晰無比的頭腦,有時混沌,證明他內心極度的矛盾。”
“他可一直在求你,保住貴翼。你都不懷疑嗎?”
“他比我們有人性。”資曆群黑著臉說。
資曆安不服氣。
“給他水喝,讓他吃點東西,最要緊的,讓他好好睡一覺。對了,別在這睡,去我的臨時住所睡,讓他好好休整一下。還有,別老想著害他,害死他,與你有什麼好處?”資曆群真心嫌棄地說,“你好歹也拿點本事出來,不要老是吃著別人的剩飯,還嫌飯餿。”
“報告資科長。”外麵有特務進來。
“說。”資曆安說。
“顧文清特派員到了。”
資家兄弟一起抬頭。
“人在哪兒?”資曆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