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雪002(1 / 3)

她所用的繡法甚是精妙,起針一個時辰後,緞子上現出指甲蓋大小的數片龍鱗,金光殊麗,不可逼視。隻是這等繡法極考眼力心力,一日下來殫思竭慮,像是所有精氣神被龍吸去了,渾身直如虛脫。每一縷金線絲帛,幽幽地收納著塵間的光與暗,把白天與黑夜種種撲朔迷離的表情封存在一鱗一爪中,讓龍的鱗甲也知道了日月冷暖的溫度。

於是花了一個月辰光,側側僅繡完了右側肩頭的半隻金龍,用掉的羊皮金線約有一兩重。眼看待繡的黃燦燦的緞子流瀉在桌上,她察覺到心底的愁悶。在她一針一線勾畫之時,那兩人的馬蹄卻已踏遍遠方的山水。

紫顏和????走到哪裏了呢?是否遇上了可心的事,在漫漫流年裏值得述說?

她走到碧紗櫥前,尋出一枚梅花香篆點了,貪戀地嗅著空中曳過的氣息,想像紫顏在調脂弄粉,????在拈花製香。四周彌散出合香優雅的味道,如雨過天晴後的枝頭,初綻芬芳新蕾。雲在天空閑散地飄移,偶爾走快幾步,起風了,花枝顫悠悠地抖著,不經意跌下一瓣嫣紅。

她舒了口氣,重新捏起了針。黃緞上的金龍張牙舞爪地肆意笑著,側側瞪它一眼,舒腕橫針,凝神刺入它的身體。

梁上鳥籠裏的鴿子忽地咕咕鳴叫,她抬頭望去,窗外撲簌風響,闖進一團雪白。

竟是一隻飛回的鴿子,側側記得紫顏按蒼龍、玄武、朱雀、白虎給它們起了名,這隻正是白虎。鴿爪上係了加蠟砑光的桑皮紙,她解下展開看了,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的小字,是????與紫顏的親筆,尤帶一股清香。

紫顏的話寥寥無幾,僅寫道:“見字如晤。北地山川寥闊,風煙如繪,景物人情與中土迥異,妹有暇當遊之。夏時苦熱,望靜心為上,勿以吾二人為念。”

字字如蓮花,側側反複讀了數遍,一筆一劃印在心裏,才去看????的文字。

????絮絮叨叨將邂逅鞘蘇國國王石都的經過一一道來,側側饒有興致看去,見她和紫顏被此人幾次耍弄,不由莞爾。遙想兩人鮮衣怒馬,兩兩相伴,遭遇各色人等,勝過她空穀寂寞許多,想到此處兀自發了會兒呆,按下急迫的心情,鋪開了麵前的錦繡。

她想好了,要加緊繡完這條金龍,再讀????的信。惦著兩人知曉石都的身份後會如何,側側運針如有神,暢想絲線如馳馬,縱橫在平原之上。她漸入佳境,每下一針眼前如雲起煙滅,花開花謝,恍惚間有龍的呼吸隨風而至。

香案上,那封信與梅花香篆無聲對望,慢慢地香盡了,燈亮了,信紙困乏地蜷起身子。燈下的人影始終未歇息,熬過漠漠黑夜,在溶溶月光鋪就的絹素上,揮就壯麗畫卷。

次日清晨,廢寢忘食勞累一夜的側側趴在桌上打了個盹,腳下一團茸茸癢癢的小東西蹭來蹭去。她猛地睜眼,“喵嗚”一聲,驚跑了進屋玩耍的野貓。

側側一身冷汗,連忙去摸繡了大半的金龍,黃緞完好地在指尖滑動,宛若一束乖順的青絲。她安心笑了笑,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香案,半卷的桑皮信紙是通往外域的鑰匙,再忍一忍,她就能打開那個寶庫,縱情地感受紫顏與????兩人經曆的旅途風霜。

她略作梳洗,隨便尋了吃的,又靜坐在桌前繼續未竟的勞作。如是七日通宵,每天隻睡兩個時辰,居然趕上先前一月的繡工,將整條龍繡製完畢。她說不出的雀躍,抖開整幅明黃素緞來看,織金孔雀羽的龍紋有了靈性,仿佛要撐破緞麵踏浪而出。輕輕撫摸金龍的鱗片,她微笑著說道:“你是大哥,要為弟弟們做個好樣子。”

終於可以停了望梅止渴,側側滿懷期待地拿起信紙,匆匆再讀了下去。????

似嗔若喜的言語娓娓將整個故事道來,如同在她眼前上演的一出悲歡好戲,一幕幕看得分明。

紫顏和????在官邸外得知了石都的身份,麵麵相覷。紫顏沉吟道:“你看中的白繭香是進獻給太後的壽禮,難怪他千方百計不讓你有機可乘。”

“哼,不給就不給,明說是他的一份孝心,我又不會去搶。”????頓了頓,眼珠一轉,“我們怎麼辦?不如,也為他母後備份薄禮?”

紫顏笑道:“你竟不記仇?”

“我是什麼人,才不與他這種小氣國王計較。”????婉然一笑,一股蘭麝香氣倏地逸出,“我要讓他自慚形穢,明白他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大師之腹。”

兩人回到方河集上,分頭搜尋到做賀壽的禮物。他們眼界既高,一般贗品難逃慧眼,泥沙中掩藏的真金卻一見便知。沒過多久,????滿身懸掛珠玉,如琳琅的貨架,悠悠然來尋紫顏。

紫顏手中隻持了一枚柔潤的蘭花青田石,????見了奇怪,此物再名貴不過一塊石頭,送禮是嫌太輕了。紫顏篤定地笑道:“我打聽過了,石都平素最喜把玩金石玉器,尤愛親力親為雕製佩件或是篆刻印章。送這塊石頭給他,為太後大壽應景製章,當會如他之意。”

????點頭,歎氣道:“不愧是易容師,懂得從人心入手。我探的消息都是他母後的,聽聞她老人家年過六旬仍貌若少婦,是北荒出名的美人,這些珠寶首飾合她穿戴。”她旋轉一圈,全身振玉鳴珂,如奏笙簧,鬱金香裙混了金銀珠玉的彩光,翻出絢爛至極的顏色,猶如煙花綻放。

紫顏大笑,“好是好,卻需用矜貴的盒子隆重裝起,像你這般招搖,就不值錢了。”說完,拖了????到賣匣盒的店鋪裏,精挑細選挑中了黑漆螺鈿花卉紋描金錦盒,襯了柔軟細膩的密娥紗,放入那枚青田石。又把數件珠寶首飾擺放成雅致的形狀,安置在紫檀嵌畫琺琅龍鳳紋提盒中,末了,向????討了沒藥與安息香調製的合香熏過兩隻盒子。

凡俗的珍寶頓如點睛的龍有了悲喜哀樂,掩藏在巧奪天工的技藝中。

紫顏依然歎氣,“有價可買的東西,都不是真正的寶物。”????聳肩道:“事出突然,上哪裏去找無價之寶。嗯,已經很對得起小胡子了。”

如此準備充足,拜帖也要鄭重其事,紫顏用泥金箋寫了萱堂日永等賀壽語,落款是兩人的真實名號,套在大紅絹袋中遞呈至千戶所。門口的軍士見來人意態風流,豐神絕世,接了帖子賀禮後不敢怠慢,立即送入內府。

鞘蘇國的主城在方河集外五裏處,名曰望火城,石都在集上休整後正要返回王城。臨行前忽然收到拜帖賀禮,選材之考究絕非北荒人士所為。他問明了紫顏與????的長相,大笑而去,留下話讓千戶請兩人隨後入王城覲見。

側側讀到此處稍放下一顆心,恍如目睹紫顏二人穿過喧鬧的集市,摩肩接踵的人流都黯淡了,唯有他們如蝶繞樹,彩翼翩然。他們是比這織金繡羽的龍袍更耀眼的存在,無時無刻不牽動她的心魂。

????的信還有寥寥數行,側側不忍一氣讀完,掩下信紙重回繡架邊。有價皆非真寶物,側側望了正在刺繡的龍袍想,若有日將這件傾盡心力的龍袍賣了,它便成了有價之物,隻是這其中耗費的心力,並非那些金銀可以衡量。

想到此處她微一錯愕,無端質疑紫顏的說法,深思起來,是刺繡龍袍令她感觸良多。龍袍本是集織繡大成之作,為什麼會交付給她如此難題?

“呀!”側側直到此時才知揣摩文繡坊諸人的用意,她們沒指望看到青出於藍的繡品,不過想從中查探她對織繡的熟稔程度。

側側知道她必須全力以赴,看多了紫顏與????對易容、製香的用心,她無法輕慢地對待這件事。將來的她也許如爹爹一樣,賞花望月、焚香聽曲都是為了織繡一藝,外人看來也許枯乏無聊,但唯有耐得住其中寂寞,才能真正抵達織女般巧手的境界。

她信步踱到牆邊,抬頭看那件被修補過的龍袍,有股生動的氣韻緩緩流動。

她凝神一怔,感覺到了什麼,電光石火間又如神龍擺尾,倏地遠去了。這會是誰的繡品呢,青鸞還是她未來的師姐們?

籠子裏的鴿子咕咕叫著,側側回過神,找碗豆、瓜子給鴿子喂食。等把食物放到籠內,發覺僅有兩隻鴿子,飛回的白虎不知何時沒了,想起紫顏提過的法術,暗自動容。卻也驀地放下心事,如釋重負地想,她隻管單學盡龍袍中的技藝就好,投入全副精神,不留有一絲遺憾。

整幅龍袍還有八條龍並其他章紋,以及金珠、銀錠、方勝、石磬、犀角、珊瑚、菱鏡、艾葉八寶等圖案,側側盤算以後每月繡龍一條,加上滿地施繡的辰光,約摸可在兩年內完工。想到這裏,側側專心致誌在龍身上用金絲線穿過珍珠,將一粒粒晶瑩圓潤的珠子粲然排列,使金龍越發灼人雙目。

又一月過去,左肩的金龍繡製完畢,側側珍重地打開????的信,掃過最後的幾行。那兩人絕想不到他們的信會被她讀成長長的日子,成為像糖果般甜蜜的收藏,在支撐不了繁瑣勞作時偷得片刻空閑。

讀到紫顏與????動身前往望火城,側側笑了,眉眼柔和地展開。他們旅行的故事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獎賞,看到????熟悉的字體,如同嗅到了滿室的熏香,令她陡然振奮。

在鞘蘇國太後的壽誕慶典過後,國王莫賀石都在王城召見紫顏和????。當夜,明燈曳空,珠簾委地,石都擺下美酒佳肴請兩人列席。兩人換上一身中土裝束,紫顏挑了秀逸脫俗的麵容,????則遍施奇香為衣飾。

兩人一入內廷,宮女內侍一律側目。石都定睛凝視兩人許久,嗬嗬笑道:“你們不是普通商旅客人,很好,能看得中白繭香的人,確實非同尋常。”

????此時脾氣甚好,附和微笑道:“製香一業有十三種異香之說,白繭香名列其中,我曾在一戶官宦人家見過。可惜他所藏極少,不便相贈。難得那回見了你有,不免貪心,叨擾處還請原諒。”

“白繭香有春之桑香、蠶之繭香,還有蠶籃的竹香、蠶女的清香,其配製之法至今成謎,難怪你會心動。”石都侃侃而談,向身邊侍者示意。????心有所感,見侍者點燃了一隻凸雕龍紋雙耳爐,不多時,人如置身春天的蠶室,耳畔響過切切的齒齧聲。

幽香宛如兒時的記憶,忽地掠過心間。

????閉目,她聞得出香氣中曼妙紛呈的層次,乃至可以感受各人當下的心意。香氣遊蕩在口鼻七竅,猶如做了一場好夢,心神飄蕩在天地萬物間。

“好香。”

石都點頭道:“非是我小氣,如果那時給了,你我不過萍水相逢,恐怕很難如此把酒同歡。”舉杯邀兩人同飲,笑意溫柔。

石都語氣親切,紫顏看見????麵色如霞,有醺然之意。

“如非我們機靈,被你耍了幾次,早不知在哪兒流浪受苦。”????佯怒著說道,??了眼石都,見他笑吟吟的,也撲哧一笑,“你說,若換了尋常人被你轉手賣了,你的罪孽如何抵消才好?”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甩不掉你們,然而歸國心切,也隻能一試。如今既已對坐把酒,還惦著過去這些事作甚?”石都哈哈大笑,離席親自為兩人斟酒,“我問過母後,她可否將白繭香割愛,她說如能成就她一個心願,她自當將此香回贈。”

????雙目一亮,急急地道:“是什麼心願?隻要說出來,我們自有辦法。”

石都歎道:“隻怕要耗費兩位數年之功。”

信箋到此戛然而止。

側側懸了的心越發吊起。之後的幾日,她念及於此總會反複思索,貴為一國太後的人會有何心願?然而答案不了了之。紫顏和????的另一隻鴿子也再沒有飛來,側側幾番想到難解處,恨不能讓一隻信鴿飛去相詢,然而舍不得僅有兩次的傳信機會,終沒有真正去做。

等她繡完了龍袍,一定有日會知道那個心願。她如是想,以此鞭策自己盡心竭力,不為他事所惑。

等又過去半年,金龍已繡了一半,日月山紋被她閑時搶先補上了,龍袍的正麵有了大致的模樣。側側歡喜之餘,想起已經很久沒有紫顏他們的消息。她在這些日子裏,除了上墳、刺繡就是到菜地裏鬆土、施肥、捉蟲,純然是個不問世事的鄉間女子。她忙得無暇休息,每日用膳全是應付,身形不覺消瘦了許多。

此時的沉香穀已落過一場雪,漠漠山林如帶寒煙,茫茫掠過冰涼的風,打開的窗戶裏屢屢灌進寒氣。側側打著噴嚏,尋一件狐白色的裘衣披了,摸起妝台上的娑羅樹鏡凝看。

形隻影單,眼前連個疼惜自己的人也沒有,她不禁感懷身世,鼻尖一酸。回到繡架邊默然坐了,微低螓首,龍袍上沾了一滴淚,洇濕了未施繡彩的緞地。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她兀自發著呆,耳畔撲簌風響,一隻灰黑的鴿子飛進屋內,安靜地停在桌上,鴿籠裏的兩隻立即呼應共鳴。側側心頭驚喜,這是紫顏手上的玄武。

她想到一直不曾向兩人報平安,不安地打開信箋。今次隻有紫顏寫了幾行字問候,稱兩人將在西域庫木城過年,為她買了禮物,請她勿要掛念,而後問她沉香子的墓園是否安好雲雲。末了囑咐她天寒地凍,努力加餐。

側側擱下信紙,悵然地想,他們忘了說石都的事呢。

拍去玄武羽翼上的雪水,喂它吃了幾粒芝麻,她忍不住返身取了楮皮紙,蘸墨落筆。真要書寫衷腸,側側不覺犯難,除了繡龍袍外別無餘事可表,不過是叮嚀兩人自慎珍重。

雖然如此,到底惦了心事,側側匆匆寫了幾句,從鳥籠裏抓出紅喙的朱雀,急不可待地將信紙係在鴿爪上。

此時籠中隻剩了青龍,吃完芝麻的玄武,不知何時又悄然不見。她想起夙夜的神通,心中有了些許安慰。

“應該能飛到庫木城吧!”側側撫著朱雀閃亮的羽毛,抱了它走出屋。山穀裏幽幽北風回旋,朱雀抖了抖身,驀地從她手裏掙脫,一飛衝天。

兩處凝眸望北鬥,一行書寄思千行。她與紫顏,這般遙遙相望的日子,還要繼續耐心地堅守下去。

這年冬天,側側沒有為自己做新衣,全副心思仍在龍袍上。朱雀傳信之後,她想起紫顏已無法再回信,索性斷了念頭,盡心繡著剩下的每條金龍。

她很用心,繡出的紋樣也很華麗,隻是總覺得缺少了一些什麼。

是什麼呢?側側每日帶了這念頭入眠。她想不出為何用了更繁複眩目的技法,依然不能有樣衣那種妙到毫巔的感覺。繡畢六條金龍後,她心頭越來越彷徨——那龍袍有生命,有靈性,傾注了她大量的心血。可為什麼她看到它時,隻有完成任務的喜悅?

直至她清理紫顏與鳳笙的兩個布偶,看見它們身上的夾纈紗羅彩衣,花紋間流淌脈脈情意,令她的眉梢眼角也柔和。這些清麗的紋樣沒法與龍袍的精致比較,卻是她懷了深切的心意染成的,每當見到就是一片歡喜。

相較而言,她確實花了無數精力在龍袍上,但那其中沒有絲毫個人的情感,她甚至想像不出是在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為君臨天下的帝王繡這件龍袍。繡龍袍或是繡帷帳,她一樣會花同樣心思,隻要這是進入文繡坊的敲門磚。

龍袍繡了三分之一,她才看清心中對它的輕視,內疚和後悔已然來不及。

紫顏若在身旁,會笑她的淺薄吧?每一張麵容,都是他對抗命運的武器,像是在與冥冥中的神靈交談,容不得半點馬虎。側側幽幽地想,也許正因如此,他沒有多餘的情感去彷徨、猶豫,甚至思念。他是那樣堅定地走他想走的路,從最初的時候起。

她漸漸懂了紫顏,懂了????,他們是同類的人,向往那種巔峰的感覺。是的,正如十師會上,去的那些風流人物,她未來的師父青鸞也是一樣的人。而她,如今隻有遙遙相望。

側側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放棄就是認輸。如果是紫顏,跌倒了也會若無其事地爬起,輕拂去衣衫上的浮塵。她拾起繡針,若她能令剩下的紋理有喜怒哀樂的情感,有曆經世事的洞明,也許可以讓這件龍袍與樣衣一樣,有屬於它自己的人生。

就當在給紫顏繡製新衣。一想到他,她滿心悅然,持針的手如撥弄管弦,笙簧天籟清越流淌。僅有靈性是不夠的,唯有蘊了心底裏的深情,讓那靈性有了血肉的依附,才能耀出婉轉流離的美。

像一個人的真情真性。

這件龍袍,應鎖入她曾經的寂寞徘徊、無助哀傷,密密疊疊收起一腔少女心事,再換過一身卓然風姿,把荒蕪的日子折成緞地上滿繡的風景。

次年春日,屋前桃花開得格外豔麗,春雨淋漓之後,嬌紅滿墜,門前落成一條花徑。側側不禁停了刺繡,悠悠地倚在窗前聽翠羽飛鳴,在空穀裏振起回音。

花徑的盡頭,依稀看見當年從天而降的少年,含笑走來。

這一年殊無波瀾,龍袍在年底已大致刺繡完工,僅剩剪裁滾邊等活計。臨近春節,文繡坊又差人送來一些織繡衣料,側側知是綺玉的心意,特意選了自己縫製的縐綿小襖相贈。此時她心境平和,閑時流連拂水閣和洞天齋翻書賞器,每每歸來再看龍袍,就有新的領悟。

等又到一年春來時,一件寶光四射、氣韻完備的龍袍終於製成。那日正值側側孝服期滿,蓬勃的陽光暖暖地遍照山穀,她恭敬地在墳前磕頭歸來,又在爹爹的神主牌位前禱告過了,將孝服恭敬除下。

那一刻仿若蛻殼重生,變成另一個自己。

是離去的時候了。

側側簡單地整理了行李,把綺玉給的龍袍繡樣碎片和自己縫製的袍子一並收攏,又把紫顏帶回的繡譜妥貼藏好,紮在青花布包裹裏。

離開沉香穀前,她放飛了手中的青龍,凝望那隻鴿子帶去多日思念,如離弦織麟

的弓箭,聽得見內心的脆響。她就要去到遙遠陌生的地方,像它一樣自由高飛在藍天。

半個月後,依照綺玉留下的地圖,側側輾轉來到了文繡坊所在的安城雲鳳街。

當街立了一座形製華麗的三間四柱琉璃牌坊,上書“繡冠天下”四字。往裏走,迎麵先過一青石橋,橋下是四五畝之大的荷花池,亭亭淨植,清新的蓮香撲鼻而來。再是一道連綿的粉青高牆,中開一紅漆鐵皮大門,門前古樹繁蕤,交柯連陰。遠遠一望,內裏屋宇沿丘陵起伏,飛簷連亙,鴛瓦排雲,直有千餘間之多。

進到門內是一麵夔龍團草鑲金邊的影壁,其後的院落雕梁畫棟,繁花茂竹,仿佛誤入了豪富之家,不知該看何處佳景。

側側被引到廳堂中,剛一坐定,聽到絡緯機杼聲如蠶噬桑葉不絕於耳,似乎作業的繡坊就在不遠處。她漾過一絲笑容,打量四周的金屏翠簾,正奇怪為何見不到一幅繡作點綴,門外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綺玉穿了天青繡花紗衣,未進廳中笑聲先起,“我推算日子,知道你該來了,正叫人為你準備廂房呢。”側側忙起身謝過。

兩年不見,綺玉眉宇間逾見英挺,她抬手接過側側遞來的包袱,笑道:“你來得不巧,坊主出門去了,恐怕要再過十幾日才能回來。你也莫擔憂,這裏有很多新鮮的東西,一時半會兒絕不會悶。”說笑完了,順手打開包袱,拎起那件金燦燦的龍袍端詳。

側側先是失望,見她拿出龍袍又兀自緊張,揪著衣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這是初次由織繡師評判她的繡藝,任這龍袍如何金鱗奪目珠彩照人,倘若聽到綺玉一句歎息,再華美的衣裳亦蒙塵染灰,有如白玉微瑕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