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梵宮叱吒(1 / 3)

陸漸日思夜想,雖也料到這一結果,心底深處卻始終抱有一線希望,忽聽這話,心頭一根細弦猛然崩絕,震得雙耳嗡嗡作響,仙碧後麵的話,竟是一句也聽不下去。

“……《黑天書》流毒無窮,即便西城也屢次禁絕。到我這一代,山、澤、地、雷、風五部均已禁奴。”仙碧說到這裏,忽見陸漸兩眼發直,一時心如刀割,輕輕推了虞照一把,低聲道,“你呆著做什麼,還不想想法子?”

“法子倒有兩個。”虞照沉吟道,“第一,回到寧不空身邊,繼續為奴,隻消寧不空活著一天,你便可以不死。”

陸漸決然道:“我死也不會回去的。”虞照目透嘉許,點頭道:“第二個法子,便是從今往後,不再借用劫力,依照第二律,若不有意借力,黑天劫的發作便可緩和許多。魚和尚一代宗師,神通廣大,他以性命設下的禁製非同小可,可惜你頻繁借力,連破兩道。饒是如此,隻需從此不再借力,僅憑這一道禁製,活上兩年也不是難事。”

眾人無不變色,仙碧叫道:“隻有兩年?”虞照點頭道:“再若借力,今年也活不過去。”忽見仙碧秀目中淚光閃動,不覺心軟,歎道,“本來還有一個法子,隻是太不靠譜。”仙碧喜道:“什麼法子?”

虞照沉默一下,一字字說道,“西城之主、東島之王、金剛怒目,黑天不祥。”

“是啊!”仙碧一拍手,叫道,“除了劫主,世間還有這三人能封住‘三垣帝脈’,不過,如今萬歸藏仙逝、魚和尚坐化,世上能救陸漸的隻有一人了。”說到這裏,三人的目光投在穀縝身上。穀縝遲疑道:“你們是說我老爹?”

虞照道:“令尊若能出手,在魚和尚的禁製破掉之前再設兩道禁製,陸兄弟或許有救。”陸漸見穀縝低頭不語,心知他的難處,笑了笑說道:“多謝各位好意,人活多久,強求不來,我陸漸雖隻活了二十年光陰,能交到你們這些朋友,也算是不枉了。”

仙碧心中大慟,怔怔流下淚來,不料陸漸頓了頓,又問:“仙碧姐姐,阿晴還好麼?”仙碧拭了淚,歎道:“你這人真是癡絕,我幾次想要岔開這件事,卻終究避不開的?”陸漸心頭冰涼,顫聲道:“她……她……”

“你別瞎猜。”仙碧輕輕擺手,“她中的水毒已被家母解了,事後入我地部,做了一名女弟子。”陸漸轉憂為喜,笑道:“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仙碧苦笑道,“這妮子生性難纏,縱然入我西城,也不是安分之人。她麵上裝得老實,心裏卻將焚莊殺父的仇恨記在我頭上。數月前,她突然發難,打傷同門,盜走地部秘笈《太歲經》和祖師畫像,逃出西城,一路向東來了,眼下怕是就在南京。”

陸漸聽得吃驚,一想姚晴便在南京,心神大亂,幾乎立馬去找,可一轉念,又想到自己壽命不永,找到姚晴徒添感傷。想到這兒,不由默默起身,走出房門,倚著一排朱紅闌幹眺望,玄武湖邊林莽慘碧,煙靄淒迷,無時無處不透著幾分悲涼。

突然間,房中傳來仙碧的嗬斥聲:“……你整天就知道喝酒鬧事,招惹是非,這麼多年了,家母一直避免輕啟戰端,不和東島決戰,如今就憑你幾句話,十年之功,毀於一旦。”

虞照悻悻道:“我早就說過,你一定要嘮叨我三天。”仙碧氣道:“你還有理了?”虞照接口道:“沒理。”他如此一答,仙碧反倒沒話可說。

忽聽腳步聲響,穀縝走了過來,並肩依欄,看了陸漸一眼,歎道,“陸漸,萬不得已,我去求求我爹。”

陸漸擺手道:“你沉冤未雪,救不了我,反把你自己陷進去。”穀縝眸子清亮逼人,注視陸漸半晌,忽而目光一轉,笑道:“這麼說,你我真的成了生死之交,我洗不了冤屈,便救不得你,不能同生,就要共死。”

陸漸啞然失笑,想了想,把發現徐海的情形說了,穀縝喜透眉梢,叫道:“真是送上門的買賣,若不做成,太不給老天爺的麵子了。”

陸漸悵然道:“可惜我打草驚蛇,那群賊子也不知逃到哪兒去了。”穀縝笑道:“不打緊,蟹有蟹路,蝦有蝦路,徐海也有他的道道。現今棘手的是,我如何搶先一步,在沈舟虛之前拿住此賊。”

陸漸想了想,搖頭道:“可惜,穀縝,我如今借不了劫力,幫不了你。”穀縝未答,忽聽一個嬌脆的聲音說道:“劫力雖不能借,但可以用!”兩人轉眼望去,仙碧與虞照並肩行來,一個嬌美嫵媚,一個英武豪邁,聯袂間真是一雙璧人。

仙碧問道,“陸漸,你的劫力聚在哪裏?”陸漸道:“在雙手。”

“雙手?”仙碧沉吟未決,虞照已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劫術應是‘補天劫手’。”仙碧吃驚道:“你能斷定?”虞照道:“錯不了,我跟他交過手。”仙碧知他眼力極高,言不輕發,不覺也喜也憂。

陸漸心中茫然,心想:“沙天洹也曾說過‘補天劫手’,卻不知這名兒中有何玄機。”仙碧看出他心中迷惑,笑道:“‘補天劫手’是一門劫術。《黑天書》的劫術分為‘四體通’和‘五神通’,‘四體通’強在體力,一旦成就,上天入地,力大無窮。”陸漸道:“就如燕未歸麼?”

“他算一個!”仙碧輕輕歎氣,“‘無量足’日行千裏,踏水無痕,已是‘四體通’裏頂尖兒的角色,比他強的料也不多。可是‘五神通’,奧妙卻在神意。‘嚐微聽幾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天部六大劫奴,除了燕未歸,其他五人均得‘五神通’。‘四體通’得來容易,‘五神通’卻很難得,許多劫術百年不遇,而沈舟虛一人練成五種,實在叫人驚歎。”

穀縝哼了一聲,冷冷道:“那幾人我大多見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話不對。”仙碧搖頭道,“倘若打鬥,‘五神通’沒什麼了不起,可‘五神通’的神奇不在於打鬥,這種劫奴,大多身負絕世異能。好比‘嚐微’秦知味,烹飪之術古今無雙;‘聽幾’薛耳,能聽世間任何宏聲妙音;‘鬼鼻’蘇聞香,嗅覺通玄;‘不忘生’莫乙,過目不忘;至於‘玄瞳’寧凝,世人都當她隻會‘瞳中劍’,卻不知她畫得一手神妙丹青。”

仙碧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隻不過,‘補天劫手’與眾不同。”虞照點頭道:“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陸漸問:“這話什麼意思?”

“這是當年一位天部前輩對‘補天劫手’的評語。”仙碧頓了一頓,“‘補天劫手’,說它‘四體通’也可,說它‘五神通’也不錯。說到出手奇快、指力驚人,那是‘四體通’的能耐,可僅憑雙手,能知水中遊魚,地下蟲豸,練到神妙處,遠方的鳥飛蟲動俱能感知,這分明又是‘五神通’的本事。故而說它‘非體非神,亦體亦神,上窮碧落,下臨黃塵’。”

陸漸聽得驚訝,喃喃道:“怎麼這些事情,寧不空都沒說過?”虞照冷笑道:“寧不空巨奸大猾,包藏禍心,‘補天劫手’如此厲害,他自然害怕,怕你一旦知道,再也不給他乖乖賣命。”

陸漸回想前事,每次談到自己雙手異感,寧不空要麼裝聾作啞,要麼支吾其詞,總不肯對自己解釋明白,或許真如虞照所說,因為心存忌憚,故意藏私。

虞照說道:“《黑天書》共有三篇,第一篇總綱,闡述‘有無四律’;第二篇‘元體’,講的是修煉劫力;第三篇‘玄用’,講的是劫力運用。你如今不過練成劫力,對運用的法門一無所知,動輒借力,既會引發‘黑天劫’,又不能發揮‘補天劫手’的威力。”

陸漸喜道:“還請先生指點。”虞照笑了笑,回望仙碧,仙碧半笑半嗔道:“陸漸,你可真沒眼色。他就是嘴巴會說,又知道什麼運用法門?說到運用劫力,姐姐我才是大行家。”說罷瞪了虞、穀二人一眼,“法不傳六耳,還不給我滾得遠遠的?”

虞照笑笑,挽住穀縝道:“聽說這蘅荇水榭裏釀了一種蓮子酒,酒味淡薄,卻勝在風味獨特,咱們去偷一壇嚐嚐。”穀縝笑道:“偷字太難聽,不如叫做二人一月刀。”

虞照一愣,哈哈笑道:“好,好,就去二人一月刀。”兩人嘻嘻哈哈,一路去了,仙碧望著二人背影,心中詫異:“這位東島少主真是奇人,阿照從來目無餘子,為何與他如此投契?”她沉思一陣,不得其解,轉而問道,“陸漸,你聽說過‘定脈’麼?”

“定脈?”陸漸茫然搖頭。仙碧笑了笑,說道:“你且閉上眼,感知到你體內‘劫力’現在何處?”陸漸閉眼默察,半晌方道:“全身上下,無處不在。”仙碧又問:“你知道這是什麼緣故?”陸漸搖頭,仙碧笑道,“這是因為你的劫力散亂無章,如行雲流水,殊無定質,故而才會全身上下無所不在。”陸漸遲疑道:“這樣不好麼?”

“大大的不好。”仙碧不緊不慢地說,“劫力無內無外,無陰無陽,小者密布體內,大者充斥天地,很是容易分散。但自古用力,力聚則強,力分則弱,況且劫力本就奇怪,若是離開隱脈,散入顯脈,氣血一動,就會轉化為內力外力。根據第二律‘有借有還’,這是借力,必要償還的。”

陸漸想了想,問道:“劫力留在隱脈,就不算借力了?”仙碧笑道:“你還不算笨哩。”陸漸道:“怎樣才能讓劫力不離開隱脈呢?”

“這就說到‘定脈’了。”仙碧笑了笑,“劫奴越強,‘定脈’功夫越強。所謂定脈,就是將劫力盡數納入隱脈,不令之散入顯脈。這個功夫,‘五神通’先天較強,‘四體通’稍弱一些,但任何劫奴隻要依法修煉,均能達到。”

說到這兒,仙碧手持一根樹枝,在地上點點畫畫,說明定脈之法。陸漸聽了一陣,領悟明白,依法吐納凝神,將散漫於全身的劫力徐徐聚攏,點滴納入隱脈。

仙碧見他精進神速,勉勵道:“定脈法子不難,定脈的念頭卻絲毫不能鬆懈,就算是激鬥間也要時刻不忘!”說到這裏,她招手笑道,“你跟我來。”

兩人來到一棵茂密的大樹下麵,仙碧說道:“陸漸,你知道隱脈的樞紐在哪兒麼?”陸漸不假思索道:“三垣帝脈。”

“大錯特錯。”仙碧搖了搖頭,“你這念頭還是拘泥於顯脈!顯脈的樞紐是丹田,在臍下三分,無論是誰,全都一樣。隱脈的樞紐卻因人而異,比方說,你的樞紐在雙手,一左一右,共有兩個,‘嚐微’秦知味的樞紐則在舌頭,隻有一個。這兩手一舌,正是《黑天書》中一再提到的‘劫海’。”

“劫海?”陸漸皺了皺眉。仙碧笑道:“若說丹田是顯脈的‘氣海’,彙聚了人體內大半的真氣,‘劫海’則彙聚了一大半的劫力。”陸漸沉吟道:“丹田不離臍下三分,劫海卻因人而異,修煉劫力,豈不要多出許多變化?”

“這話問得聰明。”仙碧正色道,“若說修煉顯脈的要旨在於換鉛汞、煉丹田,那麼《黑天書》的要旨便在於修煉‘劫海’。可是劫奴的劫海,眼耳口鼻、四肢五髒,各各不同,因此運用劫力的法門也就因人而異,劫海在哪兒,就練哪兒!”

陸漸道:“這麼說,‘補天劫手’就練雙手了?”仙碧一笑,忽然舉起手來,在樹幹上輕輕一拍,這一掌看似飄忽,那棵合抱大樹猛地一震,葉落如雨,仙碧飛身縱起,十指縱橫,落地時,十指間拈滿了翠綠的葉片。

陸漸佩服道:“好功夫。”仙碧撒開葉片,漫不經意地道:“這算什麼好?我隻是給你演示一番。從此時起,在這些樹葉落地之前,你要用十指將它們全都拈住,不得錯過一片。記好了,隻用劫力,不許借力,更不許用魚和尚教你的武功。”說到這兒,仙碧轉身高叫,“燕蟬。”

遠處有人應了一聲,一個粉衣少女匆匆奔來,嗔怪道:“仙碧姐姐,人家玩得好好的,你叫我做什麼?”

“死丫頭就知道玩兒。”仙碧佯怒道,“不怕我的家法麼?”燕蟬笑道:“怕,怕得要死!”仙碧沒好氣,在她雪白粉嫩的臉上彈了一下,罵道:“你們這些死丫頭,口是心非的,快去,拿一個籮筐來。”

燕蟬撅嘴去了,半晌提來一個大竹籃,說道:“沒見籮筐,就看見一個空籃子。”

“盡會偷懶。”仙碧白她一眼,“丟在這裏,玩你的去吧。”燕蟬道:“我們在抹骨牌,你來不來?”仙碧道:“你眼睛長到後腦勺了?沒瞧見我有事嗎?”燕蟬撅起嘴道:“不來就算了,幹嗎挖苦人?”瞥了陸漸一眼,微露好奇,轉身去了。

“陸漸。”仙碧將竹籃擱在地上,“你拈了落葉丟在籃子裏,出手時不要忘了‘定脈’。”

陸漸答應一聲,望著滿樹綠葉,忽覺麵紅心跳,無由緊張起來。仙碧一抬手,拍中樹幹,掌力所及,落葉亂墜,陸漸一邊用心定脈,一邊揮指拈葉,一時手忙腳亂,待得樹葉落盡,也隻抓住三四片。抬眼一瞧,仙碧正抿嘴直笑,陸漸麵紅耳赤,好不羞慚。

仙碧笑道:“太著意於雙手,劫力反而難以發揮。你要記住,出手時不可老想著拈幾片葉子,而要順其自然,心念在若有若無之間,不是以心馭手,而是以手馭心!”陸漸心頭一動,喃喃說道:“以手馭心。”忽見仙碧揮掌擊樹,慌忙出手,此次多拈了十片葉子。

如此這般,仙碧反複振落樹葉,陸漸則反複拈取樹葉,雙手的知覺漸漸敏銳,每片落葉下墜時的軌跡也能感知,初時笨拙慌亂,練了一會兒,他手揮目送,漸漸從容起來。

練了一陣,到了午飯時間,陸漸用了飯,繼續苦練。練到後來,手臂舒展開來,再也不是身心帶動雙手,而是雙手帶動身心,身隨手轉,勁在意先,往往心念沒動,手已搶出,拈了好幾片葉子,心中方才明白過來。

又練時許,仙碧笑道:“且慢。”陸漸應聲住手,仙碧叫來燕蟬,將地上的落葉掃盡,又將籃中的葉子傾空,“這次我將這一樹的葉子全都振落,看你能否一片不落地拈到籃子裏麵,要是能夠,算你厲害。”

陸漸抬眼望去,樹上枝幹扶疏,綠葉稀落,經過這一陣修煉,葉子落了大半。仙碧長吐一口氣,圈轉手臂,手掌如風擊出,勁力四通八達地傳至樹梢,颯然一振,滿樹葉子不分先後地落了下來。

仙碧手掌中樹,陸漸便生異感,但覺每片葉子離樹之時,便已落入掌握,一飄一轉,了然洞明,那光陰也似凝固住了,滿天落葉如被無形之力托在半空,等著他一一拈取。

這心念一閃而過,陸漸來不及回味,身子先行搶出,雙手揮舞,竭力拈取空中的樹葉,一轉眼拈了大半。眼看前方七片離地不遠,慌忙彎腰去撈,誰知一陣風來,樹葉應風飄落,陸漸急切中隻搶到了兩片,轉眼望去,仙碧正笑吟吟地收回手掌。

陸漸詫道:“姐姐這是做什麼?”仙碧正色道:“陸漸,我要你記住了,這葉子是死的,敵人可是活的,他們不會像樹葉一般,呆在那兒等你來捉。”

陸漸若有所悟,默默點頭,這時忽聽擊掌聲,掉頭一看,正是虞照、穀縝。

虞照笑道:“‘補天劫手’取萬物如拈草芥,不但極快,而且極準。”陸漸隻顧專心習練,是快是慢,全無所覺,聞言訝道:“是麼?”穀縝笑道:“雷帝子所言不虛。”

仙碧冷笑道:“拈上一兩百片葉子算什麼?陸漸,依我看來,還需用光三百棵大樹上的葉子,‘補天劫手’才算小成。”陸漸聽得目定口呆,虞照卻嗤了一聲,冷冷說道:“危言聳聽。”仙碧白他一眼:“總比你信口胡誇,引人自滿的好。”虞照怒道:“我怎麼信口胡誇?”仙碧冷笑道:“你自己知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陸漸夾在其間,不知聽誰的才好,忽然想起一事,問道:“仙碧姐姐,你對劫力所知甚多,難道也煉過劫奴?”

仙碧笑了笑,反問:“你瞧我是煉奴的人麼?”陸漸打量她一眼,搖頭道:“據我所見,煉奴的人多半心狠。”

“算你會說話。”仙碧笑道,“也難怪你心疑,我雖不煉劫奴,本身卻是半個劫奴。”陸漸、穀縝均是驚訝,穀縝笑道:“有趣,這半個怎麼說?”仙碧笑道:“你們知道‘有無四律’的第四律麼……”話未說完,虞照忽道:“仙碧,夠了。”仙碧看他一眼,正要說話,虞照又道:“囉裏囉唆,外麵還有人找你呢!”

仙碧道:“誰找我?”虞照道:“一個小尼姑。”仙碧詫道,“奇了,我向來不跟空門中人交往,怎麼會來尼姑?”於是來到正廳,還沒進門,便聽到有人嚶嚶哭泣。

仙碧更覺奇怪,入門時,隻見一眾女弟子笑嘻嘻地圍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尼姑,小尼姑一把鼻涕一把淚,正哭得十分傷心。

仙碧哼了一聲,斥道:“燕蟬,你又欺負人家?”燕蟬委屈道:“才沒有呢,是虞師兄嚇哭她的。”虞照怒道:“小丫頭,說話當心。”仙碧見燕蟬臉色發白,不覺瞪了虞照一眼,說道:“燕蟬,不用怕他,老實跟我說。”

燕蟬這才說道:“我也不知道怎的,就看虞師兄慌慌張張跑進來,叫我們來陪這位小師父。我們來時,她就在哭,想來是虞師兄嚇唬了她。”仙碧臉色一沉,冷冷望著虞照,虞照皺了皺眉,卻不作聲。

“仙碧姑娘別誤會!”穀縝忽地笑道,“我和虞兄本在門前喝蓮子酒,邊喝邊聊,忽見這小尼姑鬼鬼祟祟走過來,趁人不備,就往水榭裏鑽,虞兄攔住她說:‘光天化日,私闖民宅嗎?’小尼姑說:‘我找人。’虞兄問:‘找哪個?’小尼姑說:‘反正不是找你,我找一個頭發墨綠、眼睛藍藍的女施主,又漂亮又幹淨,才不像你這麼髒兮兮的,師父說的臭男人,就是你這個樣子。’……”

聽到這裏,眾女子無不掩口偷笑,虞照惱羞成怒,目生厲芒,地部眾女被他目光一掃,個個花容失色、噤若寒蟬。

仙碧也是莞爾,問道:“虞照怎麼說?”穀縝笑道:“虞兄什麼都沒說,隻是像瞧這些姐妹般瞧了小尼姑一眼,就把她嚇哭了,邊哭還邊埋怨:‘來找女施主,卻碰到了兩個臭男人。’說完還連叫師父。虞兄沒了法度,還是我好勸歹勸,才將這小師父勸到客廳裏來。”

仙碧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嗔怪道:“虞照,我說了多少次,你眼神太厲害,尋常人經受不起。”虞照怒道:“我生來如此,有什麼法子?難道將眼珠子挖了不成?”仙碧道:“又說渾話。”說著走到那小尼姑身邊,溫言道,“小師父,你找我?”小尼姑抬起頭,淚汪汪地看她一眼,拭淚道:“你頭發是墨綠的,眼睛又藍藍的,一定就是仙碧女施主了。”

仙碧含笑道:“是我。”小尼姑從袖間取出一個鑲銀的四方木盒,說道:“貧尼是無漏庵的淨修,這是一位神仙大哥托貧僧轉交你的。”眾女見她稚氣未脫,卻口口聲聲自稱貧尼,忍不住又笑了一回。虞照卻凝注盒子,臉上破天荒地閃過一絲緊張。

仙碧沉思一下,接過盒子道:“那位神仙大哥,是不是白衣白發,還撐了一把白傘?”

“是呀是呀!”淨修露出傾慕神氣,“他一塵不染,從天上飛下來,給了貧尼這個盒子,讓貧尼轉交給女施主,然後一撐傘,又飛走了。”仙碧問道:“他一個人嗎?”淨修搖頭道:“不是不是,還有一個蠻漂亮的女神仙,撅著嘴巴,看起來不大高興。”

此言一出,虞照臉無血色,仙碧也微微失神,呆了一會兒,忽向燕蟬說道,“你備些齋飯給小師父吃,用完了飯,再送她十兩銀子,派車馬送她回去。”

淨修合十道:“齋飯貧尼可以吃些,至於銀子,神仙大哥已經施舍過了。”話沒說完,便聽虞照冷笑一聲,說道:“那個不男不女的假神仙,竟花錢讓尼姑送信,真是莫名其妙!”

淨修偷偷望他一眼,怯懼之外,還有幾分氣惱,嘴裏嘀咕道:“神仙大哥說了,仙碧女施主生性好潔,若派男子送信,開口便是一股男人的濁氣,勢必衝犯了她;若派女子來,又怕仙碧施主對神仙大哥生出莫須有的誤會,至於貧尼出家之人,又是女身,既無衝犯,也不會生出誤會,神仙大哥說的話一定沒錯。”她邊說邊看虞照,那意思儼然是說,神仙大哥沒錯,自然都是你大錯特錯了。

虞照越發惱怒,高聲道:“那廝滿肚皮花花腸子,送個信也這麼多彎曲。哼,男人一股濁氣,他就不是男人了?濁氣,濁氣,姓左的滿嘴放屁!”

眾女聽得無不皺眉,仙碧嗅了嗅空中,笑道:“我濁氣沒聞著,倒有好大一股醋酸氣。”

虞照臉上陣紅陣白,跌足便走,卻被仙碧扯住,說道:“開了盒再說。”虞照呸了一聲,怒道:“他給你的盒子,跟我什麼相幹?”仙碧麵色陡沉,喝道:“你真個不聽?”虞照道:“孫子才聽。”說著大步去了,仙碧望他背影,隻氣得淚花亂滾。

“這盒子是風君侯送的?”穀縝湊上來瞧那盒子,“久聞西城‘傳音盒’大名,不知能否有幸一聽?”仙碧瞧他一眼,笑道:“好啊,你和陸漸都隨我來。”

三人來到內室,仙碧將盒子放在桌上。盒子為紫檀雕刻,嚴絲合縫,六麵鑲嵌銀絲雲紋,雲紋間凸出一個銅質方塊,分別鐫著“甲”“乙”“丙”“丁”“戊”“亥”六個天幹數字。

仙碧道:“這盒子名為‘傳音’,但叫‘藏音盒’更貼切。盒裏藏了人聲,要聽時就放出來。但聽聲一方,須得事先知曉說話者的暗碼,若不知暗碼,不僅聲音無法放出,強行開盒,聲音還會消失。西城同門間時常約定一組暗碼,或是‘甲乙丙’,或是‘丁戊亥’,一方接到‘傳音盒’,依照暗碼按下銅塊,即可放出聲音。”

“好設計。”穀縝讚道,“姑娘和風君侯之間也有暗碼?”

“有的。”仙碧皺了皺眉,“可我也不知道這盒子當不當開。”穀縝笑道:“仙碧姑娘多慮了,虞兄脾氣雖大,心眼卻不小。”

“若隻心眼小,倒也還好些。”仙碧神色一黯,“當初左飛卿與我有約,擒住姚晴便送‘傳音盒’給我,可是……唉,可是他擒住姚晴,取回《太歲經》和祖師畫像,依照諾言,我就得嫁給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