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身者(一)(3 / 3)

我沉默不語,但心裏顯然是讚同他的話的。

“明天一早,我會把這些錢送給需要它的人。”年輕人繼續說道,“這是我的計劃,我不會允許它出任何的差錯。你見過我的真實麵貌,所以我今晚得看著你,但我絕不會傷害你。明天我的計劃完成後,就會離開。那時候你再要報警什麼的,都盡可以去做。你相信我的話嗎?”

我點點頭:“其實我也感覺到,你不是壞人,你不會傷害我的。”

年輕人顯得有些奇怪:“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冒這麼大的危險?”

我猶豫了片刻:“我隻是……不想被你控製,不想這麼輕易地向你認輸。”

年輕人啞然地看著我:“你真是一個有趣的女孩。好吧,既然你相信我的話,那現在算我求求你,別給我添亂了,讓我完成我的計劃,好嗎?”

求求我?對方的這種語氣讓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我點頭表示同意,同時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那你要把這些錢送給誰呢?”

“這可得保密。”年輕人鄭重其事地說,“即使我以後被逮捕了,這筆錢的下落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這筆錢被追回,那他今天所做的事就失去了意義。我不再追問,看著他的眼睛,很誠懇地說了一句:“謝謝你剛才救我。”

他笑了:“也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後來的整個晚上,我們倆便在臥室中相安無事。剛剛經曆過的那些事情,確實也讓我身心都很疲憊了,我躺到床上不久就沉沉地睡了過去。當我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年輕人正坐在床頭,有些失神地盯著我的臉龐。

我被他的神態搞得有些不安,問了句:“你怎麼了?”同時我撐起胳膊想要坐起來。

年輕人突然用雙手捧住我的臉龐,在我嘴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又羞又怒,使勁掙脫開,然後憤然打了他一個耳光。

年輕人摸摸臉頰,又摸摸嘴唇,笑著說:“這一下,值得。”

我對他的這副態度既氣惱又無奈,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隻是蹙眉瞪眼地看著他。

年輕人突然輕歎著搖了搖頭,似乎在自言自語:“你和她長得真像,可性格分明是兩個人。”

“你在說什麼?”我迷茫地問道。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站起身岔開了話題:“我該走了。沙發我挪出去了,電話線也接好了,一切都和我沒來之前一樣。”

說完,他拿起了那個提包,向著門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突然覺得有些悵然。這個男子和我匆匆相遇,又匆匆離去,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嗎?

在他到達門口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祝你順利。”

年輕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笑了笑:“謝謝。既然我吻過你,你該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彭輝,彭德懷的彭,光輝的輝。”

我也笑了:“我叫孟婷,孟子的孟,女字旁加一個亭亭玉立的亭。”

那天早晨,彭輝就這樣走了。用互報姓名作為分別時最後的話語,這也該算是一種比較獨特的方式吧?

後來我經常設想,如果彭輝那次順利地完成了他的計劃,我們的接下來的生活又會是什麼樣的呢?多半我再也見不到彭輝這個人,也永遠不知道他到底用那筆錢做了什麼。他在我心中將成為一個謎。以我的性格,我肯定會不時地想起他,去回憶,去猜測。而他在完成了自己的心願以後,會去哪裏?又會做些什麼?我想不出答案,因為他的行事常常是出人意料的。但我相信,他偶爾也會想起我,想起那個他曾經吻過的女孩。

如果故事真是這樣發展該多好。可生活是無法假設的,故事中幾個主角的性格決定了它的結局。我無法去責怪那個破壞彭輝計劃的人,因為他在所有的行為過程中並沒有犯一點錯誤。

之前我就說過,張雨是一個很有原則的人,他不過在按照自己的原則辦事。彭輝走後的那個上午,他就到我的辦公室找到了我。

張雨是在那天淩晨接到了胖哥等人的報案。做完筆錄後,他開始著手調查這起搶劫案。在迪廳的物業管理處,他調出了地下停車場裏的監控記錄。錄像顯示從賭場跑出的一男一女上了一輛橘黃色的QQ車。雖然畫麵很模糊,無法看清兩人的體貌和QQ車的號碼,可我貼在車尾的蜘蛛俠圖案實在太過明顯了,張雨立刻便按照我名片上的地址找了過來。

我沒有否認昨晚我曾出現在案發現場,不過我隱瞞了我和彭輝相識的很多情節。我對張雨說,我當時正在做一次暗訪,劫匪突然出現,在搶走賭資後,又持槍脅迫我開車帶他逃跑。在建東路口,劫匪下車,鑽進了地鐵,其間他沒有對我造成任何傷害。

我知道自己的這些謊話在法律上來說是犯了偽證罪,但我心甘情願地為彭輝做著掩護。不僅是因為他救過我一命,更重要的是,我完全相信他所說的話,在心中,我已經把他看成了一個劫富濟貧的英雄。

張雨問我為什麼沒有立刻報警,我支吾著編了個理由,說因為我客觀上起到了協助劫匪逃跑的作用,所以害怕受到牽連。我的很多話自己想想都是漏洞百出,更不用說去蒙騙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察了。張雨聽得直皺眉頭,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對我進行反駁或追問,在耐著性子聽我講完後,他問我:“你注意到那個人有什麼比較明顯的體貌特征嗎?”

“嗯,他留著長發,一臉的大胡子,應該是很好認的。”

我回答說。

張雨突然抬起眼睛,銳視著我:“那隻是他的偽裝,你沒有看出來嗎?”

“偽裝?不……我……我沒有留意……”我一邊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邊躲避著張雨的目光,掩飾不住心中的慌亂。

張雨沉沉地歎息了一聲,又搖了搖頭,然後便起身離去了。

臨走時,他丟下一張名片:“你如果想起了什麼,再和我聯係吧。”

作為這樣一個重要的目擊證人,張雨居然沒有帶我去派出所做一個正式的筆錄。其實細想起來,他那天的行為還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可當時我並沒有考慮那麼多,隻是在心中慶幸順利地蒙過了這一關。

晚上回到家中,我按照慣例首先來到電話機前,翻查一天來儲存的通話和來電記錄。有一條撥出記錄引起了我的興趣,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顯示的撥出時間為今天早晨七點二十七分。

彭輝大約是在早晨八點左右離去的。七點二十七分,我應該還在睡夢中,這個電話肯定是彭輝打出去的。我對自己的這個發現頗為興奮,並且在心中猜測了許久:這會是個什麼電話呢?對方有沒有可能就是彭輝所說的需要那筆錢的人?

躊躇了再三,記者天生的好奇心還是使我做出決定:向這個號碼撥個電話,見機試探試探。

我拿起聽筒,按下了重撥鍵,振鈴剛剛響了一聲,對麵便有人接起了電話,是個甜美的女聲:“喂,您好!天潤票務中心。”

“票務中心?”我有些出乎意料,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

“對。我中心二十四小時為你提供火車票定購服務,請問您需要什麼幫助?”

“哦。”我明白了什麼,突然間心念一動,說:“我想問一下,今天早晨,是不是有位姓彭的先生在這裏訂過火車票?嗯,是七點二十七分打來的電話。”

“請您稍等,我幫您查一下。”對麵的服務小姐很有耐心,我聽見了她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不一會兒,她就找到了結果:“彭輝先生,訂了一張明天晚上八點二十分前往鄭州的火車票,您要查詢的是這個嗎?”

“沒錯。這張票取走了嗎?”我一邊對著話筒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便箋,迅速把這個信息記錄了下來:明晚八點二十,鄭州。

“今天下午彭先生來取走了。”

“好的,謝謝。”我掛斷電話,心中浮起幾分得意和興奮。掌握了彭輝的動向,對於昨天吃了不少“虧”的我來說,多少有了點“報複”成功的快感。

可是有什麼用呢?我既不會去報警,也沒有去尋找他的意義。不過不管怎樣,想到彭輝的命運此刻操縱在我的手中,我就已經很有成就感了。

第二天中午,我在單位吃完工作餐,剛準備伏在辦公桌上稍微眯會兒,我們頭兒忽然急燎燎地把我叫了過去,派給我一個外出采訪的任務,目標地點是位於城東的抗洪賑災辦公室。

說實話,我對這樣的采訪一直不感興趣,無非是做一些表麵文章,說一些官話而已。我無法調動起自己的工作熱情,很無聊地出發了。

可很多情況下,意外便是在你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在你麵前。

接待我們的是抗洪辦公室的王主任,他大約五十多歲,胖胖的臉上因為興奮而泛著紅光。

“這是我們今年收到的數目最大的一筆個人捐款。是用彙款寄來的,你們看看,這是彙款單,這裏還附了一封短信。”王主任一邊說,一邊把彙款單和信箋向我們遞了過來。

我首先接過了彙款單,上麵顯示的捐贈數目是十五萬元。我心念一動,目光迅速向著彙款人簽名一欄掃了過去,然後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彭輝?!”

“對,彭輝!”王主任並沒有注意我的異樣反應,隻是自顧自地說著,“我請你們來,就是希望通過媒體的力量把這個彭輝找出來,一定要好好宣傳、好好宣傳!這是個正麵的典型啊,會對我們的抗洪賑災工作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

我又打開了那張信箋,上麵寫著短短的一句話:請把這十五萬元轉交給需要它的人們。

彭輝。我長久地盯著手中的彙款單和信箋,思緒起伏難平。我並沒有去刻意地追尋這個人,但有關他的信息卻反複出現在我麵起。也許這就是命運,我們之間的故事非但沒有在他離開後結束,而且才隻是剛剛開始。

我們頭對這件事表現出了極大的關注。在看了我現場采集的資料後,他興奮地下達了指示:“是得好好宣傳,很有意義啊!值得做一個專題,今天就開始做!小孟,你策劃一下吧,如果能找到這個彭輝就更好了。你想想辦法。怎麼樣,有沒有信心和興趣?不行我就換別人,這件事,一定得做好!”

我還會有其它選擇嗎?我恨不能現在就把彭輝拖到我麵前,我有太多的話,太多的想法等不及要對他說。

晚上下班後,我直接開車去了火車站。現在是客運淡季,再加上連日陰雨,站上的旅客很少,進站大廳內多少顯得有些寂寞冷清。我在六點半到達後,就守著進站口的安檢器,等待彭輝的到來。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看到了他。他從地鐵口走出,穿行在站前廣場上。當時的雨並不是很大,他沒有打雨具,隻是很隨意地把休閑服的連衣帽拉在了頭上。他的步伐快速而穩健,顯示出一種充滿了自信和堅定的獨特氣質。正是這種氣質使我雖然看不清他的臉,但還是遠遠的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沒有迎上去,隻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他穿過雨幕,一步步地向我走近。一種莫名的興奮也隨之在我心中一點一點地積累。這一幕後來在我的記憶中反複出現,可我卻再也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體會那種美好的感覺。

彭輝仍然挎著那個黑色的提包,到達安檢口時,他把提包放了上去,自己繞進大廳,摘下帽子在一旁等待著。

我走上兩步,搶在他之前將提包拎在手中。彭輝詫異地抬起頭,這才發現了我。他先是一愣,隨即用警惕的目光四下掃視著。

我知道他在觀察什麼,微笑著說:“別擔心,就我一個人。你要走了嗎?”

彭輝放鬆下來,狡黠地反問:“怎麼了?我不能走?”

“你欺負我的事,總該有個交代吧?”

彭輝裝模做樣地歎了口氣:“那你想怎麼樣呢?”

我得意地揚揚鼻子:“至少,得請我吃個飯吧?”

“請美女吃飯,那倒是求之不得。”彭輝看看大廳裏的掛鍾,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隻有一個小時。”

我們在站前廣場上找了個小飯店坐下來。飯店的條件雖然簡陋了一些,但做出的幾樣小菜倒還算精致。不遠處的櫃台上擺著一台電視機,正在播放著當地的新聞。

“拿一瓶啤酒過來。”彭輝招呼著服務員,然後問我:“你要點什麼飲料?”

我擺擺手,告訴服務員:“來兩瓶啤酒。”

彭輝詫異地看看我:“你也喝啤酒?”

我瞪了他一眼:“幹什麼?誰規定女孩就不能喝啤酒?”

彭輝笑著搖搖頭,不再說什麼。等啤酒上來後,他一手拿起一瓶,同時為我們倆斟滿了酒杯。

“來,那我就先敬你,為前天的失禮賠罪。”彭輝端起酒杯,和我的杯子碰了一下,然後仰脖一飲而盡。

我不甘示弱,也一口氣喝幹了杯中的酒。其實我很喜歡這種大口喝酒的感覺,很有一種豪邁的氣勢。可是作為女孩,這麼喝酒多少有些不妥,不過在彭輝麵前,我喝得毫無顧慮,痛快淋漓。

放下酒杯,我發現彭輝正笑嘻嘻地盯著我看,目光中透出一絲欣賞。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連忙找了個話題:“昨天有警察來找我了。”

“哦,是嗎?”彭輝略一沉吟,隨即笑著說:“謝謝你幫我擋了。”

“嗬嗬,不客氣。說真的,我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把錢寄到那裏。你知道嗎,你的行為簡直像小說裏的人物,像個……俠客。”在說這些話時,我的聲音中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

彭輝顯得有些愕然:“你知道我把錢寄到哪了?”

“那當然,別忘了我是幹什麼的。我看見了那張彙款單,還有那封短信。你是怎麼想到這麼做的?”我心中有太多的問題,恨不能一口氣都問完。

“做什麼?”彭輝似乎愈發不解了。

“捐款給抗洪辦公室啊。”我壓低聲音,“用那些賭棍的錢。”

彭輝皺起眉頭,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別裝了。”我看看手表,時間差不多,便衝電視機努了努嘴,“你自己看吧。”

電視中正在播放一條前方抗洪的新聞,彭輝聳了下肩膀,表示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往下看。前方的報道結束後,電視屏幕上出現了我的身影。彭輝睜大了眼睛,我則得意地笑了起來。

“在前方官兵奮勇搶險的同時,身處後方的很多民眾也在用各種方法為抵禦洪災盡著自己的努力。今天,抗洪辦公室便收到了一筆高達十五萬元的個人彙款,創下了我市個人捐款的最高記錄。這位神秘的捐款人沒有露麵,隻是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一封短信。他的名字叫彭輝,在短信中,他說道:請把這十五萬元轉交給需要它的人們……”

伴隨著我的解說詞,電視屏幕上依次出現了彙款單和那封短信的特寫畫麵。我凝目觀察著彭輝的反應,看他在這樣的事實麵前,還想怎麼抵賴。

彭輝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表情像凝固住了一樣,看得出來,他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腦子正飛速運轉著。

新聞播完,他收回了目光,輕輕歎了口氣。片刻後,他又突然“哼”地冷笑了一聲。

我被他的這聲冷笑搞得有些忐忑,擔憂地詢問:“怎麼了?我……是不是做錯了?”其實在節目錄製前,我也曾有過顧慮。不過我想,既然彭輝彙款時填了真實的姓名,那我就此事做個新聞報道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吧?

“不,跟你沒關係。”好在彭輝立刻用話語打消了我的疑慮,他有些無奈地摸了摸腦門,又繼續說道:“其實,我還得謝謝你呢。”

“是嗎?”我被彭輝的態度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試探著提出了我的請求:“你願意配合我繼續做一些宣傳嗎?”

彭輝心不在焉地反問了一句:“宣傳?”

“對,我們想把你樹成一個典型。社會需要你這樣的正麵形象。你可以走上屏幕,如果你有顧慮,也可以不出現。我有一套很成熟的策劃思路……”

沒等我說完,彭輝便揮手打斷了我的話:“對不起,我現在有點亂……能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嗎?”

“哦,可以。”我拿出一張名片遞了過去。

彭輝接過名片,然後點出餐費,壓在酒杯下:“你自己吃吧,我現在要靜一靜,有些事想明白了,我會和你聯係的。”

說完這些,他便起身匆匆離去了。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這其中出了什麼問題。愣了片刻,我追出了飯店。

廣場上,彭輝在雨中穿行著,隻是他並沒有走向進站口,而是向站外走去。遠遠地,我看到他揚了揚手,一些碎紙片在風雨中飄散。

等我過去撿起那些紙片的時候,彭輝早已消失在夜幕中。那些紙片我至今還留著,雖然已殘缺不全,但仍能夠依稀拚湊出一張車票。

一張八點二十分,去往鄭州的車票。

彭輝本來應該拿著這張車票離開雨城的,可因為我的這次出現,他留了下來,並且再也沒有機會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