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 章

我厭惡黑夜,對白晝也不報希望。醉生夢死,行屍走肉,胸膛裏無力地跳動著一顆提前腐敗破碎的心。

我生活在這座落後的市區人口隻有一百萬的東北小城,在我眼中,這座衰敗的老工業城市,就像一大片肮髒的豬肺,一百萬人就是一百萬條蛆,在腐臭與膿血中沒日沒夜地鑽營,掙紮,哀泣,痙攣,或狂舞。而我是一百萬條蛆蟲中最麻木冷漠的一條。

因為我看膩了那些陋習與醜行,暴力,虐待,殺害,貪婪,欺騙,背叛,毒品與濫交,沉醉與迷狂,夜夜上演,群魔狂歡,直到黎明時,方在精疲力竭或意興闌珊中偃旗息鼓。

但白晝,永遠不是一把利刃,它隻是脆弱者的鎮定劑,低幼者的迷幻藥,因為它永遠殺不死那些黑夜中的齷齪與醜惡。白晝一過,大幕拉開,一切照舊。

所以黎明的到來,依然沒能昭示希望。

這天清晨7 點鍾,秋天的太陽照常從城東的啤酒廠方向緩緩爬起,晨霧漸漸消散,學生與上班族像石縫裏流出的水,慢慢往低窪的馬路上彙聚。此時的建安路上,人來人往。

建安路的路口, 大興東北土特產商行的門前, 一個五十五歲的女環衛工人,突然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尖叫。她聞聲抬頭,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嗷嗷叫著,被人從六樓的窗戶裏給扔了出來,雙腿亂蹬地往下墜落,落地時恰是頭朝下的姿勢,腦漿便砰的一聲迸濺出來。

這件事發生時,我正在家裏睡覺,因為昨夜有過一番痛飲,睡得又晚,所以睡得相當疲憊沉重。我是在上午11 點鍾晃到大劉的麻將館後,才聽亮亮跟我說起這件事的。

我起得算早的,到麻將館時,隻有小易在,王威和老朱他們都還沒到。當時小易正愁眉苦臉地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抽煙,看見我來,隻翻下眼皮瞅我一眼,沒有吱聲。我剛想問他為何情緒低落,亮亮恰好從裏麵走出來,急切地給我講建安路發生的裸女墜樓的那件事。

亮亮是個二十多歲的大男孩,沒上學,也沒上班,成天混在麻將館裏,跟誰都嬉皮笑臉的,偶爾給我們跑跑腿,打打雜。亮亮給我講這件事時,一臉遊戲通關般的興奮。

“是嘛。”我拖把塑料凳,在門口的陰影裏穩穩端坐,一邊慢悠悠地掏出煙盒,一邊凝神琢磨這件事。“那女的是戴著手銬給扔下來的?”

亮亮靠在門口,因我的反應符合他的期待而滿意地看著我,向我做了個要煙的手勢。我抽出一根煙扔給他。“有點兒意思吧?”他得意地笑,好像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人們總會因為自己的言行能夠引起別人的注意和重視而感到得意。

“那女的是被人從自己家的窗戶裏給扔出來的?”

“不是自己家,是扔她的那個人的家。”他吸口煙,瀟灑地噴著煙霧。

“那男的是警察嗎?”

“據說不是。”亮亮搖頭。

“那怎麼有手銬呢?”

“手銬也不是什麼稀罕物嘛,哪兒買不到啊。”小易終於說話,一臉煩悶。

“也是。”我點頭。

“興許人家做遊戲呢。”小易清了清喉嚨。

亮亮嘻嘻笑:“大早上的,玩急眼了噢?”

“小兔子崽子,你懂啥?”

“我啥都懂。”

“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亮亮嘿嘿笑,轉身進了麻將館。

小易起身,朝麻將館裏麵努下嘴,示意我跟他進去。他高一米七、重一百三的背影因疲倦而有些蹣跚,給人一種隨隨便便刮一陣風就能吹到天上去的可憐感覺。

他真像一隻被猴群拋棄的可憐病猴。

來到我們常坐的老位置,剛一坐下,我就問他情緒不好的原因。他說昨夜沒睡好,又跟薇薇鬧了一宿別扭。這當然不出我所料,簡直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

小易說薇薇想加盟一家新成立的快遞,做本市的總代理,加盟費和各種費用大約需要十萬塊。不過錢不是問題,這筆錢薇薇自己也拿得出。薇薇是想用小易的洗車場當存放快件的倉庫。小易在南城郊路那兒有個自己的地方,之前經營過洗車場,不過因為沒掙著錢,洗車場關閉了,現在那地方空著。

小易不同意薇薇用洗車場。他們就是因為這事爭吵起來的。

“你那洗車場都黃了,地方閑著也是閑著,幹嗎不讓薇薇用呢?”

“我是覺得這件事不靠譜,現在市麵上好像有幾百家快遞公司,競爭多激烈啊,你一個新成立的公司,有什麼優勢後來居上?這時候還往裏麵硬擠,螃蟹早被人吃光了,那能掙著錢嗎?再說,我自己這不正打算用那地方呢麼。”

“你要用?還打算幹嗎啊?”

“我合計開個酒吧。”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你們這幫酒鬼該高興了吧?”

正說著,把項鏈換成佛珠可以直接去劇組演魯智深的王威腆著大肚子走進來,把手裏的皮夾、煙盒、手機、鑰匙串等一大堆東西一把拍在麻將桌的桌沿,坐下,拿起手機,用足有李子那麼大的拇指在手機屏上笨拙地點來點去。

亮亮走過來跟王威說建安路發生的事,王威“嗯嗯”敷衍地回應,什麼問題都沒問,心思全在手機裏。亮亮便有點失落,注意到王威脖子上那條大金項鏈,就說:“威哥,全銅城就數你這條項鏈霸氣,讓我戴一下感受感受唄?”

王威“嗯嗯”地回應,亮亮就站到王威身後,摘下了那條又粗又重的金項鏈,戴到自己的脖子上。亮亮之所以對王威這條金項鏈情有獨鍾,並非因為它足夠重,而是它有個墜子,那墜子是一顆實心的純金的子彈,這讓他覺得很酷。

亮亮戴著金項鏈招搖地在麻將館裏走來走去,模仿老港片裏的古惑仔,吆五喝六,咋咋呼呼,嘚瑟滿足了,方才走回來,笑嘻嘻地衝王威說:

“威哥,項鏈送給小弟怎麼樣?”

王威笑說:“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亮亮不服氣地退後兩步。“那我就不給你了,你能把我怎麼樣?”

小易笑說:“看到他的拳頭沒?有電飯鍋那麼大,你不怕?”

“我靈活,威哥打不到我,我能躲開。”亮亮摘下項鏈,拿在手裏掂量。“或者我轉身就跑,再不回來,也拿我沒辦法嘛。”

“那你太小瞧你威哥了。”我靠在椅子裏,在手指上無聊地翻轉我那個“寶貝”打火機。“這裏麵我和你威哥認識最早,當年我們倆在體校裏是一個隊的,他是拳擊隊的一員猛將,正兒八經的打過好幾場硬仗呢。”

“是嘛。”亮亮好奇起來。“威哥,真的嗎?”

王威高傲地“哼”了一聲。

“你還敢惹威哥,他答應,我都不答應,你威哥可是救過我命的。”

“啊?真假啊?頭回聽說,怎麼回事兒?”亮亮湊過來問我。我笑而不語。

“那我還是別找死了。”亮亮笑嘻嘻地走過去,把金項鏈戴回到王威的粗脖子上。

過了晌午12 點,老朱姍姍而來,還是那樣客氣親切,先到每張桌前跟大家打聲招呼嘮點家常,然後才走向我們這邊。

人員到齊,我們四個開始“工作”——打麻將。

亮亮跟老朱講起建安路發生的事。

“是嘛?”老朱略顯吃驚,“那男的嗑藥了吧?知道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