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太今年三十五歲,保養得宜,皮膚晶瑩剔透,白裏透紅,加上常年健身,精氣十足,神態看上去還是個嬌嫩的小姑娘,她嫁人嫁的早,老公又比她年紀大,所以即使是婚後也一直是被當做小女孩疼愛,無論外貌還是心理都青春稚嫩,年齡與她不過是個數字。
胡先生四十出頭,發際線尚在,隻是肚子有點微微凸起,常戴一副眼鏡,斯文而又內向,身為著名作家,雖然紙上文字已經爐火純青,但是卻是個不善言辭的主,隻要他的小嬌妻一撇嘴,他就什麼也都依了。
兩人站一起不像是父親,倒像是父女。
在胡太太的小姐妹圈子中,胡先生疼老婆這件事情早已成為美談,胡太太對此也甚是得意,每次姐妹們聚會的時候她一半的談資都是老公對她如何如何,昨個兒又買了什麼珠寶,前個兒又送了什麼包包。她們的聚會總是從對胡太太的豔羨開始,之後才開始閑扯八卦,但無論話題扯多遠,最終都會落到各自的小朋友身上,這個時候胡太太才會閉嘴,雖然麵上還是笑著,心裏卻是煎熬刺痛。
胡小姐自小就被父兄當公主一般疼愛,無論是情感上還是物質上,她都十分富足,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了胡先生,從富家小姐變為了富家太太,繼續過著被人寵愛的生活。
她什麼都好,除了沒有孩子。
她原本對生育恐懼而又排斥,害怕變胖變醜,害怕妊娠的煎熬,害怕生育的痛苦,但是隨著身邊的小姐妹一一嫁人當媽,每次聚會的話題也都成了育兒論壇,最後她成了唯一的那個異類。
她不缺金錢,更不缺感情, 但卻非常的空虛,金錢與她隻是無味的開水,父兄與丈夫的寵愛早變成了幹巴巴的白米飯。
獨處之時,她是獨處時的寂寞,滿腔的心意無人傾聽;而相處之時,她是相處時的寂寞,口中的呐喊被凡塵的喧囂淹沒。
總結一番,她覺得自己的不幸都是因為沒有孩子。
原本那個怕苦怕痛嬌滴滴的人,為了早日有孕,再苦的藥都吃,再粗的針都打,試管做了無數回但都失敗了,醫生委婉的勸她接受現實,父兄和胡先生都開解她沒娃也挺好,或者收養也可以。
但是胡太太全然聽不進去,她這一輩子半途而廢的事情無數,可以說是一事無成,誰對她都沒有過什麼要求,隻要她快樂。但她不快樂,父兄與丈夫毫無底線的寵愛,在漫長的時光中早已不動聲色地摧毀了她的靈魂。
她覺得自己醜陋不堪,千瘡百孔,唯有一個小嬰兒才能讓她重獲新生。
正道走不通,或許路是在旁門。
陰冷的雨天,髒亂泥濘的花鳥市場迎來了兩位衣著光鮮的貴客。
原本胡先生是不想來的,但是一想到若是拒絕,怕是自己書房的那些瓷器書畫都要遭殃,為了家宅平安,隻得走這一遭。
花鳥市場盤根錯雜,兩人走的滿腳是泥,也沒找著要找的人。
“請問薛先生的店是哪一間?”
“這裏姓薛的有好幾個。”胖墩墩的店主托著盛滿炸醬麵的碗,大口的咀嚼著,眼睛賊溜溜的盯著胡太太看,含含糊糊的問道,“你們要找哪個?”
在問過好幾個人之後,夫婦倆終於找對了地方。
這裏看起來該是一家花店,門外的花架上簡單放著幾盆已經凋零的菊花,花瓣都已經枯萎發黑,了無生氣的樣子。
店鋪裏麵沒開燈黑乎乎的一片,甫一走近,一股惡臭味就清晰的襲來,直熏的胡先生想吐。
想起之前問路時大家別有深意的神情,胡先生頓覺一陣惡寒,從腳底直竄腦門,牙關忍不住瑟瑟發抖。胡太太卻麵色無異,像是什麼也沒聞到就徑直的走了進去,胡先生見狀隻得趕緊跟了上去。
店鋪麵積不大,卻滿滿當當的塞了不少花盆,裏麵栽種著各色綠植,胡先生卻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兒。
啪的一聲燈亮了,慘白的燈光下,胡先生看了眼前的情景,呼吸都要停止了。盆中的植物無一例外都是通體鮮紅,那色澤光亮的葉片,像是即刻就要滴出血來,不似來自人間,倒好似來自地獄,夫婦兩人就被這些張牙舞爪的地獄使者包圍著,無處可逃。
一個蒼老佝僂的背影從這些血色綠植背後緩緩的探出了身子,渾濁不堪的眼睛警惕地盯著眼前的兩人。
“是薛先生嗎?”胡太太的聲音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害怕。
老人點點頭,聲音嘶啞破敗,像是將死之人的呻吟,“什麼事?”
聽完了胡太太的話,老人從已經腐朽不堪的木桌中掏出一個雞蛋大小通體烏黑的小葫蘆,用布滿黑斑青筋暴起的雙手用力捏碎,髒汙發黑的手指從碎屑中挑出一個瓜子大小的葫蘆籽粒。
籽粒通體雪白,散發著溫潤的光澤,猶如羊脂玉一般,漂亮極了。
“你的血。”老人的聲音陰森冰冷,不容置疑。
胡太太二話不說,麻利的將自己食指咬破,血珠子即刻從雪白嬌嫩的手指間湧出,滴落到籽粒上,又緩緩的滑落,積聚成了一個小小的血泊,將籽粒包裹在其中。
老人轉向了胡先生,嘴角帶著似有非有的微笑說道,“還有他的。”
胡先生的手指不自覺的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想要躲到身後,卻被胡太太一把抓住。妻子不說話就那麼直直的盯著丈夫,眼神有憤怒,有難過,也有哀求,眼中星光點點,似是要流淚一般。
胡先生輕歎一聲,罷了罷了,就權當是陪她胡鬧一場,要是自己不答應,家中又要一場雞飛狗跳。
葫蘆籽粒安靜地躺在由夫婦二人血液混合而成的血泊中,起初什麼變化都沒有,胡太太屏氣凝神的盯著,那神情猶如每次做檢查一般,忐忑的等待著胚胎是否成功著床,即絕望又充滿希望。
白玉般的表麵似乎出現了一個微不可見的粉紅小點,胡太太擦擦眼睛,粉紅小點沒消失,反比剛才更明顯了一點。
直到身下的血液變成烏黑的糖漿,籽粒終於不再變化。
此刻的它通體鮮紅,原本的包漿猶如一層薄薄的膜,籽粒像胚胎一般被包裹其中。
老人將籽粒撚起,用手指擦去上麵沾染的血汙,攤在幹裂的掌心中,得意非凡,待價而沽。
“十萬。”
莫說十萬,此刻就算是一百萬胡太太也願意給,此刻她的心中有著一種奇異的直覺,猶如黑暗中的微微熒光。
胡先生還沒等太太開口,就知趣的拿出了支票簿。雖然他認為一切不過是騙財的障眼法,但若這十萬能買太太安心,保家宅安寧,那還是十分值得。
他的手不知為何微微顫著,剛剛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來的簽字筆一個沒拿穩,就咕嚕一聲滾到了身旁花盆堆裏,他急忙彎腰撿拾。
“該死。”他在心中安安罵著,那隻昂貴漂亮的簽字筆此刻正深深卡在兩個花盆的間隙,自己粗胖的手指完全夠不到,他試著將手指強行塞進去,花盆裏的植物們被晃的輕輕的戰栗。
“找著了嗎?”
胡先生沒抬頭,嘟囔的回答著,“快了,快了。”
額上因為疼痛和著急起了一層薄薄的汗,他的指尖已經碰觸到了筆身,但因為手指無法彎曲,鼓搗了半天也還是拿不出來。
但胡太太已經坐不住了,正起身準備找隔壁的店家借,就在此時胡先生突然感到有一股力量將筆身往上麵頂,心中一個激靈,像觸電一般將手指猛然抽了出來。
簽字筆隨之啪的一聲從花盆間滾了出來,黑亮的筆身上沾著一些泥土灰塵,胡太太彎腰將筆撿起,遞給了有些驚慌的丈夫。
胡先生木然的簽好了名字,心想自己剛才是不是幻覺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胡太太開心又虔誠地從老人手中接過鮮紅的葫蘆籽粒,咕嚕一聲就咽如口中,毫無猶豫。
半個多月後,胡太太來到醫院做例行檢查,超聲波造影中那個小小的肉芽讓她的主治醫生驚奇不已,直說是奇跡。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胡太太終於得償所願。
胡先生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外麵和主編開會,一開始還以為是聽錯了,直到看到太太傳來的超聲波圖片,才終於確信自己自己這下真的要做爸爸了。
他一向對孩子沒什麼想法,太太多年沒消息,自己也是順其自然,後來猶如長征一般的求子之路,也是為了哄太太開心,如今真的有了,心中還是生出了些淡淡的期待。
胡家如今有兩位孕婦,一位是胡太太,另一個就是養了多年的黑貓,原本秋天並非貓兒發情期,故眾人皆說胡家孕氣真好。胡太太有孕的消息自然成了姐妹圈裏第一號新聞,一幫想生二胎三胎的小姐妹們紛紛來胡家拜訪想沾點好運,順便向胡太太傳授一些安胎經驗。胡太太如今每天過的忙碌而充實,秋日裏竟然感覺到的是春日裏的生機勃勃,陽光普照。
她已覺得人生圓滿。
晚上夫妻兩個躺在床上,雖然孩子還是個小肉團,但是胡太太已經琢磨孩子的名字了,這大名沒有小名總要想一個的。
“小葫蘆,小葫蘆怎麼樣?”胡太太從丈夫的胸口微微抬起頭,聲音都是綿綿的,像個撒嬌的小女孩一般。
胡先生撫著太太秀發的手突然頓了一下,一段並不美好的記憶浮現在了眼前,那個黝黑髒汙的房子,那些如同血染的植物,那顆血玉般的葫蘆籽粒,以及花盆縫隙間的神秘力量。
胡先生隱隱約約的覺得太太這次有孕或許真的是那顆葫蘆籽粒的功勞,但是他內心卻又並不希望兩者有瓜葛,他的孩子應該是純潔美好的,而那座屋子裏的一切卻是邪氣衝天,原本明朗的心蒙上了淡淡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