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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火車北站永遠熙熙攘攘的,廣場上等火車的或坐或站,擠滿了人。有人坐在地上把手搭在膝蓋上,有人坐在自己行李上,也有老道的帶了折疊小板凳,吃著自帶的雞腿泡麵,引得周圍人不停地吸鼻子,好不愜意。小販手裏抓著過期雜誌和劣質充電寶叫賣,走來走去,雙眼無神,似僵屍一般不停重複著一樣的台詞。巡邏的警察路過時,小販會忽然閉嘴,露出悻悻的眼神撇一眼,轉而又叫賣了起來。
火車站永遠是個別離的地方,有人奔向夢想,有人追尋愛情,有人榮歸故裏,有人背井離鄉,當然最多的——有人留在原地。一切的念想在候車廳中訴盡,隨著一列列鋼鐵的車廂消失在四川的群山之中,堅定地駛向未知的迷霧。
真實永不在陽光之下,而是在迷霧之中,不然為什麼有些真實如此接近,卻會被人們簡單地忽視掉。
離開之後反而會看到顯而易見的事實。
如同成都初冬的霧一樣,一切都近在咫尺,需要走的很近才能看清,但更遠的一切又失去了意義,抽象成霧中模糊的輪廓。在霧中,鋼鐵的車輛帶著龐大的動能闖來闖去,行人卻毫不畏懼,像是不知道那霧中其實隱藏著隨時可能到來的滅頂之災一樣。
步野走在霧中,隱約能看到周圍的建築,準備著早餐的餐廳裏十分忙碌。他捏了捏皮夾克的領子,吸了吸鼻子,這種渾濁的霧中剛蒸好的饅頭味讓他覺得熟悉,同時也有些不舍。
和步野走在一起的是另外兩位警官,一位是即將成為新一任警局局長的蘇劍閣,高高大大的一個漢子,神情堅毅,平日執行任務的時候神勇無比,他的右肩膀永遠舉不過肩,因為去年這時候與毒販作戰的時候肩部中了一槍。即使是中槍了,蘇劍閣也成功掩護了當時突然昏迷的步野,最後成功完成了任務。
另一位也是警局的同誌,叫劉曉曉,一個嬌小可愛的娃娃臉女生,亦是和步野一起參加了去年年初那次行動的人。
步野對劉曉曉有知遇之恩,之前警局裏的人都瞧不起劉曉曉一個小女娃娃,隻讓她去馬路上貼貼罰單什麼的。步野從凡幸警察局轉過來後一看到劉曉曉,就拍板說這女子有狼性,以後跟到我混。
兩人一左一右夾著步野走,因為眼淚婆娑的憋著不敢哭,搞得表情特別肅穆,中間的步野又一身皮夾克步伐隨意,不似兩人走得腰杆挺直,正氣淩然。相反作為兩人曾經上級的步野不修邊幅,老舊的皮夾克鬆鬆垮垮地穿著,下身穿得也是一條從荷花池批發市場三十塊錢淘換來的布長褲,一點也不像警察。除此之外步野還習慣不停地觀察周圍,東張西望的,一雙常年眯著的眼睛不知道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抓住了多少罪犯,但在外人看來,卻是十足的小偷相。搞得像是警察押送犯人一樣,旁邊看到的人都在指指點點,猜測步野犯了什麼罪。
這個問題蘇劍閣和劉曉曉也問過他,幹嘛走路一直左看右看的,不懷好意似的。步野當時指了指路邊一個匆匆而過的路人,讓他兩看。蘇劍閣和劉曉曉盯了一會兒,看這人走到路邊買了點東西,沒瞧出什麼不對勁來。
步野彈了彈煙灰,走到那人身邊,問了四個問題,那人就乖乖地伸出雙手讓步野給拷上了。蘇劉兩人當時就驚了,連忙問步野是怎麼做到的。步野說。
“這人一邊走一邊往後看,但是不喘氣,沒人追他,說明他心虛。我去問他借個火,他從左邊包掏東西,但是剛剛他買東西明明是從右邊鼓起的包裏拿錢,也就是說左邊不是他常用的褲包。而且他也不是左撇子,打火機這種常用的東西都放在順手的地方。我又問他為什麼帶兩個錢包,他說沒有,我說我都看到了,他說他樂意,我說你一大老爺們帶個女士錢包幹嘛。他說他——”
步野繃不住笑,笑了出來,用力拍了那人腦袋一下。
“他說他有性別認知障礙——也不知道哪學的詞。我說那你那個錢包裏有好多錢?他倒是反應得挺快,說有三千塊錢左右,還有點得意。我又問他幾個問題,你包裏化妝品什麼牌子的?多少錢買的?有什麼功能?這個青鉤子娃娃一哈就說不出來了。”
總結完後,步野把煙屁股熄掉,丟進垃圾桶裏,說道。
“所有的事實都擺在麵前,如果隻是看,什麼都得不到,你要觀察,習慣性地去懷疑。一開始我也隻是懷疑他,畢竟大街上鬼鬼祟祟的人多了,這麼大個城市,心懷鬼胎的不在少數以貌取人也不好。是他剛剛掏錢的時候打開錢包還不熟練,翻了半天才找到零錢,像是第一次用這個錢包一樣,但是這個錢包又比較舊,而且款式很大媽,不像這個年齡用的,我才開始盯上他的。”
蘇劉兩人這才服氣,開始覺得這個從西藏來的長官確實是有兩把刷子的。
霧中,步野掏出手機看了看,說還有一小時發車,不如去吃碗麵再走。三人隨便走進一家麵館子,步野一走到門檻上,左手忽然用力抓住門框,眼睛瞪得老大,麵對槍林彈雨也不眨眼的步野,難得地露出了恐懼的表情。劉曉曉一看連忙上來扶住了步野,看步野咬緊了牙關,眼珠子仿佛要瞪得凸出來,嚇得店老板揮舞著撈麵的筷子問蘇劍閣這人是不是什麼重犯。
“同誌,別怕,這是我們長官,他有點小毛病,我們就來吃碗麵。一碗二兩牛肉,一碗二兩豌豆,一碗三兩雜醬,雜醬加多點辣椒,我們長官喜歡吃辣的。”
老板擦了擦虛汗,熟練地把麵條丟進了鍋裏。這時步野已經恢複了回來,大喘了一口氣,瞥了一眼老板,用嘶啞的聲音笑道。
“人民警察保你身家安全,你還當我們是遊客偷斤少兩,做生意做迂了嗦。”
老板哎呀一聲,又丟了一大把麵進去,這次怕是比該有的量要多很多了。劉曉曉扶著步野坐下,關心地說。
“不如我也辭職了跟你一塊去,你看你時不時就這樣子來一下,萬一到時候出個啥子事情咋辦哦”
步野難得地嚴肅了起來,嗬斥道。
“才跟我辦了幾天案子,就以為自己長本事了?你知不知道我回凡幸是辦什麼案子?我要麵對的東西不是你一個在城裏麵長大的娃娃能理解的,非常危險,不是跟你開玩笑!”
說著步野看了蘇劍閣一眼,曖昧地笑道。
“更何況你現在剛辦完大案,前途正好,沒必要跟我一個老東西辭職毀了前程。有蘇劍閣照顧你,我也要放心一些,我走了你們兩要互相扶持,不要老是吵架。”
說完步野頓了頓,鄭重地看著兩人。
“我有我不得不去的理由。”
這時老板的麵上來了,步野吃了一口,把麵推給老板,說再加兩勺辣椒。老板瞪大了眼,說他已經加了三勺了,是平常量的六倍。步野哎呀一聲。
“我給你加錢嘛,我嘴有問題,不是重口味吃不出味道,沒味道吃啥子飯嘛。民以食為天是不是。”
老板好氣又好笑,把辣椒盆子放在桌上,讓步野自己加。
結果步野加了四勺,吃一口下去整個腦袋都漲紅了,這才大呼過癮。
蘇劍閣把碗裏的牛肉都挑給劉曉曉,劉曉曉瞪他一眼,蘇劍閣嘿嘿一笑,反而朝步野問道。
“剛剛在門口,又看到了?”
步野一哈氣一邊說。
“對,又看到了。去年那次暈倒後開始就斷斷續續在看到,逃避了這麼多年,是時候回去麵對了。聽說現在凡幸還開發了,現在是什麼檢驗真愛的地方,旅遊開發得挺好的。”
“你還是沒法忘掉那個案子。”
步野端起一碗紅燦燦的麵湯底,狠狠喝了一大口,放下碗都可以看到他的嘴唇都辣紅了。
“四十多條人命,就這麼在我當局長的時候沒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有在自己家裏失蹤的,有外地遊客,有在密室裏消失的,有直接在茫茫草原上當眾消失的。沒有任何線索,隻有消失的地方有留下焦炭的痕跡。數百名警察,十多個片區,曆時半年,什麼線索都找不到,給受害人家屬沒有一個交代,給人民群眾沒有一個交代,最後還到成都來當局長了,我連這種事都能忘,我還是不是人?”
蘇劍閣和劉曉曉知道,這件事情是步野心中永遠的痛。
當時的步野發誓要把犯人抓到,當著媒體的麵立下了生死狀,結果案情卻一點進展也沒有,不僅沒有受害人的蹤影,連罪犯仿佛也不存在一樣。步野焦頭爛額的時候卻收到了一紙調令,步野的爺爺步三鼎要把他調到成都去。
步野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到底有多大的能量,竟然能逆著輿論把自己給調走,但是步野是什麼性子,什麼人都把他勸不走。後來步三鼎叫人把步野迷暈才把他給弄到成都去,徹底暈倒前步野還打斷了兩個大漢的肋骨。
步三鼎語重心長地跟步野說。
“小野子啊,很多事情不是靠看就能明白的。這個世界很大,以你一個警察的見識是無法理解的。有些事情不是你拚命就能解決的,它超出普通人的理解範圍之外。就像一場大霧一樣,你看到的東西永遠是一個輪廓,不知道是死是活,危不危險。你要敬畏在霧中的一切。爺爺就是凡幸出來的,你要知道凡幸是一個很神秘的地方,那裏發生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你離開那裏終究是好事。”
步野一邊答應,一邊當晚就從三樓順著排水渠滑了下來,坐上最後一班去凡幸的大巴,去解決他最緊要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