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如泣(一)(1 / 3)

01,噩夢

張海鳴還是第一次在夢中回到十五年前,回到那個像在垃圾場裏開派對的夏夜。

在那個中國東北的小城,工業製造與城市建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夜空中璀璨的星光讓地麵上無孔不入的燈光相形見絀,而悶熱的空氣裏正亢奮地漂浮著爛西瓜皮的酸甜與死鼠的腥臭。

張海鳴既少年純真,又焦躁頑劣,準備在這一夜,和他的好朋友喬傑做一件大事,偷走那位兩個小時前在勞動湖公園裏被展覽觀賞的花瓶少女。

兩個小時前,張海鳴和喬傑騎腳踏車無聊地逛進公園,看見人工湖西麵與小樹林之間的那塊空地上搭起了一排簡陋的帳篷,帳篷前聚集著一群興奮的市民,還有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帳篷門口用粗啞的嗓音賣力地吆喝。很熱鬧的樣子。

中年男人吆喝說,史無前例的奇跡,絕無僅有的奇觀,妙齡少女長在花瓶裏,能吃能喝,能笑還能唱歌,兩塊錢買張票,你就可以看到世界奇跡,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快來看呀,花瓶姑娘,世界奇跡……張海鳴和喬傑擠進圍觀的人群,看見帳篷門口立著一塊單人床板大小的木板,上麵寫了很多字,詳細介紹了花瓶少女的由來和奇妙,比如說她出生三四個月就被塞到花瓶裏養,比如她平時隻吃點麵包和牛奶,比如她怎麼排泄和怎麼睡覺。照亮木板的燈泡潦草地垂吊在門上,門裏雖然也有燈光閃爍,但是光線較暗,那光是昏黃的,夢幻甚至詭異的。

對向來出手闊綽的張海鳴來說,兩塊錢的門票,自然不值一提。他掏錢買票,和喬傑帶著巨大的好奇急切而緊張地走進帳篷。

帳篷裏擺著幾排破舊的長椅,不過沒人坐在上麵,所有買票進來的人都聚集在前麵。

前麵是一個圓形的大鐵桌,鐵桌下麵是空的,鐵桌上麵是一個30 厘米高的花瓶,一個女孩的腦袋懸在花瓶上。

有人說是假的,是魔術。兩個少年便和圍觀的人一起尋找破綻,彎腰往鐵桌下麵看,往左麵看,往右麵看,看半天也沒有尋找到破綻。而整個過程中,張海鳴始終覺得,花瓶女孩的眼珠在滴溜溜轉地盯著他看,看得他渾身不自在,加之氣氛詭異,他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張海鳴緊張不安地與女孩對視,看見她眉目清秀,尤為引人注意的,是她纏住脖子的那條紅紗巾,很好看。他問女孩是哪裏人。

女孩說是黑龍江人。他問女孩叫什麼名字。女孩說叫嬌嬌。他問女孩是不是真的人。女孩說,是呀,不信可以摸摸我的臉。他摸摸女孩的臉,細嫩溫熱的皮膚,沒錯,是活生生的人。他問女孩怎麼走路。女孩說她沒有腳不能走路。他問女孩喜歡玩什麼。女孩說她沒有手什麼都不能玩,但是能唱歌。女孩就唱起歌來,唱的是《世上隻有媽媽好》,聲音清亮好聽。在她認真動情的歌唱裏,直直注視她的一向頑劣的張海鳴幾乎留下憐憫的眼淚。

出了公園後,張海鳴與喬傑嚴肅地討論起那個花瓶女孩,對她的遭遇很是同情。一個女孩出生後給塞在花瓶裏養,隻為讓她變成可怕的怪物,成為以後到處展覽賺錢的工具,這實在太過殘忍,太過悲慘。重要的是,那個女孩模樣還挺好看。更重要的是,天真的張海鳴自作多情地覺得,那女孩很欣賞他,那種欣賞就如遭遇強盜的無助女孩企盼地看著路過的俠客,是希望得到他的救助的。

張海鳴決定夜深後把花瓶女孩給偷走。

……

十五年前發生過的又在夢裏發生,恥於回憶的一切被迫又要追憶。這夢是舊事重演,所以後來偷花瓶女孩的情節又一次經曆,這對張海鳴來說,自然是個不堪的噩夢。

張海鳴醒來後,身體不免有種剛從沼澤地艱難穿行後的疲憊。

他睜開眼睛,抬起酸痛的脖子,發現自己不是躺著,而是坐著。耳後的汗液像多腳毛蟲由上而下爬到脖子側麵,短促急切的呼吸使他寬闊的胸脯動感十足地起起伏伏。

他用力眨眼睛,驅逐弄髒視線的汙物。那弄髒視線的汙物,是盛夏時節早起的鑽過窗簾縫隙的晨光。晨光像烈火掉在他的臉上,他麵部的肌肉忍不住要因這刺痛而痙攣顫抖。

他最先看清的是坐在眼前與他麵對麵的妻子林朵兒。

林朵兒臉色慘白,瞪著一雙無比驚懼的眼睛看他。

“海鳴。”

妻子虛弱而沙啞的聲音像老煙民口中噴出的一縷煙,飄飄忽忽迎麵撞在他的臉上。

他再次用力眨眨眼睛,終於看清眼前的景象。林朵兒穿著睡衣,披散長發,陷身他書房的那款極為沉重的實木單人沙發裏,兩條前臂壓在沙發粗壯的扶手上,並被纏繞幾十圈的寬透明膠帶緊緊固定;兩條小腿跟手臂的命運相同,被用膠帶牢固地與沙發前腿捆在一起;還有她單薄纖細的腰身,難逃膠帶的魔爪,快被膠帶給勒進沙發靠背一般。

眼前如被捆成蠶蛹的妻子,讓他大為震驚。他急切地直身,卻不能動,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與妻子是一模一樣的,也是一個凍僵的蠶蛹。

“怎麼了?”

他惶恐地問,認為比他先醒的妻子,理所當然要比他對眼下的境況有更多了解。

“我不知道。”

林朵兒痛苦悲哀地搖擺腦袋。

這不是昨晚他和林朵兒上床睡覺的房間。這是哪兒?

他的視線移動,東牆那邊的玻璃櫃裏,琳琅滿目地擺著他的好煙,好酒,好茶,價值不菲的裝飾物和紀念品;西牆那邊,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他的那些百分之九十都沒有被翻閱過的精裝書籍;南邊是深沉厚重仿佛能藏下一個城市的落地窗簾,以及他那張豪華的能在上麵開舞會的書桌。北邊,房門虛掩,能看見一小半他再熟悉不過的客廳。

這裏分明是他的書房。

“我們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更像是問自己,同時緊蹙雙眉,努力回憶。

他回憶不出什麼有價值的信息,隻記得昨晚的一切如同重複前一晚,或者大前晚。昨天傍晚,他離開他的銅城海鳴服裝廠,由他的司機吳童把他送到他位於城郊的這間小二層別墅。他回到別墅時,這幾天一直宅在家中的林朵兒已經把晚飯做好。昨天是他們倆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晚餐是林朵兒精心準備的。他們倆還喝了酒,因為氣氛溫馨感人,不免喝得有些多,一瓶好酒全被喝光,當各自洗完澡,拖著被酒精燒熱的身體上床睡覺時,他們的世界早已經騎上旋轉木馬飛馳起來。

哪知第二天睜開眼睛時,會發生這種不真實的恐怖事情。

他用力掙紮,無奈身體被綁得太緊,根本掙不脫身下沙發的懷抱。他前後搖晃,左右搖晃,朝各個方向搖晃,想把沙發晃倒,可他身下的畢竟不是餐廳裏的椅子,而是他書房裏用來與好友喝茶聊天的那兩個實木沙發。那兩個曾讓他頗為得意的超級沉重的實木沙發,沉重得像兩棵百年以上的大樹紮根在書房裏。

“誰把我們綁起來的?”

他的這個問題,顯然是徒勞的,是無法從對麵的妻子那裏得到回應的。

林朵兒也學著他掙紮,幾番用力,紋絲不動,隻落得個呼哧氣喘。

“是劫匪?我們家昨夜裏進賊了?”

他緊盯著林朵兒的眼珠,這是他能猜到的最像真實答案的答案。

林朵兒迷惘無助地看著他,大喊大叫起來,尖著嗓門喊救命。

他聽見林朵兒的嗓子沒喊幾聲就啞了,泄氣地搖了搖頭,說:“別喊了,沒用。”

“怎麼沒用?”

“窗戶應該關著的,買這窗簾你也知道,目的正是為了隔絕噪音,而且這房子大,院子也大,又住在城郊,誰能聽到?”

“路口的超市那裏應該有人,而且白天夜裏好像總有出租車在那裏等活。”

“沒用,距離太遠,聲音傳出房子都難呢。”

“那怎麼辦?”

他又開始掙紮起來,掙得臉紅脖子粗,精疲力竭,汗珠蜇得睜不開眼睛,終究也還是不能逃脫困境。他暴怒了,仰著紫紅的臉膛,咧著嘴,呲著牙,破口大罵,亂七八糟的吼了一通,無濟於事,便泄了氣,頹唐地耷拉下腦袋不動了。

“家裏沒什麼值得搶劫的吧?”

過了會兒,張海鳴咕噥說。

“據我所知,沒多少現金在家裏。至於你有沒有在什麼地方藏錢,我不知道,這兩年我不住在這裏,也許你們倆有新的藏錢地方。”

“沒有。”他忙說。

林朵兒輕輕歎口氣,把與張海鳴對視的目光移走,說:“可搶劫的不清楚,他們隻知道,你是銅城海鳴服裝廠的老板,你住著別墅,你是有錢人。”

張海鳴點頭:“可翻不到錢,應該逼問我們才是啊?”

“也許我們夜裏時被迷藥給迷暈了,是的,一定是這樣,不然就算我們倆醉得再厲害,總不至於被拖到書房裏捆成這樣還呼呼大睡吧?就算你能,我絕對不能。昏迷的人,怎麼逼問?”

“難道他們就這麼走了?就這麼仍下我們?就這麼結束他們的一次搶劫?”

“誰知道呢,也許他們衡量過,冒更大的險不值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