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如泣(一)(3 / 3)

02,身份

十多分鍾後,也可能是一個小時後,張海鳴在林朵兒的不斷“說服”下,終於也已經認定那個蒙麵人是康欣。

他因為之前的掙紮渾身筋肉酸痛,又因為不久前的情緒激動而精神疲憊,此時此刻,身體深陷在沙發裏,如同柔軟的嬰兒縮在媽媽溫柔的懷抱尋求慰藉,整個人由裏至外漸漸的鬆弛下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不知不覺中,他進入到一種仿佛剛與妻子結束激烈爭吵後的情緒狀態,那便是用一種掏心掏肺式的誠懇語調,疲憊而祥和地追憶往事的點滴,妄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解開康欣的心結,以求他們的關係回歸和平與和諧。

“康兒。”他這樣叫。

“兒”字是緊緊抱住“康”字的,所以明明兩個字,發出的音卻是一個字的音,因為“兒”字不發音,隻發“康”字的音,加之東北口音又平舌又硬,所以,聽到耳裏的便隻是一個略顯圓潤的康字。

他說“:康兒,我們倆是先認識的,認識的時間加上戀愛的時間,有好些年了,所以你應該是最了解我的呀。我的性格,我的為人,你應該是很清楚的麼。”

他頓一頓,快速看一眼林朵兒,繼續說“:當初我們倆都很年輕,說得俗套點兒,就是雖然明白什麼是愛情,卻不懂得如何去愛。

說簡單點兒呢就是,當初我們是因為性格不合拍分的手,但這並不影響你對我的熟悉和了解不是嗎?”

說到此,他不免有些感慨。好像每個人年輕時都是這個鬼樣,不能免俗,習慣被自己的付出感動,把自己的感動當成脅迫對方的籌碼。每個人都發狂地追求一種絕對的平衡,可是平衡多難啊,於是常常被現實與期望的落差所傷,以致常常顧影自憐,愛得跌跌撞撞,最後終於疲憊不堪地分手。

蒙麵人依然不回應。

林朵兒靜靜地聽著,不說話。

“我那時什麼處境你知道,家裏出那麼大的事,工作上也不順,把我搞成一副活不起死不起的鬼樣子,再加上和你分手,覺得自己真的是跌到了人生的最低穀。”

他傷感地歎了口氣,當年那種糟糕的感受似乎隻要一想,就會爬到他的身上折磨他,讓他很難受。

“那是我最需要幫助和安慰的時候,感謝命運,把林朵兒送到我身邊。是她的溫柔和細膩安慰了我,她說她是孤兒,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親朋,所以我是她的全部,她對自己有多好,就要對我有多好,而且要比對自己更好。是她的善解人意和慷慨犧牲挽救了我,是她拿出全部家當幫我建起海鳴服裝廠,沒有她,就沒有今天所謂事業有成的我。所以她在我的心裏,或者生命裏,是什麼樣的地位,那不難想象吧。”

肉麻不是他的個性,所以他好像是被自己的話給驚到了,又好像一個躲起來做不雅動作的少女突然被人撞見,既吃驚,又窘迫,用一種慌亂的目光看向對麵的林朵兒,見林朵兒依然垂著臉靜止不動,才稍稍鬆口氣。

不過他真的很感動,在他的生命中,林朵兒絕對是他的金子,液態的金子,四處流溢,填平了他身體的每一個傷口,裝飾了他的整個靈魂。

他又想到了康欣,那麼康欣對於他,又算什麼呢?他想起了過去與康欣一起時的種種,酸甜苦辣,真是多滋多味,當然也是美好的。所以,康欣在他的生命裏,也曾是寶貴的金子。隻是,她是固態的金子,他們倆當時是無法完美契合的。

他把臉轉向門口,聲調略有拔高:“她的身世使她渴望家庭,渴望安全感,而我媽病得不輕,急著看見我結婚,加上我的事業上了穩定的軌道,年齡也都不小,所以,我們的快速結婚算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

他的語氣變了,像是小孩因為誤解遭受傷害:“可誰能想到,結婚一年後,林朵兒好好的竟然離奇失蹤了,憑空蒸發似的不留任何線索,怎麼也找不到,這一失蹤就是漫長的兩年。誰能想到,在你幫我到處尋找她的過程中,在這漫長的兩年時間的再次相處過程中,我們竟然又一次愛上對方,陷入愛河。而誰又能想到,我們終於決定先舉辦婚禮等林朵兒法律上宣告死亡了再補辦手續後,林朵兒竟然會突然闖進我們的婚禮現場。這一切他媽的太扯了,這一定是老天爺閑著沒事拿出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逗我們玩。”

他深呼幾口氣,平複下起伏劇烈的情緒,說:“康兒,你說我有錯嗎?你有錯嗎?林朵兒又有什麼錯?你說我怎麼辦?怎麼選擇?法律上,我和林朵兒依然是夫妻。情理上,她遭遇了不幸,我有責任照顧她,對她不離不棄。感情上,我依然感動她對我的情義,重要的是,我還是愛她的。怎麼辦?你說怎麼辦?我隻能選擇她,離開你啊。”

林朵兒眼睛紅了,哽咽說:“都怪我,我不該回來打攪你。”

張海鳴動情地注視林朵兒:“說什麼傻話。”

門外突然爆發一聲尖利的喊叫:“夠了!”

張海鳴與林朵兒受驚轉頭,看見蒙麵人攥著雙拳,衝進臥室,憤怒讓他渾身顫抖。

“你這個陰毒卑鄙的混蛋,你還要演戲到什麼時候?”蒙麵人說罷抬手摘掉頭套,用力朝林朵兒的臉上擲去。

張海鳴終於看見了蒙麵人的臉,一張被淚水打濕的憤怒慘白的女孩的臉,是康欣的臉。“康欣!”雖然已經猜到是康欣,但當看見康欣的臉時,他還是難掩驚訝。

康欣手指林朵兒,憤怒讓她顯得有點歇斯底裏,大聲質問: “你到底是誰?”

“我到底是誰?我能是誰?”林朵兒茫然地看著康欣。

“你別演戲!”

“我演戲?我沒有演戲啊?”林朵兒無辜而困惑地看向張海鳴。

張海鳴則一直好聲好氣地讓康欣放開他與林朵兒,而康欣並不打算這麼做。

“你叫什麼?”

“我叫林朵兒啊?”

康欣的表情凶狠如狼:“好,你叫林朵兒,你家是哪的?”

“我家是大甫市的。”

“具體地址。”

“你指哪個?”

張海鳴這時插話道:“康欣,林朵兒的身世我跟你講過的,你知道的。”

“你閉嘴!你就是個糊塗蟲,大傻子。”

林朵兒說:“你是指我身份證上的地址嗎?”

康欣的一聲笑,與其說是冷笑,不如說是獰笑:“你的身份證?現在你還是堅持說自己是住在大甫市城西區藥王街46 號的林朵兒嗎?”

張海鳴插嘴:“沒錯,她身份證上就是這個地址。”

林朵兒嗯了一聲,死盯著康欣的眼睛,那目光像一雙手,要伸過去扒開康欣的瞳孔,看到康欣的大腦一樣。她的表情不再那樣無辜和迷惘,而是浮上一層戒備之色。

康欣的嘴角沉重地牽起一個貨真價實的冷笑:“張海鳴跟我說過你的身世。一對經營鞋廠的中年夫妻,多年無子,覺得孤單,去孤兒院領養了你。但是沒幾年,他們奇跡般的有了自己的孩子。領養的自然不如親生的,何況他們老來得子,得的又是兒子,你在家裏的地位可想而知,突然間一落千丈。我說的有錯的地方嗎?”

林朵兒麵無表情,依然那麼死盯著康欣。

張海鳴則點頭說:“是這樣,我是這麼跟你講的。”

康欣繼續說:“他們夫妻經營鞋廠,那幾年掙到不少錢。又過幾年,他們決定帶著兒子移民國外,於是把你丟給他們的一個親戚。起初,那個親戚每年能拿到一筆不菲的撫養費,加上你長得不賴,又懂事,討人喜歡,所以大家都對你還好。後來,那個親戚收不到一毛錢了,並且始終無法與國外的你養父母取得聯係,自然而然的,就對你不好了。所幸,你已經不是不能照顧自己的小毛孩,就一賭氣離開了那裏,開始過到處漂泊的日子。我說的有錯的地方嗎?”

張海鳴和林朵兒都不說話,等著康欣繼續說。

康欣說:“前幾年,你的養父母回國,輾轉找到你,給你留下一筆數目不小的錢,作為補償,確切說,應該是遣散費嗬。然後,他們將與你徹底的沒有關係。不久後,你遇見張海鳴,你們很快墜入愛河。他得知你是個遊魂,對你說,要給你一個溫暖的家。

你很感動,拿出錢,幫他創辦了海鳴服裝廠。再然後,他娶了你。

一年後,你失蹤。又兩年後,你突然出現在我和張海鳴的婚禮。

是不是這樣?”

林朵兒不語。

張海鳴煩躁地說:“你到底想幹嗎啊?你先放開我們。”

“我再問你,那個收養你的親戚,叫什麼?”

林朵兒猝不及防地眨了下眼,馬上說:“是個遠房親戚,記不清姓名。”

“什麼親戚?”

“我養父某個姨姥家的孩子。”

“你養父叫什麼?”

“林梁棟。”

“你養母叫什麼?”

“吳燕華。”

康欣的目光橫衝直撞地射入林朵兒的眼睛,強硬地與她對視,深呼一口氣,好像是林朵兒的回答很讓她滿意,很符合她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