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靜靜地看著她半晌,忽然發出爽朗笑聲。窗外又亮了,孫小舟胸口那仿佛被毒蛇遏製的沉悶感瞬時消散,而安明緊接著開口。
“放心放心,我不是要殺張先生,畢竟你也沒辦法對他動手,我要你做的,是幫我看著他,保護他。所以你盡管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接下來,張先生該來找咱們了,如果沒有意外,我估計會在三天之後。”
三天後,張先生上樓,憤怒地踢開了公司的大門,要求自己加入整個事件。
而就在張先生來之前一天,孫小舟憑著自己的計劃,還做了另一件事情。
七
孫小舟受到的震撼太大了,以至於她從安明的房間出來後,必須在房間裏支起白板,用書寫的方式記下整件事的脈絡。在這個單子裏,張先生是目標,安明是客戶,她是辦事員。
她不知道安明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她能怎樣去保護目前跟這件事情毫無關係的張先生,而張先生又會遇到怎樣的危險。
另外,就在早上的日常檢查中,她再次感受到吳芃手指的震顫,吳芃又要醒過來了。
這次孫小舟不打算把事情告訴胡海義。
她偷偷準備了一個計劃,會用到一小袋吳芃的血,還有一個做過手腳的針頭。吳芃的血很好提取,她平時為以防萬一,早就在每次的抽血化驗時備了一小管。積少成多放在冰箱裏,現在倒也能弄出點駭人的動靜。接著,她準備了一個早已彎折的針頭,藏在上衣口袋裏。
一切準備就緒後,她端著托盤去給吳芃做檢查。
胡海義守在一邊,用幾不可聞的動作輕輕揉著自己發麻的手臂。孫小舟背對著他,暗暗測量著自己與他之間的距離。
就在感受到胡海義轉頭喝水的瞬間,她極快地取出針頭換上,掐開血帶的口子,造成針頭折斷在體內的假想。
血流了一床,孫小舟恰到其份地呼喊了聲,胡海義緊張地過來,她順理成章地將胡海義推出了房間,鎖上了門。
緊接著,孫小舟回到床邊,她快速將吳芃扶起來,伸手探向吳芃的後腦——她摸到了一點濕意。
胡海義的咆哮在門外響起,很快就會有人過來,孫小舟必須抓緊時間。
她小心地讓吳芃靠在自己肩上,接著撩開吳芃的頭發想看——她倒抽一口涼氣。有一個聲音幽幽地在她耳邊響起。
“救我。”
孫小舟悚然回頭,正對上了吳芃的眼睛。那雙眼混濁而恐懼,微微眯著,眼角還有肮髒的分泌物。一隻手軟綿綿地攀上孫小舟的胳膊,冰涼。孫小舟的目光下移,定在那隻枯瘦的手腕上,她聞到吳芃的嘴裏散發出一股陳年的惡臭,就像一具屍體對人開口說了話,再次語焉不詳地道。
“救我……”
門被撞開了,胡海義衝了進來。他一把撩開孫小舟,反手接住吳芃軟綿綿的身體,將她放回床上。
他用額抵著吳芃的額,他們交換著呼吸和體溫,那場景甜蜜又牽動人心……讓孫小舟不寒而栗。
她隻是想看看吳芃的頭發,卻不料發現吳芃已經醒了。
胡海義伸手翻開吳芃的眼瞼仔細地看,接著回頭。他的目光如蛇。
“滾。”
他沉沉地對孫小舟開口。孫小舟如夢初醒,大汗淋漓。
她趕緊連聲道歉,接著抓過一旁的托盤。
“胡先生您別急,是我的錯,對不起,但是血已經止住了,我這去找院長!”
她跌跌撞撞地從那個房間裏跑出去,她幾乎想就這麼一路跑回家去,再也不回頭了。
可最後,她還是停在了自己的宿舍門口。她的背已經濕透了,風一吹,涼颼颼的。她抬頭看著太陽,第一次覺得夏日的太陽中透著無法言說的冰涼。她將護士帽從頭上抓下來,緊緊攥在手裏,貼著門,慢慢坐在了地上,捂住了臉。
吳芃已經醒了!她醒過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自己求救,而現在,自己又把她留下了!
吳芃會怎麼樣?她還會醒著嗎,還是說——再次陷入那無邊的黑暗呢?
孫小舟把事情彙報給了安明,並且在第二天進病房時,遇到了張先生。
接二連三的發展讓孫小舟發蒙了。張先生顯然也認出了她,愕然佇立著。而最讓孫小舟難以接受的是,吳芃再次暈厥了過去。
她從房間裏退出來,決定找安明問個究竟。
而就在她說完一切後,安明隻是吩咐她稍安勿躁,將一隻手表放在了桌子上,輕輕旋動了一點時刻。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房間裏隻有那時間在響。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孫小舟跟前放著一本攤開的醫學書,安明告訴她說,張先生會在一刻鍾之後踹門進來,並要求加入這個單子。一刻之後,張先生到了。
他氣喘籲籲地指著安明,怒發衝冠。
“老板,既然這樣我也不多說了。貨是我認識的人,我希望能加入這件事。無論如何,求您給我這個機會。”
張先生是這樣說的。安明笑嘻嘻地應下他早已預知的事情,分寸得當。
孫小舟在一旁看著,心髒像被蛇蠍啄食般揪緊。安明什麼都知道,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進退有度,張弛得宜。
他就像個怪物,在每個縫隙裏窺視著所有人,分秒不差地計算著事態的發展,將一切握在手心裏。
他一定很享受這樣的過程,把自己當成上帝,而所有其他的人都隻能在他的操控下蜷縮匍匐。
孫小舟心裏害怕極了,可她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她按照安明的吩咐,帶著張先生出了門。在門口時她回頭看著安明,安明低頭正喝著咖啡。
可孫小舟不信。她覺得連那咖啡杯中都另有玄機,而安明正眯著那雙綠豆的眼睛,偷偷從咖啡杯裏覬覦著自己。
八
張先生回到住的地方一夜難眠。他在醫院租了個房,準備長期抗戰。他不知道安明想幹什麼,也不知胡海義究竟還隱藏了什麼。多年之前,父親出事後胡海義的幫助還曆曆在目,他說什麼也沒法對胡海義坐視不理。可真要他和安明鬥——他自己心裏也沒底。
安明太狡猾了,從第一次打交道開始他就小心提防著那個胖子,可不管他怎麼防範,安明仿佛總是遊刃有餘地破解他的各種機關要道。
而安明本身則是一個謎,盡管動用了一些不該動用的資源,張先生依舊無法查到半點和安明有關的信息。那人仿佛一夜之間從地底下竄出來,又一夜間生根發芽,茁壯燦爛。
至於安明身後那個深不可測的組織則更像一個無法接觸的禁地,張先生甚至不知道那個組織到底是否存在,因為他也從未進入過安明提起的所謂的“倉庫”。
這些天裏,張先生四處收集了些資料,包括那個叫曾岑的家夥,也被他摸得七七八八了。
曾岑祖上三代都是貴族,家境顯赫。這個人做生意手腳伸展得極大,名下產業重多,恐怕連他自己都不能一口氣說上來。
這樣人身邊自然也不缺鶯鶯燕燕,當初胡海義就是在他的投資公司做一個小小的投資顧問,朝九晚五,工資稅前6000,不好不壞地活著。
很難想象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會產生血仇,因為說得現實一些,沒有必要,曾岑沒有必要因為一個不愛的女人和胡海義死磕。
而胡海義說的那個孩子,張先生並沒有在曾家見到——是的,張先生成了曾家的司機,每天的工作就是負責接送曾岑上下班。
想成為這個司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司機最易探聽老板的機密,所以張先生不過瞅準了空子,先和之前那個司機搞好了交情,然後才獲得這個替補的席位。
曾岑的司機爛賭,有錢沒錢總喜歡去街上的花牌子裏摸兩把過過癮。張先生在花牌子裏幫他贏了錢,又給他買了酒。
那男人也耿直,直接將張先生介紹進了曾家大院。
其實張先生第一次見到曾岑時有些無法把他和胡海義口中那個十惡不赦的壞人聯係起來。曾岑為人謙和,也低調得緊。
要是不說,沒人會認出他就是本市那個數一數二的巨賈。
而關於他的資料也是少之又少,張先生在給曾岑開了兩個夜車後,才有一次和曾岑說話的機會。
那人問張先生:“你這麼年輕,怎麼肯來做我的司機?”
張先生唯唯諾諾笑著說,為了混口飯吃。後視鏡裏的曾岑聽他這話,也不再接嘴,安靜地看向窗外,張先生找不到突破口,也急的有些抓耳撓腮。
混進曾家這事兒,張先生沒告訴孫小舟,隻告訴了胡海義。
雖然看不清形勢,但從理智上說張先生不覺得孫小舟和安明能站在自己這邊。
他打算在曾家混一段時間,等時機成熟,就把孩子偷出來,讓胡海義帶著藏起來。
胡海義聽了他的計劃後跟他喝了一頓老酒,醉得不省人事後嚎啕大哭,抱著張先生一把鼻涕一把淚,像要把心都嘔出來。
那似乎也是唯一一次胡海義同意出來,出來前他還把吳芃病房的門給鎖了。
胡海義告訴張先生自己之所以這麼緊張不是沒有原因的。
吳芃曾經有過好幾次清醒的跡象,可每到重要關頭,又繼續昏迷過去。
胡海義懷疑有人在謀害吳芃,可他又找不到比醫院更好的地方來安置吳芃。所以如果張先生不出手,這次他也會去找曾岑拚命。
胡海義還摸了自己的保險給張先生看,受益人是吳芃。
他想著連續買滿一年後,就去找曾岑拚命。要是拚得過還好,拚不過,他就當自己死了,錢全是吳芃的,也夠她轉院繼續治療。
胡海義哭到動情處,拉住了張先生的手,說兄弟一場,如果你能幫我這次,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張先生由他拉著,心中也是一陣酸楚。老同學淪落到這樣的境地,他卻渾然不覺,真是罪過。
所以不管怎麼樣,胡海義的閑事他是管定了。張先生把胡海義弄回自己的住處安置好,決定幫胡海義守一晚上夜。
可就在他到吳芃病房門口時,卻發現裏麵有人。
九
胡海義拉著張先生去喝酒那天晚上,孫小舟偷偷進了吳芃的房間。吳芃沉睡著,孫小舟偷偷過去,搖晃吳芃的胳膊。
吳芃沒有醒。孫小舟在吳芃耳邊叫她的名字,說自己是每日來照顧的護士,說自己聽見了吳芃的求救,可吳芃渾然不覺,睡得十分香甜。
孫小舟困惑極了。吳芃明明醒了,卻為什麼又陷入昏迷呢?
她在屋子裏尋了一圈,沒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胡海義給吳芃買的瓷娃娃雕塑就放在一邊的床頭櫃上,孫小舟走過去拿起那瓷娃娃看了半晌,忽然轉頭。
門口站了一個人,張先生。
“你想幹什麼?”
張先生沉著聲開了口。孫小舟手一抖,差點將那瓷娃娃掉在地上。
“我在工作。”
孫小舟開口,張先生冷哼了聲,進了屋,將那瓷娃娃從孫小舟手裏拿了,放在一邊。
“工作為什麼不開燈?”
“怕影響病人的休息。”
“休息?她是植物人,開不開燈對她有區別?”
張先生的態度咄咄逼人,孫小舟盯著他,夜色中眼神亮晶晶的。許久後,張先生讓出一條路給孫小舟。
“你走吧,別讓我看到下一次。”
孫小舟眉頭一攢,片刻後於張先生擦肩而過。等走到門口,她又回過頭來看著張先生,嘴巴張了又閉,欲言又止了片刻,歎了口氣離開了。
張先生盯著她遠走的背影,直到那影子消失,這才轉回頭來。
他走到吳芃身邊,深深地注視著吳芃。吳芃很瘦弱,睡得也安靜。張先生認真地看了會兒,忽然眯起眼。
他俯身,湊近吳芃,直到能感受到吳芃的呼吸的距離才停下。與其說是臉,倒不如說他仔細地看著吳芃的脖子。良久,他起身,為吳芃拉上被子,轉身出了門,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
他的模樣太平靜了,以至於沒人看得出此刻他的內心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孫小舟匆匆回到自己的住所,今屋後第一件事便是摸出手機,戴上耳機,打開音樂,開始舉著手機仔細地在房間裏排查起來。張先生剛才給了足夠的暗示,再聽不懂也枉費她跟著安明混了那麼多年。
張先生顯然已經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之前孫小舟偷偷跟他傳信,告訴他對於胡海義的懷疑,當時張先生不置可否的態度已經讓孫小舟覺得很是奇怪。
而今天張先生竟然能將胡海義拉走喝酒,明顯是為自己創造機會。和他擦肩而過時,那聲幾不可聞的小心有些觸動了孫小舟,張先生一定是發現了什麼才會迫不及待用這樣的方式警告她。
孫小舟一邊想著,一邊仔細地尋找。耳機忽然發出尖銳的刺啦聲響,她一下停了,那是她的衣櫃。
她深吸了口氣,猛地一下拉開櫃門。黑洞洞的空間裏靜靜地躺著幾件換洗衣物。
她撥開中間那兩條,接著她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