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熙聽說聶炫受了重傷,心下暗中關切,礙著聶暻,明知道這是皇兄暗中使出的好手段,倒不好說甚麼。聶暻知道他心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意似令他安心。
曹欣然輕咳一聲,隻裝作沒看見。
聶暻微微一笑,並不避諱他,又問:“英王既然安分,京中諸事還好罷?”
曹欣然遲疑一下,慢慢道:“其實另有一樁大事……隻是……老奴實在不知……”他額頭有些冒汗,小心翼翼看了看皇帝的臉色。
聶暻聽出這次十分不對,坐正身子,沉聲問:“甚麼?”
曹欣然猶猶豫豫地說:“廢後朱氏半個月前為陛下產下一子……”
聶暻一愣,隨即大喜,說:“這是大喜事,為何曹公公還如此遲疑?”想著冷宮中的朱若華,倒覺得十分對不住她。要說權場爭奪,那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他能留下朱若華的性命已經是冒了一些風險。可她畢竟是小皇子的生身母親,就算要囚她一輩子,也不宜太過為難。於是說:“嗯……她今生都不能出冷宮了,但也不能讓她日子難過。這樣罷,你代我好生安慰朱後,暗中加派人手財物,好生伺候著。”
曹欣然擦了擦冷汗,小聲回答:“可是……她……她已經過世了。”
“啊?”聶暻大吃一驚,霍然身子前傾,失色道:“怎麼回事?”難道是難產身亡麼?朱若華畢竟是結發妻子,縱然早已彼此無情,想著她如花之年匆匆過世,聶暻不由得一陣惆悵悲傷。
曹欣然戰戰兢兢,想了想說:“朱後產子之後,老奴照著皇上的意思,把小皇子抱給德馨宮謝貴妃撫養,朱後也並未說甚麼,隻是把一把玉劍給了老奴,說……要老奴日後代她還給陛下。”說著,小心奉上一把白玉雕成的小劍。
聶暻看著玉劍,心裏一動,十分傷感。那是他父皇留給母親的信物,也是元妃要他留給未來兒媳的東西,當年他洞房花燭之夜,他把玉劍送給了朱若華,心裏卻十分惆悵,想著的人,竟然是聶熙。
那一夜,帝後二人把酒花燭,賞玩玉劍,談論的是《莊子》的《說劍篇》。朱若華本來看中的是聶熙,按照朱太傅的意思嫁給聶暻,當時其實有些不快。兩人雖然心事不諧,一番議論下來,倒是互相十分佩服。朱後說起天子之劍上決浮雲下絕地紀,頗有神往之意,悠悠歎道:“臣妾身為女子,不能為男兒之事。願來日為陛下獻一天子之劍,調養成人,光耀宗室。”
朱若華產下小皇子,果然應了昔日諾言。原來,這就是她要獻上的天子之劍。也是朱太傅一家在皇權之爭上頭的最後一步。
他出神一會,又問:“她是怎麼死的?莫非……難產?”
曹欣然結結巴巴道:“不過七、八日,冷宮忽然走火……朱後喪生火場之中,那火勢著實厲害,大火之後一片白地。老奴派人竭力搜尋,也找不出皇後的遺骸……這……這……”
他說到這裏,唯恐聶暻怪罪,戰戰兢兢看了他一眼。
聶暻一怔,本來鬱鬱的心情霍然開朗,一笑道:“朱後這是效法二弟的故智了。”於是下令好生安葬朱後,縱然是衣冠塚,也要哀榮備至。身前種種罪名,也就此赦免不提。又下詔給小皇子取名聶曜,立為皇太子,為之大赦天下。
聶熙靜靜待聶暻處置好了諸事,並不開口。聶暻怕他多心,待空下來,便柔聲說:“朱後是我發妻……”
聶熙微微一笑:“我知道。皇兄放心……我不像某人那麼能吃醋。不過難得你這麼低聲下氣的心虛樣子,早知道該多看一會……”
聶暻握著他的手,笑笑:“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著急。”說是這麼說,畢竟有點討饒的意思。
聶熙搖搖頭:“你倒是精乖。”
他隨手撫摸那玉劍,沉吟一會,想起朱若華當年隨口說出的那句詩詞,不禁歎道:“欲與東風相伴去,一攀一折向天涯……看來她是早有此心了。”
“什麼?”聶暻問。
聶熙揉了揉額角,歎息一聲:“朱後真是個人物。皇兄放她詐死逃出宮,日後還不知如何。不過——男人大丈夫,該有容忍之氣度。縱然她如何嘯聚風雲,皇兄是英睿之人,自然不會為難女流,更何況那是皇子的生身之母……”
聶暻搖頭說:“我猜她此後未必興風作浪。隻要太子順利登基,那畢竟是她的血脈,她也算是贏了一半啊。”
想著朱後還劍時候的絕決之意,聶暻歎息一聲。小皇子有母如此,長成後當是聰明果斷之人,好生調養,日後定為光照一國的聖明天子。朱家雖去,天子之劍,畢竟發硎。未來的帝王之血,隻怕還是要留下朱太傅一族的烙印。這場皇權之爭,朱家可以說並沒有徹底輸掉。
聶熙頓時了然,歎道:“朱後如此,也未必全為皇權。她……對陛下其實十分有情的,求之不得,便慧劍斷情了。皇兄啊皇兄,你可是辜負了人心。”
聶暻瞧著他,苦笑道:“二弟,這話不是矯情麼?”心裏暗罵他得了便宜還賣乖,一時不好自辯,索性扭頭看著水邊飛舞的柳枝。
忽然腰間一緊,被聶熙一把攬入懷中。
聶熙緊緊抱著他,微微一笑,慢慢說:“不管從前如何,今後如何,我隻要現在高高興興和你在一起。就算你明天喜歡了朱若華,後天喜歡了別人,今天——你可是我的。”
聶暻被他抱得死緊,聽著這句有點凶狠的情話,不禁微笑,柔聲說:“我不像你,哪有那麼多三心二意——”
還沒說完,又被聶熙咬了一口。
“我也是一心一意。”聶熙盯著他,緩緩道:“皇兄,你是不明白,還是故意逼我多說幾次呢?”
兩人凝視著對方的眼睛,忽然都覺得這番話太甜蜜,都有些窘了,不約而同轉開視線,又忍不住一笑,心裏醉軟。
不知何處傳來一縷清笛,委婉入雲。
楊柳原的水麵金光流動,薄霧一點點散去,綠柳和風,果然又是一個好天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