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千夜思(1 / 3)

文\/語笑嫣然

月華輕,燈影寒,思君凝淚千夜喚。

【 隻身 】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滿室的燭光,忽然抵不住那山雨欲來的洶湧,蒼白地顫抖起來。隨即一陣疾風撞破紗窗,吹落了新娘頭上金絲繡邊的紅蓋頭。新娘的眉眼輕輕一抬,嘴角勾起,露出輕蔑的笑容。

龍鳳鐲,紅嫁衣又豈能困得住她?

她是早就已經立定了心思要趁著新婚之夜,防備最鬆懈的時候逃走的。自打親事定下,再多的哭訴,再大的反抗,也換不來父親的一次軟語安慰。腦海中盤亙著的,隻有父親嚴厲的訓斥,“他要是會回來,早就回來了!你還要等他到什麼時候?他根本就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死了!”

多少次,她都哭倒在父親憤怒的目光之中。

多少次,她都沉淪在午夜夢回的心痛。

多少次,她仿佛看見他鮮衣怒馬,乘風而歸。

多少次,多少次,她的冀盼都化成雲煙!他眸中舉世無雙的深情款款,都在她背人垂淚的孤影中,化成漫天細雨流風,縈繞著她,卻找不到他。

宋夜痕,你失約了。

你答應過三年之後回來找我,你不來,我怎麼告訴你,我完顏華岫今生隻為你一人描眉畫鬢,為你身披紅妝。

你不來,我怎麼告訴你,縱然江水為竭,星河隕滅,我也會等你,尋你,直到身死,直到魂飛。

華岫眼眶濕潤,忽如溺進深淵寒潭。一陣冷風吹醒了她,她深吸一口氣,換掉身上鮮紅的嫁衣,穿上紫琳事先為她藏在新房裏的黑色行裝。這時賓客已經散了,屋外仍有酒香縷縷飄來,好像還有一些混亂的聲音,隔窗聽去,如有刀光劍影,烈火焚燒。

她無心去顧及,躡手躡腳地拉開房門。

門外闃靜幽暗。

自從父親和薑家訂下了這門親事,她就像個犯人似的被看管著,她要逃,要到邊疆的烏騅城去打探宋夜痕的消息,惟有新婚之夜,才是最佳的出逃時機。夜色幽幽地照著她,空氣中仿佛有一股血腥的氣味開始蔓延過來。她忽然覺得心慌,加快了步子,突然前方的轉角撲出來一個人!

華岫思量不及,就已經被對方捉住手腕,“快逃!跟我走!”血腥的氣味陡然加重,就連那隻手——

那隻牽住自己的手,也是濕淋淋的!

她仔細一看,對方的袍子上,雙手,甚至臉上,都染了鮮血。那鮮血將他剛毅的五官塗抹得如羅刹一般猙獰。可是……可是他的一身紅袍……他的一身紅袍預示著他今夜的身份與別不同!

他就是那個要跟自己成親的薑家獨子薑兆南!

華岫之前因為太過抗拒,被父親軟禁在家中,甚至連這個薑兆南的模樣都不曾見過。這會兒她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血腥的氣味令她作嘔,她卻掙不脫他的手,任由他拖著穿庭過院,朝著後門瘋一般地逃去。

長街清冷,遠處的城門口,微光之中映出流動的霧氣,仿如一個守株待兔的魔窟。華岫的手腕幾乎快要被薑兆南捏碎了,她恨然吼道:“薑兆南,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你要帶我去哪裏?”

薑兆南微微一愣,停下步朝四周看了看,確定並沒有人追來,眉眼一垂,痛然道:“薑家此刻已遭仇家血洗,我們不能再留在霜天城了。”

【 幽夢 】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在滔滔的江水畔炸開。華岫怒極,瞪著薑兆南,“你們薑家被人尋仇,你要逃是你的事,為什麼拉著我?我不跟你走,你放開我!”

薑兆南的凶狠表情看起來有些誇張,他抓著華岫不放,“哼,我不救你,你昨晚就被仇家亂刀砍死在薑府了。你我既然已經拜堂,你就是我、我薑兆南的妻子,我到哪裏,你當然得跟著我!”他故意把自己的名字說得很重,唇齒間卻磨著一股生疏。

華岫千般不願,被他從城門口一路拽到了渡頭,這會兒再是掙紮都顯得氣力渺小,掙不脫他。流花河在前方彙入清絕江,江麵寬闊,遠山仿如刀刃,在蒙蒙水霧中幽黑地立著。渡頭泊了一隻很大的貨船,船夫正在拉著錨鏈。

薑兆南急忙大呼:“船家!請問你們這船是要去哪裏?”

嗬,請問?華岫不屑地冷哼一聲,白了薑兆南一眼。他剛才那股狠勁怎麼不見了?轉臉對著別人說話竟透出幾分謙遜,他倒真是變臉比變天還快。那船夫聽薑兆南說自己被仇家追殺走投無路,眼露同情道:“老朽也很想幫這位相公和夫人一把,但老朽做不了這個主,還得請示我家主人。”

薑兆南忙問:“那船家可否請你家主人現身說話?”話音一落,那船艙口深藍的簾子忽然被打起,裏麵傳出懶洋洋的一聲問:“是誰要見我啊?”隨之映入華岫和薑兆南眼簾的,是一個白袍玉帶,鳳眼薄唇的男子。他款步出來,微微一笑,仿如鏡湖之上有清風吹拂,微瀾漸生。

這男子姓宮,名少弘,家中是做築建生意的。這艘船是宮家的運貨船,裝了一批從京城最好的石器行買來的凝花玉石。

因為凝花玉石極其珍貴,在別處是買不到的,所以宮少弘以宮家少主子的身份親自來這一趟,卻沒想到在離開的時候還能結識兩位新的朋友。——這話是他自己說的,他不僅邀請了薑兆南和華岫上船,還以上等的酒肴款待他們,推杯換盞之間,他言辭誠懇,“兩位家中遭逢不幸,宮某深表惋惜,不過,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們也能相識,確是有緣。兩位大可以隨我回薛凰城,也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

薛凰城?華岫的眼神輕輕一顫,薛凰城與烏騅城同在流蒼國西南,相隔也不遠,若能到了薛凰,再想法子擺脫薑兆南去烏騅,豈不正好?她嫣然一笑,“反正我也沒去過薛凰城,倒是很想去見識見識的,你說呢,相公?”眼神朝著薑兆南一瞟,故意將那稱呼咬得很重,薑兆南有些失神,眉宇間反倒可見幾許尷尬。

不多時,婢女玉鐲從艙外進來,香雲紗裙隨步而皺,嫋娜娉婷,宮少弘戲笑著看她,“房間準備好了?”玉鐲低著頭,似是故意不去接觸宮少弘的目光,“都準備好了,薑公子和夫人隨時可以去歇息。”

那貨船裏小艙隻有五間,隨從們都相互擠著,已是好不容易才挪出一間給他們。華岫才一進去就抱起地上一張矮腳圓形小木凳,瞪著薑兆南,“喂!告訴你,姑奶奶我在霜天城可是出了名的女霸王,你休想趁機占我的便宜,否則我打得你落花流水!”

饒是薑兆南一臉冷靜,見了華岫那副模樣也忍俊不禁,“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這床留給你睡,我就睡地上好了。”他這會兒笑起來倒不像在渡頭的時候那麼粗暴凶惡了,華岫越發覺得不解,“你真是個怪人!”

薑兆南問:“我怎麼怪了?”華岫道:“你一會兒凶得要吃人,一會兒又好像還蠻懂禮貌的。”薑兆南一愣,突然又沉下臉來。窗外掛著一輪下弦月,微弱的光芒,為漆黑江麵鋪上一層清冷的寂寞。

華岫漸漸地睡著了,睡夢中,她又看見宋夜痕,琉璃碧瓦下,他微微笑著將一朵朵桃花簪在她的發髻上。他問她,華岫,我們成親,好不好?她想說好,可是,畫麵突然一暗,亭台樓閣都變成堅冷的石壁,他渾身是傷,她在他麵前哭得梨花帶雨,他卻還是忍著疼安慰她說,我以後都不會跟你生氣了,我沒事,真的沒事,你睡吧,也許你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看見我了……

華岫,你等我……

三年後我一定回來找你……

華岫,我愛你!

不!不要走,不要扔下我……啊!夜痕!她大喊了一聲,猝然驚起,臉上已是清淚滿布。夜還那麼黑,天還沒有亮,床邊似有一團模糊人影,正憂心忡忡地凝視著她,她心中一痛,一把將對方緊緊摟住,用力得好像願為這擁抱傾盡所有,她失聲痛哭,“夜痕,夜痕你終於回來了!”

這時,耳邊的聲音卻低沉地將她打斷,“華岫,是我,我是兆南。”

忽然,夢徹底碎了。

【 沉江 】

那一晚的哀哭,呢喃,淚痕,擁抱,還有那個名字——夜痕——都深深地烙在薑兆南的心上,他還是忍不住問華岫:“誰是夜痕?”

華岫抿著嘴,白了他一眼,“不用你管!”

薑兆南忽然有點惱了,抓起華岫的手腕,“夜痕?是個男人吧?我們已經拜堂成親了,你卻連做夢都想著別的男人,你說,我該不該管?”華岫被他抓得手腕發麻,“你、弄疼我了!放……放手!”薑兆南狠狠瞪著她,那表情分明是憤怒,可瞳仁的深處卻還藏著慚愧與不忍。

良久,他的手一丟,拂袖向船尾走去。

華岫揉著自己發疼的手腕,朝那背影狠狠一啐,喊道:“薑兆南,我討厭你!我這輩子都不會承認跟你拜過堂成過親!”

江風徐徐,吹亂她如瀑的青絲。

宮少弘不知幾時已在船舷邊站著,笑意深長地看著她,“夫妻之間鬧點小別扭,何必說那麼重的話呢?”

華岫柳眉一豎,“我跟他隻是拜過堂而已,算不得夫妻。”

宮少弘撲哧一笑,“拜過堂不算,那還要怎麼樣才算?”華岫的臉一紅,跺腳道:“宮少爺別拿我尋開心了!咱們這船還有幾日到薛凰城呢?”宮少弘摸摸鼻梁,盤算道:“大概還有五天吧。”

五天,江船綠水,煙波浩渺。

那望不見盡頭的清絕江,可有哪一段是曾經載過他的?可有他遺落的破碎之傷?夜痕,你一定還活著,你不會死,你不會真的狠心拋下我,對不對?夜痕……華岫一念至此,忽然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