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吭哧一聲又笑了,對貴成一揚眉:“行吧,反正也缺人,讓這丫頭先幹著吧。”
貴成連連稱謝,對翠喜說:“妹妹,快謝謝劉掌櫃。”
不知怎的,翠喜卻不好意思再開口了,低著頭不吭聲,貴成著急要走,把妹妹一推:“劉掌櫃是好人,你在他店子裏不會吃虧。快去吧!”
劉掌櫃斜著嘴角,一直在笑,看看招牌,又看看翠喜,轉身進了店裏。
翠喜這才抬頭,納悶地看著那三個字:“牛肉劉。”心想:我沒念錯啊,他這是笑個什麼呢?
這是一家小飯館,不大,隻放了四張桌子,櫃台往裏是廚房,兩口大鐵鍋煮著牛肉湯,咕咚有聲,柴火燒得劈啪作響,另有一口鍋架在西麵牆邊,小火正煨著,濃香撲鼻。一花白頭發的老頭子,正用一雙二尺來長的竹筷從那鍋裏將醬得紅彤彤油亮亮的牛肉夾出來,放一粗瓷青花色大盤中,盤中早就堆了一小座肉山,老頭身旁是一十八九歲胖小子,抻著麵,麵團拉一長溜,啪啪砰砰地摔打在麵板上,騰出一團霧也似的粉雲。
翠喜看著看著就餓了,早上她沒吃什麼,哥哥家的早飯就是疙瘩菜下糙米粥,原本每人有一個糙麵窩頭,她咬了一口就噎得夠嗆,連忙把奶奶手裏那個還沒動的拿過來,掰開,用筷子在裏頭掏了掏,以為是和饅頭一樣,中心的部分會柔軟好吞一些,結果這窩頭跟饅頭不一樣,筷子一挖就散了,落得滿桌都是。貴成立刻便把臉垮了下來,翠喜也覺得很難為情,隻得將撒桌上的一堆麵渣子掃自己碗裏,就著稀粥攪了攪喝了。奶奶指了指她放一邊的那個沒散的窩頭,翠喜歎了口氣,拿過來也掰開了,小心翼翼撒進奶奶的粥裏。
還沒到飯點,店裏還沒有食客,劉掌櫃回頭對翠喜說:“再過半個時辰人就多了,先跟你說一聲。”
翠喜說:“嗯。”
“多大了?”掌櫃問,就勢坐在一張方桌旁,蹺起二郎腿,將袖子挽起露出古銅色的結實胳膊。翠喜把腦袋扭著說:“十五。”
“多大?”劉掌櫃重複問了一遍。
“十五!”翠喜把音量提高。
“你脖子沒毛病吧?”
翠喜一愣,轉過頭看著劉掌櫃,他便又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細長的眼睛倒是很有神采,彎得如月亮。他說:“嚇我一跳,以為找了個歪脖子小人兒呢。”
翠喜知道他在開自己玩笑,抿著嘴不說話,也沒做出生氣的模樣,隻是用一雙烏黑溜圓的大眼睛瞪著他,掌櫃的跟她對視了一會兒,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了,咳了咳:“你看起來真不像十五了。”
翠喜剛想說:“我很快就滿十六了。”
他又輕聲接了句:“跟十一二歲差不多。唉,南方人就這樣,小人兒國出來似的。”見翠喜一揚眉,把小嘴兒嘟起,終於有了生氣的樣子,便換了個嚴肅的語氣,一本正經道,“我跟你長話短說。我姓劉,文刀劉,我叫劉天祿,你來了我店裏,若幹得長了,也就不是外人了,這個啊,大蘿卜長輩兒上,我比你歲數兒大,你就叫我一聲哥;廚房的王叔,我叫他叔,你也得叫叔;抻麵的那胖小子,我叫他猴兒……”
“我也叫他猴兒!”翠喜很乖巧地接上話,學著劉天祿卷著舌頭說話。
天祿嘿嘿一笑:“他也比你大,我叫他猴兒,你不能。你還是得叫他哥,他是王叔的兒子,叫王大力,你叫他王哥。明白?”
翠喜點點頭。
天祿往廚房一指:“好,去叫吧。”
翠喜認為自己是機靈的,將辮子往腦後一甩,便往廚房裏走了,先走到王叔麵前,說:“王叔,我是新來的吳翠喜。”
王叔正從櫃子裏又拿了個碗,抬頭看了她一眼,歪著腦袋:“啊?”
翠喜便又說了一遍。
王叔指指自己耳朵:“我耳背。”
翠喜便喊道:“我叫吳翠喜,新來的!王叔!”
王叔這才點點頭。
王大力背著他們,拉著麵呢,就跟身後什麼聲音都沒有似的,連頭都沒回,翠喜很快便意識到這兩父子的聽力或許都有問題,於是繞過王叔,走到王大力身旁去。王大力微微一驚,放下了手中的麵,他相貌很是溫和可親,露出笑容,主動招呼:“新來的啊?”
翠喜幾乎被這雷鳴般的大嗓門兒震聾了,卻也隻好奮力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喊:“我叫吳翠喜,王哥!”
“哎!哎!”王大力笑容滿臉。
翠喜從廚房出來,憋出一身汗,耳朵嗡嗡直響,天祿在外頭哈哈大笑。
“知道你來幹什麼了嗎?”天祿問她。
翠喜點頭:“剛我哥跟我說了,說您店裏傳話端盤子的小夥計走了,我來替他。”
“端盤子,傻子也會做。可傳話,你覺得你行嗎?”天祿又問,眼中滿是捉弄之意。
翠喜咬咬牙:“請您告訴我,我該傳些什麼話?”
……
“加肉!一斤炒餅!
“一斤麵!汆鹵!再來個燒茄子。
“牛肉一斤,燒餅五個,兩個花卷!”
……
翠喜那天中午便一直喊,一直喊,喊到了最後一個客人離開。
天祿點完錢,王叔和王大力把午飯端了出來,麵湯裏撒了點香菜末,另有一碗炒麵片。
翠喜從來沒有吃過炒麵片,那天中午她吃了兩盤,像一隻餓了幾天的小狗,她喝湯的時候,王叔愛憐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聲說:“小閨女,慢點喝。”
翠喜含糊地應了一聲,碗把她的臉都遮住了大半,她大口大口喝著。
天祿看著她,不知怎的,想笑,卻笑不出來了。
晚上天祿回到家,跨進院門,就扯起了嗓子:“桂芬兒,桂芬兒嘞!小芬兒喲!”一麵喊,一麵順手從門邊牆上取下雞毛撣子,在腿上身上撲撲地撣灰,“劉曾氏!曾桂芬兒!小芬兒嘞……哎呀!”
一把蒲扇拍在他頭上,天祿回頭,見他母親挽著袖子,一手扶腰,滿麵怒容,眼裏卻含著笑意,蒲扇抽他臉上,卻撓癢癢似的,他吭的一聲打了個噴嚏。
“沒大沒小的臭小子,抽死你!”天祿娘用蒲扇掃著兒子的臉。
天祿左躲右躲:“媽,我熱,借給我扇扇!”去奪母親手裏的蒲扇,天祿娘沒放手,卻用力搖了搖蒲扇,姿勢一變,給兒子扇起了風,又哀哀地望天長歎:“什麼時候你找個媳婦,我也就不用伺候你這臭小子了。”
“您不伺候我伺候誰去?”
“我呸!你媽就不該享享福?不該抱孫子?”
“媽,”天祿忽然正色,一字一句地道,“這年頭,誰抱孫子誰就當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