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娘一怔,回過神,踮起腳就要伸手擰他耳朵,天祿大笑著躲開。

一家三口十八年前從青州逃荒來的北平,還沒到,天祿爹就死在了石門。死的時候,天祿娘生著重病,十歲的天祿將父親埋了,在墳堆上用石頭做了個記號,對癱坐在墳前的母親說:“媽,等俺出息了,俺就回這兒來把爹的墳遷回青州去。”

天祿娘搖頭:“遷回去做什麼?等定了安家的地方再說吧,老家都沒人了,讓你爹回那兒當野鬼嗎?”

“俺們不回去了嗎?”

病得打蔫兒的天祿娘,嘴角的笑卻甚是倔強,她伸出顫抖的手,給兒子拍了拍他手上的黃土:“出來了,就一步一個天地,一步一個家。往回退,回去守著那片枯田餓死,對不住自己,也對不起祖宗。兒子,哪怕娘也跟你爹一樣死在路上,你也不要停,哪兒有活路,你就往哪兒走。”

家安在了北平南城半步橋,靠近當年的京師第一監獄,說是半步橋,可周圍誰都沒見過橋是什麼樣子。有人說監獄北門外原有條臭水溝,上頭鋪幾塊青石板,犯人們戴著腳鐐過那石板,隻能半步半步地走,所以就叫半步橋了。

半步橋的南邊兒是自新路,天祿的小飯鋪就在自新路南的一個小胡同裏。這條路是民國八年(1919年)由京師第一監獄自籌資金購買民地修建的,二百二十六丈尺長,三丈寬,從監獄南門一直通往官菜園上街,路邊新植槐樹近二百棵,春夏秋綠葉葳蕤,修路的人,是第一監獄的犯人,故取改過自新之意為路名。

天祿在天橋附近當了三年茶館小廝,攢了點錢,後來在牛街學會了醬牛肉,從茶館辭了工,挑著擔子在南城賣牛肉,從陶然亭北一直賣到菜戶營的農莊,那兒荒墳野地一片,也沒幾戶人家,天祿一擔牛肉作兩挑,往南走,過了永定門,一直賣到天壇,才能空著擔子回家去。他年紀雖小,但能說會道,勤勉機靈,手藝也好,兩年下來,整個菜市口南邊一帶,都知道了有個小夥子牛肉醬得不錯。有一年,正是在自新路,一個死刑犯人要被送去處決,剛出監獄,在囚車上聞到一股濃香的牛肉味兒,揚著脖子就大喊,說哪裏的牛肉這麼香,他吃不到就不會安心上路。

恰恰是天祿挑著擔子經過。

天祿略頓足,挑了最好的三塊牛肉送給死囚,死囚狼吞虎咽,吃到後來,眼淚流了出來,太好吃了!

“小兄弟,怎麼稱呼?”。

天祿眨了眨眼:“叫我牛肉劉吧!”

“好,好!你的牛肉,抵得上一壇美酒,酒我是沒喝到,但在死路上還能有幸吃到這麼好吃的牛肉,是我的福氣。”

天祿不知道這犯人會是怎麼個死法,他也不是沒見過殺人。剛到北平不久,那時北平還叫北京,皇帝還在紫禁城的龍座上,菜市口就在白紙坊不遠,看刑場殺人跟趕大集似乎沒什麼區別。世道亂,每天都有犯人被處決,死法各不相同,但當血從腔子裏躥出來,殷紅的色彩在半空灑出一片弧形,圍觀人群發出的歡呼聲卻每一次都是那麼熱烈。人犯的親屬如果想讓親人死得痛快點,隻能想辦法給掌刑的劊子手送點銀錢酒菜,若犯人受的是“淩遲”之刑,劊子手拿了好處,提手第一刀,必然是先奔心口那兒去,接下來“片肉”的過程,於犯人而言也就算不上痛苦了。如今菜市口殺人是見不著了,刑場改到了荒郊野地,有的看守所裏也可以處決犯人,死法更是簡化了許多,文明社會嘛,稍微複雜一點的就是絞刑,絞刑機還有從歐洲進口的呢,“高級之處”就是可以不讓人一下子死,慢悠悠絞死,三魂七魄折騰夠了都上不了天。

光想想就覺得瘮得慌,那日天祿將擔子裏剩下的牛肉全部送給了獄警,隻說了句:“如果可能的話,就關照關照他吧。”

槐花撲簌簌飄落,豔陽高照,囚車漸行漸遠,天祿也沒料到自己的生意便正是自那天起有了戲劇性的轉折。第二天南城有好幾個警察都買了他的牛肉,還讓天祿包下了每月初一十五打牙祭時的熟菜,醬牛肚、牛筋、牛蹄……數年後,“牛肉劉”紅遍南城。小飯鋪的幌子是天祿自己設計的,木板上畫個牛頭,表示賣牛肉,“牛肉劉”仨字兒請了個教書先生來寫,下麵垂的紙條代表麵條,白色是切麵,黃色是雜麵,再垂一串兒,是燒餅。天祿喜歡看自家的幌子在風中招搖的樣子。

店麵是四年前盤下來的,有三個夥計:老王父子在廚房掌灶,加一個跑堂小籃子。小籃子娶媳婦回了保定老家,店裏生意好,少了人手不行,天祿因而才決定再招個人。

回到屋裏,天祿在窗前吹著涼風,想著新來的小姑娘吳翠喜:小豆芽菜這般凶殘吃相,簡直比小籃子還狠,還是個女的,究竟能頂什麼用呢?

晚上,收拾完店麵的老王父子帶著翠喜來了,天祿娘早知有個新夥計要住進家來,迎了出去,一見是個小姑娘,不由得愣了愣。

老王大聲說:“吳姑娘快見個禮,這是老板娘。”

翠喜嚇了一跳,夜色中打量眼前滿臉皺紋的老婦,心想:劉老板的老婆真是老啊!

老王見她呆呆的,略一回神,拍拍自個兒腦袋:“瞧我,一高興就說錯話,這是老板的娘,不是老板娘。”

翠喜恍然,向天祿娘行了個禮。

天祿這時才走了出來,懶懶地對母親說:“媽,就讓她跟你睡一屋吧。”

天祿娘回頭看看兒子,笑著點點頭。

翠喜自己去收拾被褥,天祿娘站在一旁打量了她一會兒,心裏不知怎的挺高興,笑眯眯地去廚房找兒子,天祿正調著大鍋裏的醬湯,下著第二天要賣的牛肉,天祿娘走過去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會打主意,這丫頭我看可以,就太單薄了些,年紀也太小了,多大啊?十三?十二?”

天祿沒說話。

“你真要她當你的夥計?”

“是啊。”天祿依舊是懶懶的。

“小雞似的,風一吹就顛著跑了,隻怕連盤子也端不動。”

“力氣大著呢,也能吼,一頓飯吃一整盤麵片兒。”

“好,好!”天祿娘點頭。

“好什麼好啊?我怕虧了呢!給了她哥十塊大洋!讓他給我找個伶俐小子,他給我弄根黃豆芽兒!”

“不虧不虧,”天祿娘想了想,說,“這小丫頭我怎麼看怎麼覺得有眼緣,現在細想,我覺得她像一個人。”

“像誰?”

“像你!一雙眼睛賊兮兮的,猴兒精!”說完天祿娘又補充了一句,“而且,她眼裏有股狠相也跟我們家投緣——是個不走回頭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