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原本背過身要走,聽了這句話,終於回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愛憐橫溢,包含千言萬語,他知道翠喜全明白。
翠喜和天祿娘走出監獄,站在外頭愣了好一會兒,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天祿好歹還算平安,她們的心暫時踏實下來。
那天晚上,翠喜做了個夢,夢到一座山,在夢中她意識到這座山似乎自己曾經來過,山巔一片白,不是雪,好像是石灰,通往山腳那條路,似也曾走過許多遍,下個坡往左邊一拐,上個坡,兩個池塘的盡頭就是山腳。一時濃霧彌漫,連路都看不清,一時又雲開霧散,天藍得像洗過一般。附近有竹籬茅舍,一戶人家裏走出個農夫,見到她,愣了一愣,告訴她這山可上不得,有人上去過,回去後一家人就出了事。翠喜便往回返,濃霧卻從四周冒出來,遮住退路,細密的雪粒子打在臉上,她又驚又懼,腦子裏想的是必須往回走,不能上山,絕不能讓天祿出事,可看不到回去的路了,她一咬牙,閉著眼睛往回衝,竟一腳踩空,掉進了深淵。
她嚇醒了,渾身冷汗,睜眼一看,天色仍蒙蒙亮,身邊是哥哥的兩個女兒大毛二毛,還在呼呼睡著。
翠喜睡不著了,仔細回想來京後的一切,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劉家落到今天這個地步,說到底,和她是有直接關係的,她無時無刻不懷著深深的負罪感,更令她難受的是,現在能力弱小,實在無法為劉家做點兒真正有用的事。
她打算去找活兒幹,不能給任何人添麻煩,這“任何人”中,自然也包括哥哥一家。
天剛亮她就出門,沿路的柳樹已冒出鵝黃色的芽,楊樹也已敷上淺淺一層綠,呼呼刮著的風,再過些日子,應當就吹麵不寒了。
老耗著不是辦法,天祿若不放出來,劉家就不會有活路。天祿娘決定把房子給賣了,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把兒子撈出來,賣房的消息放出去不久,菜園街的李媽帶著一個買主上門了,是他家遠房親戚,在菜市口開了個中藥鋪,正好缺個地方安置幾個徒弟。談好價錢,對方給了訂金,定好七天後搬來,老太太毫不拖泥帶水,立刻收拾東西準備走人。
第三天中午,吃過飯,她去了趟金四爺家。
金四爺連忙招呼。
“他金四哥,”天祿娘將一遝錢啪地放桌上,“天祿太冤了,我咽不下這口氣。這些錢就是孝敬您的,隻要您能幫幫我這老婆子。多年的鄰居了,您行行好!”
她說著,臉色蒼白,不光肩膀顫,連聲音都顫了。
金四爺端條凳子,扶她坐下,連連拱手:“哎喲我說劉大媽,您可真是抬舉我了。您慢慢說,別急別急!這錢我可不敢拿,怕外頭打雷劈著我。”
天祿娘哽著嗓子道:“他四哥,您消息廣,一定知道哪兒能找到好律師,替咱打個官司?要能把天祿撈出來,拚著老命我告禦狀也成!連房子都賣了!”
金四爺歎道:“告禦狀?北京現在叫北平啦,皇帝搬到南京去了!”
“老天爺犯邪性!南京?那是撚子長毛賊的地方,皇帝在那兒待不長,你信不信還能回北方來!不管怎樣,即便這北京城沒皇帝,沒總統,誰給這兒的老百姓做主呢?沒地兒講理了嗎?!”
金四爺隻是搖頭,心裏犯了難。這老太太吧,是個有主張的人,兒子被囚了,她可是挺著一把老身子骨,把這南城一帶的警局、巡警閣子全跑了個遍,喊冤撒潑講理,送錢送點心送煙,能想的辦法都想了,現在還能提出請律師這樣的辦法來,比尋常老太不知強了多少。但畢竟沒什麼見識,要有見識,怎麼會來找他,他除了耍耍嘴皮子還能做什麼。不過……金四爺仔細思忖,還是決定替天祿娘好好琢磨下,一來是多年街坊,不能不幫,二來人家上門求救,好歹也是真看得起他,不能自個兒折了麵子,得有分讓人看得起的樣兒,再怎麼也不用真的出麵做什麼,無非就是替人家打聽打聽,出出主意,若怕惹禍,悄悄的就行了,便道:“大媽,您看這麼著行不?我先替您問問去,得找個管用的,對吧?您把房子都賣了,錢可不能亂花呀!這桌上的票子也得拿回去。等天祿出來,我上您家白吃幾口飯就行。”
天祿娘抹抹眼角:“借您吉言!那就費心了您哪。”
金四爺道:“劉大媽,之前天祿出事兒,我躲著不敢上您家去,您別怪我。我怕呀!小老百姓,誰能不怕?我家金蛋也是個學生,家裏就這一獨苗,得護著。不過您記住了,金四雖然膽子小,卻不是個沒良心的,落井下石的事兒,姥姥!絕不幹。你家有難,能幫的一定幫。”
天祿娘擺手:“四爺,您不用多說,老婆子我什麼都明白。我敢厚著臉皮上門來找您幫忙,就是知道會幫我的人,怎麼都會幫,白眼狼怎麼都是白眼狼。您、鬥大爺、秦爺、那小姐,都是好人!”
四爺一聲長歎:“這世道白眼狼多,毒蛇也多呀!得嘞,請律師的事就交給我吧,好好替您張羅張羅!您賣了房,住的地方有嗎?”
“就在棗林胡同曲家院子裏找了間屋子,跟房主說好了,過兩天就搬過去。”
金四爺豎起大拇指,朝天祿娘比了比:“您可是這個!哎不對,您這……您怎麼知道請律師這招兒啊?誰給出的主意?”
“還不是你家少爺,讀過書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嗨,讓您笑話。”
待天祿娘一走,四爺滿屋找棍子,口裏喃喃道:“今兒得給金蛋這小子吃頓好的!小兔崽子,夠能個兒啊!”
晚上金蛋一回家,就被父親揮著棍子追著打,躲之不及的時候,外麵突然鬧哄哄響起來,有人咣咣當當地敲盆子,金四爺和兒子對視一眼,心裏都叫了一聲不好,出門往半步橋方向一看,隻見紅光隱隱,黑煙滾滾,是劉家的小院子著火了。
“劉叔家!”金蛋失聲道。
“別愣著,趕緊去幫忙吧!”金四爺將棍子一扔,拍腿道,“我找水三兒弄幾擔水去,這要是誰放的火,丫就缺大德了!”
劉家的房子被人點著了,好在天祿娘警醒,大聲呼救,四周的街坊們都趕去救火,連鬥大爺和白狗鬥鬥都來了,鬥鬥急得跑來跑去汪汪大叫,脖子上還戴著它的大鈴鐺,映得狗臉通紅。白紙坊分段的巡警老古第一時間就趕到,拖著一雙誇啦誇啦響的爛皮鞋,吹著口哨指揮人救火,小巡警二墩子從東邊跑來,向老古彙報:“沒追著,不過瞧著眼熟,是虎坊橋那邊鄭大肘子手下的小混混。”
老古努著眼睛罵了句髒話,怒道:“這幫孫子,腿腳伸得夠遠哪!敢到咱們這兒撒野,這是縱火罪!”
二墩子擠眉弄眼朝他使個眼色,老古眼睛一偏,天祿娘披頭散發,黑著一張臉走過來:“古段長,剛二墩子說是虎坊橋那邊的人放的火?虎坊橋……那些人是不是溫所長叫來的?”
老古道:“您聽錯了。”
天祿娘回頭看著冒著黑煙的院子,火是滅了,房子是沒塌,可也跟一堆廢柴火沒太大區別了,誰還會買這樣的房子呢?給天祿請律師的錢,泡湯了。
天祿娘點點頭:“得。”一聲不吭往回走,將地上一個空盆子撿起來,拿塊破瓦片往裏舀灰,那些灰還很燙手,帶著火星子落到她手上,她也不覺著疼,金蛋跑過來:“大媽,舀這些灰做什麼哪?別燙著了!”
天祿娘道:“這可是好東西,燒成灰的可是我和兒子的家當啊!得留一盆送貴人呢。”
金蛋覺得這老太太是被氣昏頭了,他可料不到天祿娘的這盆“家當”,在第二天一大早就獻給了溫貝勒。
溫夢榆一踏出家門,兜頭兜臉挨了一盆灰,天祿娘破口大罵:“雜種的臭王八羔子!出息大了去了喲,真不枉你這王八姓兒了!你是縣太爺還是督軍老爺?屁眼子裏的小芝麻,還敢這麼傷天害理,殺人放火!全家畜生!我去你親娘祖宗!”
“背了”爺捂著頭直往裏躲,天祿娘一路追一路罵,追到前廳坐到凳子上,接著罵,嚇得溫太太和用人不敢出來,天祿娘手裏還提著那裝灰的盆子,罵道:“姓溫的,有種你就把我娘兒倆都弄死,要弄不死我們,那就等著!看是你先弄死我,還是我先鬧死你!老娘天天上你這兒來!”將盆子往北麵供桌上一砸,好家夥,丁零當啷一陣響,香燭蠟扡滿地滾,天祿娘拍拍手,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走了。
自那天起,她每天一早就到溫貝勒家門口鋪張席子盤腿坐著,他一出來她就指著罵,翻來覆去地罵,溫夢榆本就惡名遠揚,聽者無不拍手稱快,這事很快就傳遍南城。有街坊來看熱鬧,也有人來起哄,某一天她剛罵完,聽到車軲轆響,見到了推著板車的草奶奶,車上坐著大白狗鬥二爺,狗脖子係著銅鈴鐺,這之後他們就常來陪著天祿娘,看陣勢跟保鏢一樣。天祿娘隻得將自己帶的幹糧分點兒給他們吃,狗也有份,等天色一暗,溫貝勒下班回來,天祿娘再送他一通好的,由草奶奶和鬥二爺護送回家,草奶奶將板車拍拍,示意天祿娘坐在上頭,天祿娘剛坐上去便跳下來了,笑罵道:“放你娘的臭狗屁!”原來鬥二爺真放了個屁,頗為悠閑地搖搖大白尾巴。
金蛋也來了,帶著在一家報社實習的同學,倆人買了碗豆汁兒喝,邊喝邊聽天祿娘罵人,同學興致勃發,回去就畫了一幅漫畫,刊登在報紙副刊專欄,與“大帥遛鳥”“王孫唱戲”“洋太太攆貓”等一同被列入“新燕京八景”之一,單起個名兒,叫“老太太罵街”。
溫貝勒沒想碰到這麼個硬眼子,事情鬧大,倒不敢輕舉妄動了,憋著氣上下班,這北平城裏茅房本就不多,隨處可見黃白之物,一個看熱鬧的頑童撿了一坨屎扔到他頭上,恰好貼在他後帽簷,他勃然大怒,欲待將那孩子抓著痛打一番,腳一歪,被個石頭絆倒,麵朝下摔下去,下巴磕在一堆軟趴趴的東西上。這場景再次被金蛋那同學畫成了漫畫,不過卻不是“新燕京八景”了,而是正正經經地附了一篇小文,指責北平政府在公共衛生上的失職,街道衛生狀況堪憂,屎溺遍地,文章引起了議員們的重視,在各處勘地,準備批款子修公共茅房,這是後話。
天祿娘將賣房收的訂金退了,住在熏得黢黑的北房裏,門燒壞了,整天敞著,到天黑才合上。外牆上掛的一排大鈴鐺,也熏成了透黑,她睡不著的時候,拿進來,擦一擦,擦著擦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還在做夢,見到一個熟悉的小小的身影,晨光照得她茸茸的鬢邊微微發光,長長的辮子搭在肩上,一雙漆黑烏亮的大眼睛關切地凝望著自己。
“大喜子?”天祿娘揉揉眼。
“是我,大娘,”翠喜給她掖了掖被子,“您再睡會兒,我坐坐,一會兒就走。”
“上哪兒去啊?”
“去前門賣枕頭,鋪子裏拿了貨,上火車站賣,能掙一點兒錢。”
天祿娘坐起來:“那兒亂著呢!你不怕被人欺負?”
翠喜搖搖頭:“在哪兒不被人欺負,再說我也不怕,誰打我我就打誰,誰罵我,我就罵誰!”
“傻丫頭!你才多大點兒,別去硬碰硬,打不過就跑,罵不過也跑,知道不?別吃虧!”
翠喜眼中淚光一閃:“可您……不也是硬碰硬嗎?連房子都被燒了。”
“我那是沒轍!被逼的。走,大娘給你做點兒吃的去。”
翠喜摁住她的手,微笑道:“您瞧桌上。”
天祿娘一看,兩碗粥還冒著熱氣兒,旁邊是兩個窩頭。
“你哪兒弄的?”
“天還黑著我就悄悄來了,”翠喜嘻嘻一笑,像個孩子,“廚房塌了,不過灶還好使呢。我帶了點兒糙米來,窩頭是我從我哥那兒拿的,咱們一人一個,好嗎?”
“你這孩子!沒法說你!”
兩人喝粥吃窩頭,翠喜漫不經心道:“大娘,您一會兒先別出門,有裱糊匠來,把窗戶給您重新糊了,老這樣敞著不行。門也換換,我托金四爺找了木匠,應該今天也來。”
“大娘現在沒錢啊!你別瞎胡鬧。”
“我把錢給了。”
天祿娘急了:“你這小丫頭哪裏弄的錢?我告訴你,千萬別去借高利貸,會要你命的!”
翠喜低下頭:“我把天祿哥給我的釵子當了。現在拿它沒有用,不如換點兒錢救急。大娘,隻要人在就好,其他的都不算什麼了。”
將粥喝完,窩頭幾口嚼了,擦擦嘴:“我走啦!您保重!抽空再來看您。”
翠喜沒告訴她,兩天前,她和哥哥大鬧了一場。
她賣完枕頭回家,看到嫂子坐在炕沿,拿塊髒抹布擦著一個嶄新的粉彩花瓶,大毛二毛兩個小姑娘擠在旁邊看,不時伸小手摸一摸,也不知這破屋子要那樣漂亮的花瓶做什麼。奶奶在給二毛的褲子縫補丁,抬頭對翠喜笑道:“孫女,今天有肉吃呢。”
翠喜早就聞到香了,桌上放著一包醬肘子。
“我哥回來啦?今天還挺早。”翠喜坐到炕上,將二毛抱到腿上坐著,“這花瓶是嫂子買的?哥呢?”
“買酒去了。”
嫂子說,猶豫了一下,微笑道:“花瓶是姚大嬸拿來的,還給了你哥二十現洋。”
翠喜裝著聽不懂:“哦,想不到我哥還會放債啊,姚嬸是來還錢的哈?”
嫂子看著瓶上繪的牡丹花:“說是溫家的心意。還說請咱們一家人吃飯,就在星期天。你哥應了。”
翠喜笑著伸手:“這瓶子倒是好看,我瞧瞧。”
嫂子把花瓶遞給她,翠喜哐地就扔地上了,一聲脆響。
二毛晃晃小腿,拍手道:“放炮仗!”翠喜將她放到炕上坐好,站起來,渾身發顫。
貴成拎著酒瓶子跑進來,見地上狼藉,呆了一呆,沒說話,翠喜指著他罵:“吳貴成,狗吃了你良心,為二十塊錢你敢賣你親妹妹?×你奶奶的我就!”她實在是氣急了,也想不出什麼粗話來,便借用了草奶奶慣說的那一句。
貴成麵紅耳赤,翻了半天白眼,硬是摁住了脾氣,沒回嘴。奶奶在一旁笑嘻嘻聽著,但聽到翠喜罵的最後一句,笑容一收,哇地哭了。
翠喜知道自己罵錯了話,羞怒交加,淚水也奪眶而出,貴成將酒瓶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這才大聲道:“我賣你?跟你說,吳翠喜,你出去打聽,這一片哪家沒有賣兒賣女過?一個黃毛丫頭,一百塊錢彩禮就能打發出去,嫁個粗漢子揍死你!我要賣你早賣了,還用得著等到現在?!”
翠喜哭道:“那你幹嗎要收那老王八蛋的錢?”
“不收行嗎?你自己想!人家讓姚嬸放了話,我要敢削他麵子,他就讓我拉不了駱駝!吳翠喜,你如果真還是我親妹妹,就得替咱們家想一想,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這一家老小怎麼辦?我吳貴成在北平幹的是下三爛的營生,可你們現在就是靠我這下三爛養活,就離不開這下三爛的事兒!你說我怎麼辦?還想讓人再來把這狗窩也給一把火燒了嗎?你以為你天天去打零工,賣幾個破枕頭,咱家就能熬過去?做夢吧你!咱們誰都躲不過!”
貴成媳婦忍不住抽泣起來,貴成將桌下凳子踢出來,喘著粗氣坐下,眼圈也是一紅。大毛二毛嚇得不敢出聲,牽著翠喜的衣角:“姑姑,別哭。”見母親也哭了起來,又過去安慰母親。翠喜給奶奶擦了擦淚,見嫂子大著肚子默默飲泣的樣兒,不由得萬般難過。
“躲不過就要認了嗎?”翠喜抽噎著道,“哥,你知道那就是個流氓混賬,我要跟了他就是死路一條啊。”
貴成道:“除了先應付著,沒別的招兒。”
翠喜當晚又是一宿睡不著。第二天抓早兒,去當鋪將天祿給她的簪子當了,讓金四爺幫忙給天祿家找了裱糊匠和木匠,給了工錢,剩下的錢包起來,悄悄給哥哥留下,奶奶她帶不走,沒法照顧老人家,還好哥哥是孝順的。所有事安排完,這才去看望了天祿娘。
劉天祿的禍事,歸根結底還是因溫夢榆想霸占翠喜而起,文的武的都走了一遍,溫貝勒沒耐性再耗著了,紆尊降貴,親自帶人去了趟吳家。
貴成瞅著他,眼珠子發紅:“您找我要人,我還想問您要人呢。我妹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