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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始華,城笳鳴春,東南風一來,四麵八方的樹都在響,千丘萬壑都在共鳴,春天的聲音是有韻律的,也是有香氣的,天氣暖了,萬物都在攢著勁兒唱和難得的春光,花朵的響聲也起來了,桃花一開,杏花玉蘭泡桐花,就擠擠攘攘地趕著要來,快來吧,讓香氣炸起來!讓那些單調的孤獨的樹枝,被重重花朵覆蓋,輕輕地彎下來。

又一陣風起,刮下許多柏樹籽打在肩膀上,男子拾起一粒,遞給前方執著花鋤的少女:“你瞧它像不像你。”

連翹低頭看,青白色的種子上凸起兩個小點,像一對小眼睛,下麵一個彎彎的長紋,合在一起看,恰像一人愁眉苦臉的表情,卻又憨眉呆眼。連翹心想:堂堂舊朝王爺,怎麼跟個小孩似的開人玩笑?

抬起頭,將柏樹籽捏在手中,想道謝,又覺得毫無理由,因而嘴唇動了動卻終是一句話也沒說。

玉田指了指自己的嘴,朝她眯了眯眼睛:“別皺眉頭,好好的年紀,要過得高興一點,這樣才能前途光明。憨寶兒,咱們走。”最後一句話,是對籠子裏那隻百靈說的。

“我沒不高興。”連翹說。

玉田靜了靜,撲哧一笑:“性子還挺魯,在這園子裏敢這麼跟我說話的女人,要擱以前……”

她心裏問:擱以前怎麼了?這句話卻是沒膽量再說出來。

“擱以前,你可福氣大了去了。”

她不由得往後退了兩步,玉田瞥了她一眼:“嚇死你!”

清朗的笑聲中,拎著鳥籠,哼著小曲兒,慢悠悠地步入弧形長廊,走進花園深處。

長廊的楹聯是蒼勁俊秀的筆畫:

“源溯白山,幸相承七葉金貂,那敢問清風明月;居鄰紫禁,好位置廿年琴鶴,願長依舜日堯天。”

悅昌首飾樓裏也有同一人的墨跡,連翹記得。

柏濤曾說:“謹王一係本是清宗室旁支,到光緒年間突然就發達起來,可以說是紅運當頭。現在的謹王爺是小王爺,爵位世襲罔替,什麼叫世襲罔替?那些宗室王公,若按照清製,襲爵遞減,親王世子襲的是郡王爵,郡王世子則襲貝勒爵位,一代代下去,直到輔國公為止,除非是極個別功勞極大的親王,才說得上按原來的等級一直傳下去,清初八大鐵帽王就是如此。謹親王就是鐵帽王之一,不過這個爵位,是到了光緒年間才拿過來封到現在這小王爺的父親,老謹王爺頭上的。此老王爺有兩好,一個是官運好,官場上無人能及,另一個是字好。當年時人議論老謹親王昏聵庸懦,為人貪鄙,風言風語傳了不少到慈禧老太後耳朵裏,老太後卻是睜隻眼閉隻眼,一路提拔,一來是謹王爺會站隊,自始至終就力挺後黨,庚子年更立了大功,二來也是因為老王爺的字極招太後喜愛,甚至曾給太後代筆寫諭旨。咱悅昌這幅字,是沾小謹王爺的光,向老王爺那兒討來的。”

如今那小謹王爺也該有五十出頭了吧,連翹想,看起來倒是一點都不顯老。年輕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那是無人能及的飛揚跋扈,到現在人近暮年,家道中落,做個整日喝茶逗鳥的舊王孫,倒是提前“頤養天年”了。

園子大得讓人瘮得慌,就遊廊便有數十間,曲折蜿蜒,連接著亭台軒閣。原來的仆人早被打發走了不少,現在剩下的,打雜的仆婦有四五人,主要做一點兒打掃的事,四個年輕丫頭,雜役、花匠有幾人,廚師有三個,大廚是南方人,跟著主人,有時在天津有時在沈陽,隻要主人回北平,便也跟著回來,剩下兩個廚子,帶著幾個徒弟,平日裏要負責采購以及給所有人做飯,活兒太多,難免分配不均,所以經常吵架。管家老薩是王府的老人,平日也跟著王爺夫婦,主人不在的時候,這個大宅子交給老薩的外甥海三來管理,海三便是那日連翹和立雲來時見到的男仆,輕聲細語,對誰都帶著幾分和氣:“福晉交代,你呢,剛來,先跟著大春丫頭熟悉熟悉,等福晉她們從沈陽回來,你就跟著紮嬤嬤,福晉自小都由紮嬤嬤來照顧,起居上的事兒,多是紮嬤嬤來料理,你應該見過紮嬤嬤了,她會帶你的。”

一個胖乎乎的高個兒姑娘走上前來,道:“跟我走吧!”將連翹帶到西院,數間廂房,是用人們住的地方。

大春指著其中一間道:“那兒原是成衣師傅住的地方,府裏上下人的衣服都是師傅帶著徒弟做的,連桌圍椅墊也都做,現在人走了。”她抬起一隻腳,繞過去擦了擦另一隻腳的後跟,手扒在窗欄上往裏看,窗板支著一縫,窗下就是一個大木台子,規規整整放著製衣的用具,要再往裏瞧,卻又瞧不見什麼了,大春笑道:“我傻了,咱們進去呀,門又沒鎖!”

推門進去,一邊走一邊道:“海管事說過,衣服破了,這裏頭什麼都有,針線啊,布匹啊。可我不會做衣服,你會嗎?”

連翹將行李放下,目光落在屋內一張大案上,除去剪刀針線等,尚堆著幾疊絹綃錦繡,零散的布頭,和一朵尚未完成的布花,花兒的式樣很普通,更像是布頭堆起來的繡球,想來是某個成衣徒弟閑來弄著玩的。連翹將花兒拿起來,這才想起要回答大春的問題:“做自個兒穿的衣服不是問題,但主人家的太精貴複雜,得讓老師傅帶我好幾年,怕才敢動手呢。”

大春困惑道:“那為什麼海管事說讓你住這屋裏?我還以為你是來當成衣師傅的,看年紀也不像,正納悶呢。”

連翹拿起案上幾綹裁剪剩下的碎錦,往手裏布花的花瓣裏塞了幾圈,比比樣子,將花兒底部捏緊,纏上布條,係上了結,再拿起剪子,對著花瓣頂部四周修剪了一下,遞給大春。

大春眼睛一亮:“哎呀,真漂亮!白花瓣裏頭有紫點子,這是什麼花?”

“牡丹花,”連翹說,“你平日在這大園子裏都做些什麼?教我吧。”

大春撓撓頭:“說實話,我頂多帶你認認人,先熟悉王府四處。海管事說,上頭吩咐,您的活兒得讓福晉和紮嬤嬤來安排。”她揀了張凳子坐著,有點頹,“別看這園子大,東邊的兩個套院是王爺兩個兄弟的,早賣了,砌了牆隔起來,不歸這兒管。餘下的地方,我看也遲早要賣了。要說幹活兒,打掃啊、伺候茶水啊,這些雜事也不算太麻煩,大家分一分,隻做主人看得見的那部分,其他的能不幹就不幹了,要不為什麼把那麼多人都遣走?用不著啊。說來又繞到你這兒了,本來還嫌人多呢,怎麼要你來了呢?”

她把那朵改造後的布花頂在下巴上,眼睛眨了眨,大為不解。

待大春離開,連翹將行李包裹解開,一件件整理,包裹中有一個小小的木匣子,她珍重地將它拿在手中,撫摩它陳舊卻光滑的表麵,閉上眼睛,輕聲說:“爸,我離開韓家潭了,也有機會做手藝了,您在天之靈,一定放心了吧。”

謹王爺夫婦一行人是在驚蟄過後回的北平。

那天傍晚下過一場雨,台階旁用山石砌成的淺壑,積成小小的水池。海三帶著連翹去見了紮嬤嬤,紮嬤嬤又帶著她去見了毓秀。

毓秀道:“連姑娘原是想一心一意做你的手藝吧?我出於私心去悅昌要人,先別說趙掌櫃不情願,隻怕你自個兒也是勉強的。”

連翹道:“能到王府來,是連翹的福氣。”

毓秀一笑:“不勉強,那便是樂意的了?”

連翹隻說:“我會好好做事,答謝王爺和福晉的賞識。”

毓秀點點頭:“ 我喜歡你手巧,人又幹淨秀氣,這年頭難得找一個我中意留在身邊的人。好好跟著紮嬤嬤吧,若能為她分點兒心力,也就是幫了我的忙了。不會虧待你的。”

“是。”

福晉臉色蠟黃,大是憔悴,更似隱著慍怒,像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紮嬤嬤給連翹使了個眼色,連翹便退下。回到西院,大春正興衝衝往外走,拉著她就是一趟:“快跟我來,有好瞧的。”

“什麼事?”連翹被她拽得差點一個趔趄,大春兩顆眼珠子直放光,並不回答,隻是快步走著,抄了個近路,沒過遊廊,而是直接從園子的小路穿花拂柳,繞過一個太湖石,正好見幾人迎麵走來,海三在最前頭帶路,半躬著身走,極是熱情,飛快地朝大春和連翹定了一眼,目光裏帶著提醒。兩個女孩忙垂著頭讓到一邊,這麼一會兒工夫,那幾人很快就過去了,連翹注意到,其中一年輕男子身著長袍,抿著嘴,嘴角卻帶著春風一樣的笑意,膚色光潔,顧盼有神。連翹心裏突地一跳。

大春不遠不近跟在後頭追,見連翹腳步甚慢,急道:“那是尚小雲尚老板!你要不跟我走,可看不了好戲了!”

住在韓家潭,怎不知三慶班,知道三慶班,又怎不知三慶園,尚小雲是常駐三慶園的名角兒,連翹豈能不知。前幾年,大柵欄各處都張貼著《摩登伽女》的海報和主演照片,萬人空巷,一票難求,連翹完全沒料這轟動京城的人物此刻竟然近在咫尺。

“慶有餘閣”並非正式戲台,隻在平日用來設宴茶憩或品詩論畫,朱漆回廊,中有天井,設有數座,待尚氏一行到達,已有年長仆人將桌椅擺放規整,清茶果盤,悉數備好,連翹和大春避到茶水房,往天井那兒瞧,樂師為來客自帶,已在調琴準備,尚小雲則一到便在靠裏的一張桌前開始扮裝,不一會兒老薩從近日堂過來,尚小雲見之,忙站起來拱手一禮,叫了聲薩叔,音容婉妙,甚是恭敬。

老薩說:“您先扮戲,王爺吸口煙就來。”

“哎,哎。”

後者便坐下,描眉梳妝,老薩自去北向一桌,檢視茶盤茶具。待玉田與毓秀等人到來,尚氏再次起身,這一次,則是快步上前,請了個跪安,玉田說:“坐。”

“王爺和福晉先請。”

玉田與毓秀坐下,名伶後退一步,正了正衣衫,外袍早已換成戲服,水袖輕舉,在清冷的三月晚風中微微飄動,待玉田端起茶喝了一口,樂師揚琴一敲,碎珠子般的前奏伴著悠揚的胡琴,他輕啟朱唇,曼聲唱道:“我夫妻重恩愛如賓相敬,因家貧乘吉便萬裏投親,見皓月揚明輝風平浪靜,理螓首畫蛾眉即景生情……”

一口氣連唱數段,時而婉轉清亮,橫風急雨,時而剛強豪健,不卑不亢,餘音繚繞不絕,如那翩翩驚鴻飛過素湍綠潭,仍回清倒影。東邊天空一輪明月破雲而出,銀波瀉地,回廊上的燈籠已挨個亮起,燈火搖曳,花木芳菲,幽香陣陣,萬物如同透明。曲終樂罷,名伶又施一禮:“王爺,福晉,這是還沒上的新戲《珍珠扇》。”

毓秀輕輕點了點頭。

玉田道:“從你出科開始,逢你唱大軸,隻要我在京城,幾乎場場不落,如今你功成名就,前途無量,不缺好座兒,更不缺捧場,聽說你過兩天要去上海,所以我備了些東西,都是給你路上吃的玩的,一會兒老薩會給你。”

尚小雲道:“王爺的垂愛,德泉銘記於心,永不敢忘。記得第一次離京,還是王爺出的川資,您送的皮箱子,我到現在都在用著,當年路上穿的那身戲服,還是福晉讓府裏的高師傅做的。前些日子琢磨新戲,也找了些過去的曲詞唱了唱,有這麼一首,倒是雋永清麗。”

仆人們都豎起耳朵,按捺不住喜悅,看來還有得聽。

果然清音再起,婉轉而出:“黃蘆岸白萍渡口,綠楊堤紅蓼灘頭。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點秋江白鷺沙鷗。傲殺人間萬戶侯,不識字煙波釣叟。”

玉田緩緩點頭,待他唱畢,歎道:“榮華富貴,權名才色,捏在手裏不如拿著一根釣竿自在,玉堂金馬,終也比不過煙波釣叟。你這是元代白仁甫的雙調,記得前朝朱彝尊也曾仿作一首。”清了清嗓子,唱道,“香茅屋青楓樹底,小蓬門紅板橋西,雖無蔗芋田,也有桑麻地,野薔薇結個笆籬,更添種山茶綠萼梅。這便是先生錦裏。”

音吐清揚,和前者的柔婉迥異,卻也另有一番動人之處,毓秀給他斟了杯茶,微微一笑:“我不懂詞啊曲啊,隻管好聽還是不好聽,論唱,您哪裏比得過人家尚老板,但這兩首曲子,聽著意思倒是差不多。”

尚小雲道:“人生如寄,忽若風吹塵,難得的是相距數百年,一放一收,有個呼應。滄桑萬變,隻要知音常在,何處不是秋江錦裏。王爺,您說是嗎?”

待來客離去,海三回到茶房找水喝,臉上頗有輕鬆之意。眾人仍在回味表演的精彩之處,優美的唱和之聲仍縈繞耳際。大春的好奇心重,問今日尚老板怎麼會親自上門,海三白了她一眼:“他要不來,估計這兩天咱們頭上都得頂著雷了。”

原來回府之前,王爺帶著福晉先去了趟三慶戲園,趕著看尚老板的《武家坡》,被人扔了隻鞋到包廂裏,正好砸到胸前,王爺似乎不以為意,拍拍衣服,戲謔道:“難為從一樓扔到二樓,手有勁兒不說,還挺準,要是在茶園子裏遞遞手巾板兒多好,興許能養活一家人呢。”說罷繼續看戲,福晉卻氣得夠嗆。

扔鞋的是個遺老。

“怪不得福晉看著很不高興,竟有這麼一出。”連翹恍然。

對於謹王府,連翹大多都是聽的傳說。除開柏濤說的那些,謹親王父子,尤其是那老親王,被宗室遺老目為賊子。搞洋務賣官鬻爵,力挺共和到最後逼孤兒寡母退位,哪一件似都和他有關。老親王前幾年去世,家人該討諡號,遜帝挑了幾個很難聽的,是在宗室親貴勸說下,才勉強給了個中和些的字,其中仍含著要其悔過自新之意,讓老爺子到死都背著葬送清室的罵名。

現在的謹親王玉田在天津避過幾年,四個子女均留在天津,此時的他就像一條狗,本來一直打著盹兒,就那麼睡過去也好,能睡多久就睡多久,卻一個激靈,醒豁了,又不想睡了,隻想放肆地把剩下的日子過完,愛誰誰。孤臣孽子,本就該灰溜溜躲到一隅悄無聲息度過餘生,偏偏玉田時不時回一趟北京,還時不時在公眾場合露麵,不光惹時人議論,更讓一些遺老嗤之以鼻,什麼難聽的話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