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慨然而歌,向往鷗鷺忘機,羨慕煙波釣叟之人,也是被扔鞋的人。
連翹這麼想著,頗有種身在戲文中的感覺。
幾天後,八鐵之一某親王旁支,人稱烏爺的,上門拜訪,給玉田送禮。
“給王爺問安!”烏爺行了個旗禮。
“老烏啊,好久不見啦,這後頭牽著倆長梭梭的什麼玩意兒?”
烏爺哈哈一笑,身後一憨眉憨眼的胖小子往前邁了一步,手裏牽著兩條灰狗,狗長得尖耳長身,目光警覺,怪模怪樣,躥著要過來,胖小子低聲喊了個口令,兩條狗便聽話地坐下,屁股兩邊肌肉一扭一扭,想來是在擺尾巴,可尾巴已經被齊根斷去,隻剩下一指來長的禿尾根兒,牽狗的絆子是暗藍色緞子,狗脖子上套的鐵環用牛皮裝飾,雕刻花紋,極是漂亮。
烏爺笑道:“這是孝敬王爺的,淺灰的那條,名追雲,深灰的那條叫赤兔。”
“有意思。”玉田背著手,繞著狗走了一圈,“我拿這倆寶貝做什麼用呢?也不出圍了,遛狗吧……怕最後成它們遛我了。這狗看著不錯,可是怎麼沒尾巴,卻有後撩兒啊?”
烏爺笑道:“王爺當年可是出使過歐洲的,這種狗呀,您肯定見過。”
玉田道:“原來是洋狗,狗頭上怎麼沒長犄角啊?”
烏爺訕笑了一下,知他語帶譏諷,便解釋道:“這是賽狗,跑得飛快,洋人養狗跟咱們不太一樣,但也能想到一塊兒去,咱們呢是剪了狗的後撩兒,他們呢,就是去尾巴,都為的跑得快。您哪要喜歡,改天再給送幾條來,整一個驍騎營玩玩。”
“行,多謝了。”
烏爺賴著不走。
“王爺這宅子真大。”
“不比以前了,塌的塌,垮的垮,看不下去。”
“那是您犯懶,您要一開口,多少人上趕著來給您拾掇。”
“你來啊?”
“必須來啊!”
“給你養狗啊?”
“瞧王爺說的,我哪兒敢哪!唉,三叔啊,”他突然改了稱呼,“這年頭日子難過啊。”
“喲,大侄子,怎麼難過了?”
“前些日子我去東交民巷,給美國人送狗,領事館外頭有個守夜的,您猜是誰?豫王府的佟四爺,瘦得人幹兒似的,滿身飛蒼蠅,洋人也敢要他,說圖的就是他有身份,王府出來的人。這不是打咱們旗人的臉嗎?”
玉田笑:“人家沒說錯啊,王府出來的,可不是有身份嘛。人家好歹能自食其力,怎麼就沒臉了?比裹著報紙叫街的好吧。”
烏爺眼睛一轉:“三叔您這麼一說,也是,也是。”
玉田嘿嘿一笑:“老烏,今兒是想替誰帶話來吧?說吧,要幹嗎。”
烏爺道:“有個英國商人,聽說您以前經常出洋,是少有的開明人士,覺得分外親切,又聽說您常住天津,在京城留著一座空園子,就想著您要不劃一片地方出來給他安置一下家人,他一分價錢都不講,您說多少他就給多少,一來替您養著園子,二來呢,您要回北平住,他還能跟您當個鄰居,沾沾您的貴氣。”
玉田道:“那可不敢當。”緩緩往園中一個八角亭走去,老薩正在裏頭給他沏茶,烏爺追上幾步,笑著問:“那王爺您可有意?”
“不是不行,等幾年再說吧。”
“這行情可是一年不比一年哪。”
玉田悠悠道:“我不急,你倒替我急了。是你跟他做生意呢,還是我?”
烏爺臉上的肉抽了兩抽。
老薩在亭子裏道:“王爺,茶沏好了。”
玉田道:“薩叔,胳膊腿兒還行吧?前些天下雨你一直嚷疼,別以為我沒聽到。”
老薩滿頭白發,臉上看不到笑容,語氣卻十分和藹謙卑:“給您沏茶的力氣是有的。”微微探探頭,道,“替您打狗的力氣,也還是有的。”
烏爺的腳步頓了頓,玉田這才回頭:“天晚了,吃了飯再走吧。一會兒還有客人來,正好一起熱鬧。”
烏爺有點受寵若驚,愣了愣才道:“哎呀,那可真是多謝了。”
晚飯前果真又來了個客人,瘦削矮小,穿著一件暗紋藏藍袍子,說著一口流利的北方話,目光裏有種軸勁兒,談吐舉止甚是文雅禮貌,看打扮,低調中也透著殷實,隻是孤身前來,並未帶一個隨從。
入座之前,玉田介紹道:“這是池田先生。池田先生,這是我一遠房親戚,跟您一樣,也是生意人,叫他老烏吧。今兒吃飯就咱仨,清淨,簡單,好說話兒。兩位別見外。”
烏爺倒沒想到這竟是個日本人,又覺得玉田很抬舉自己,急忙站起來,對池田欠身道:“幸會,幸會。您好!”
池田還禮:“烏先生好!”
席間,玉田是一句話也沒說。那日本人亦很知趣,安靜得宛如沒有存在感,時而向玉田舉杯示意,玉田亦抬抬杯子,喝口酒,兩人就跟演啞劇似的。老薩和海三立在角落,老薩主要負責給玉田換盤子、布菜,海三打下手,盯著仆人上菜,也都是屏聲靜氣。
春天的風有勁兒,隻聽到外頭呼呼響。這頓飯吃得瘮人,烏爺如坐針氈,起初還哼哈兩句,說一兩句笑話,玉田就跟沒聽見一樣,池田倒是挺有禮,烏爺每說一句,他都似乎在認真聽,該點頭的時候點頭,該笑的時候笑,可也是不接話。烏爺最後也隻得默默吃東西了。
吃完了,喝茶,烏爺在口裏涮了涮,咕咚一聲吞下去,欲言又止。
玉田看著他,這才開口說了句話:“這是芹齋先生送來的東洋茶。”
烏爺一頭霧水:“芹齋先生……?”
池田微笑道:“芹齋是在下的號。”
烏爺笑道:“哎喲,這還學著咱們中國人,給自己弄個名號啊!厲害啊!”
“見笑,見笑。”
“老烏,茶味道怎樣?”玉田道。
“好喝好喝!”烏爺忙道,“和咱們中國的茶就是不一樣。”
池田眼中亦是笑意,道:“給王爺送來的是今年最新的春茶,一年中也就這麼幾天能喝。”
烏爺瞪著大眼珠:“了不起!好!跟中國茶一樣哈,講究時令。”
玉田晃晃茶杯:“東洋的茶,有點淡,起初第一口喝著,帶著點兒幹魷魚的腥氣兒,喝到最後一泡,茶葉到嘴裏變得柔滑了,卻又像海菜湯。也是綠茶,哈?”
池田笑意不減:“王爺喜歡就好。”
兩口茶下肚,玉田站起來,烏爺和池田也站起來,都以為玉田要送客了,池田這時道:“我的意思已經很清楚地寫在信裏了,還希望王爺今天也給在下一個回複。”
“先別急,咱們消消食,遛遛。”玉田吩咐老薩,“把照月軒那兒趕緊拾掇下,咱們今天來了貴客,現在這飯也吃了,茶也喝了,得來點兒樂嗬才行。”
烏爺暗暗道:“今兒不對勁兒。”
毓秀吃完晚飯,紮嬤嬤正教連翹泡茶,海三氣喘籲籲跑進屋:“福晉,趕緊瞧去吧……照,照月軒外頭的空場子裏……王,王爺……說要賽狗!”
毓秀歎口氣。
紮嬤嬤跌足道:“咱們這個王爺喲,什麼時候能不惹事兒!連翹,瞧著點福晉,別讓她磕著絆著,我走不快。”
連翹答應了,提了一盞馬燈,陪著毓秀快步往照月軒走去,那兒是整個王府最荒的地方,沒鋪電線,連架燈的地方都沒有。
前方明明暗暗、影影綽綽的一團人影,有的拿著燈,想來府裏所有人也全都在那兒。當先一人穿著淺色袍子,月光下冷冰冰的,衣服映成了白色,身材挺拔,負著手,自是玉田,他身邊是老薩。毓秀叫了一聲“王爺”,玉田並未回頭,說:“老烏,你說你送來的狗,跑得很快?”
烏爺站在他後麵,不知為何,背脊發冷:“很快,沒錯。”
玉田提了提嗓子:“前頭的標記做好沒?”
遠處一盞燈晃了晃,一個男仆回道:“已經做好了,王爺!”
“那就看著點!”
“是!”
“狗呢?”玉田回頭問仆人,這一瞥,連翹看到一張緊繃的臉,他的目中似含有笑意,更多的是裂帛一樣的狠勁。
急促腳步聲中,烏爺的隨從牽著兩條狗上前,因一手還拿著盞油燈,頗為不便,趔趄著過來,回道:“王爺!狗牽來了。”
“海三,你跟他一人一條,聽我口令,數到三,同時放手。”
“遵命。”
“所有人把燈滅了,”玉田道,“瞧這兩條狗黑燈瞎火怎麼跑。”
一,二,三。
兩條灰狗如箭一般往前衝去,大概十幾秒鍾後,聽到嗷嗷兩聲慘叫,狗的嘴是被套住了的,所以這聲音聽起來是悶的,不通透。
眾人在黑暗中立著,鴉雀無聲,遠遠地,仍是那男仆的聲音傳過來:“王爺,狗跑得太快!撞死在牆上了。”
圍觀的幾個仆人被好奇與興奮吊著的心這才鬆下來,看來這兩條狗真的跑得太快了,以至於來不及停腳就撞死了,可惜了。
是啊,前麵有牆的啊,清水磚牆,砌得高高的,好像能遮住外頭的塵世一般,在裏麵圍起一個不沾世事的王國。
連翹在微光中看到毓秀蒼白的臉龐。
玉田的笑聲緩緩的,漸漸地蔓延開來,在暗夜裏無比清晰。
“哈哈哈!找個地方,把兩條倒黴畜生埋了,絆子和轉環取下來,好歹是造辦處做的東西,還給烏爺。”
煤油燈陸續又點上,老薩讓圍觀的仆人散了,海三則帶著一人去收拾死狗的屍體,隻留下一兩人掌燈。
玉田這才轉身,對毓秀道:“我就知道福晉也要來瞧熱鬧。”
“樂嗬過了,熱鬧完了,王爺早點歇息吧。”毓秀說,向兩位來客略點頭一禮,便往回走,連翹跟上,扶著她,福晉的胳膊顫抖得厲害。
玉田對著她們的背影站了片刻,轉身對池田道:“芹齋先生,剛才好玩嗎?”
池田道:“長見識了。第一次見到賽狗呢。”
玉田笑道:“這狗還是老烏今兒送我的呢!老烏,白瞎了你兩條好狗!別見怪。”
烏爺擦擦汗,嘿了一聲:“送到王爺府上來,就是王爺的,您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王爺高興就好!”
玉田道:“這外國來的狗吧,長得挺好,可惜不認識我這兒的路數。您二位看著點路,別絆著了啊,跟著我走,這邊請。”
他引著路,一邊走一邊道:“芹齋先生,老烏今天跟你一樣,也是想盤我這宅子來著。你猜我是怎麼回他的?烏爺,告訴芹齋先生。”
烏爺忙道:“您說再等幾年。”說完又苦著臉道,“可我的親王爺啊,真不瞞您說,那家英國人催得緊,怕是沒那耐性。”
玉田道:“那我真沒辦法。”
池田心平氣和地向玉田微微鞠了一躬:“您的意思,在下明白了。您是想讓我也等一等。”
玉田沒接話。
池田道:“在下願意靜候佳音,不急的。”
玉田道:“等幾年也是等,等幾十年也是等。北平的好宅子多了去了,何必守著我這破園子?別耽誤您的大事。”
池田道:“你們中國人有句話:文武衣冠異舊時,王侯宅邸皆新主。這宅子也未必能跟著主人一輩子的。就像過去,您是王爺,可現在到外頭,不講舊規矩的,怕還是會叫您一聲 ‘載先生’,不是嗎?還是等等看吧,說不定三年兩年,我運氣一好,就等到了呢?哈哈,哈哈哈。”
說著,也緩緩地笑了起來。
到告辭的時候了,海三帶路,穿過遊廊,繞過前廳,眾人得從一側門出去,烏爺搶了一步,走到最前頭,對池田笑道:“您先走,我給您撩著簾子。”
池田還沒什麼,海三一聲斷喝:“烏爺,謹王府的簾子,輪不到您來撩。”
烏爺手放下,池田的手上去,掀著門簾,對海三笑道:“不就是跨個門檻,沒那麼講究。您留步,不必送了。”不待海三回應,走了出去,門簾子一飛,甩到烏爺臉上。
海三氣得臉色發白。
烏爺追上池田,往他身邊湊:“芹齋先生,我三叔葷素不吃的,您哪,死了心吧。”
池田停下:“您三叔?”
“謹王爺啊!論輩分,我也該叫他叔!”
池田道:“論輩分,你們的皇上也叫他叔,您,也叫他叔?”
“沒錯,怎麼了?”
池田把烏爺從下往上看了好幾眼,笑笑,走了。
烏爺臉上發燙,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都一個操行!王八蛋!”
連翹去關窗戶,園中花木的香氣漸濃,月色皎皎,一株杏樹被照得發光,她回到梳妝台前,毓秀默然坐在那裏,濃密烏黑的長發散著,如今的裝束已不需要太多發飾,她平時隻綰著尋常發髻,用一根鏨刻著寶相花的伽南香扁方固定,極素雅,卻也極雍容,頂多再來兩根簪子添點兒裝飾。台子上放著卸下的發簪,其中一支甚是精致,款式為銀鍍金點翠抱頭蓮,因其蓮瓣仰覆,簇擁一顆柔潤的梨形珍珠,有些年頭了,點翠的蓮瓣已有點脫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