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將它們小心收到匣子裏。
“福晉,我去給您鋪床。”
毓秀似沒聽到,心思飄在別處。
他們是受皇恩深重的一家,老王爺位列權臣首席,某年過生日,送禮的人列起長陣,光現銀就收了數十萬兩,到如今,一個混混牽兩條狗來,就想替人盤下這王府宅子,玉田當是氣得毒了。
國早就沒了,家也不成一個家的樣子。
當年老王爺逼小皇帝退了位,惹得宗室裏將他們父子倆恨得咬牙切齒,皇帝離宮,謹王一家按理在北京城已經無顏再立足了,一家人連哄帶騙架著老頭子去了天津。日子風平浪靜了些,老人仍回來了,見王府裏跟被抄了家似的亂,恨不得連瓦都快掀光了去,找下人一問,卻是二阿哥五阿哥不知從哪兒雇了幾個洋兵,把值錢的玩意兒一溜能拉的全拉走了。老王爺那時候才認了命,大徹大悟一般說了聲:“罷了。”回了天津,沒幾年就死了。但玉田對這北京城,和他父親一樣存著執念。
年輕時貪嗜權財,在官運鼎盛之時被迫下野,沒到東山再起,國運已盡,連從頭再來的機會也沒有了。他說他是舍不得,舍不得北京城,舍不得故園中一草一木。老樹不知歲時,有錢可以造大園子,卻買不了古樹,買不了千歲的鬆柏銀杏百歲的桃樹海棠,他在這兒度過了黃金般的歲月,那些歲月,不是隨便能撂下的。他一次次回來,是想留住什麼,找回什麼,還是找到什麼?
也罷,誰都會有認命的一天,那就撒開了任性吧,再硬的性子也會被歲月磨碎的。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
毓秀收收神,這才想起連翹一直安靜地在旁邊侍候著,瞧過去,燈光柔和,映得秀麗沉著。女人的好看,是像花朵一樣,把美溢出來,可這女孩特別之處在於其兼有男性的剛強與女性的柔婉,遇柔則柔,遇強則強,即便置於人群中,仍能顯其出眾。
紮嬤嬤走進來,拿來毓秀吩咐她找的一個藕荷色錦盒:“格格說的是這個?”
“就是了。”毓秀道,接過盒子,順手就給了連翹,“這裏頭是慈禧老太後賞我的宮花兒,舊了,也不能戴了,但東西是好東西,你拿去玩吧。”
連翹莫名得了個賞,心下奇怪,卻也不便拒絕,隻得先收下,向毓秀鞠了一躬:“謝謝福晉。”又道,“您……您別不開心,要保重身體。”
毓秀看了她一眼,見她清秀的眼中流露出的關切並不虛假,在這一刻,她其實很想對她談一談自己真實的想法,但也知稍欠時機,她決定再耐心等一等。
於是微微一笑:“你頭發太短了,留長了才好看。”
次晨,昨日給連翹那個錦盒,端端正正地仍放在梳妝台上,毓秀不禁詫異。之前決定讓連翹進府,紮嬤嬤就很清楚她的用意,當即表示了不讚同。
“福晉就是心善,俗話說戲子無情婊子無義,這八大胡同出身的女孩子,最是奸猾狐媚,引到府裏來,別成了禍害,坑了您和王爺。”
她當時不過一笑:“這姑娘的出身先暫且不提,就你剛才說的話,也得分人來講。我也聽過一句俗話,‘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你說戲子無情,庚子之變的時候,戶部尚書立山犯事被處斬,臨行前平素結交的伶人都去法場跪送,有一個把自個兒老母親的壽材都拿了出來,立山當時堅辭不受,那伶人把頭都磕破了,一意要贈,最後仍是用這壽材將立山給殮了。”
紮嬤嬤嘴一撇,不置可否。
她又道:“你又說婊子無義,那我且問你,也是庚子年間,那位冒死求洋人統帥勿濫殺無辜的女子,不也是勾欄出身?那時候誰不是卷著鋪蓋四處逃,王公大臣中,又有幾個有膽子像這女子那樣上前去跟洋人說句話?”
紮嬤嬤無奈搖頭:“格格是鐵了心要收這連姑娘了。”
“我隻是順水推舟,想讓王爺心裏舒坦點,什麼叫收了她?未必會是你想的那樣。這孩子有什麼造化現在還說不準,走一步瞧一步的事兒,我倒是有一種預感,咱們的王爺一直以來對這北京城都不死心,或許過兩年,能讓他死了這份心。”
紮嬤嬤掠了掠花白的鬢發,歎道:“這連姑娘,和庚子年殉難的麟平格格長得像。”
毓秀亦是一聲長歎:“從形貌上,隻能說相似,但那精氣神兒,那股子勁兒,卻是像極了,想來王爺也早看出來了。”
“這世上的事兒可真不是格格想讓它怎樣便怎樣的。就說王爺吧,也早就不是當年的王爺了。”
他疼愛的一個側福晉死前留下個女兒,跟他是親近的,可惜過繼給了他守寡的妹妹,剩下三個兒子,沒一個是毓秀生的,不過香火有續,他對兒子們也很上心,送他們去國外念書。作為父親,該做的事做了,突然間覺得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不如聽聽戲,遛遛鳥,跟人打交道太累,沒什麼樂子。”
言猶在耳。
毓秀打開錦盒,裏麵原本是三朵小小宮花兒,現在被紮成了一小束,紫丁香從清雅的白芍藥中探出頭來,簇擁它們的是綠絨葡萄葉,一串淡粉色絨線小葡萄俏皮地垂在下頭,這化三為一,搭配竟也奇巧可愛,花束背後配上了別針,頭花變成了胸花。
果真有顆玲瓏心。看來是不願將頭發留長,也不願佩戴送她的宮花兒,拒絕之意再明白不過。
毓秀臉上浮起複雜笑意:我是看錯了她呢,又或許壓根兒就沒看錯她?
對於連翹來說,在謹王府做事並不難,福晉對她沒什麼要求,生活起居規律且並不煩瑣,但凡有疑問或不知之處,便向紮嬤嬤詢問,老人倒是知無不言,沒多久,連翹便將日常緊要的細節熟記於心。有時候紮嬤嬤會犯糊塗,比如說皮貨放在哪個樟木箱子裏,該拿出來曬曬了,正要去找,福晉卻笑:“全在天津放著呢,這兒哪有皮貨。”又比如紮嬤嬤說:“格格的旗頭想來個什麼樣式?”可她的格格其實早已不梳旗頭了,既麻煩,出門去也紮眼,顯得古怪不入時,仿佛頂著個招牌,寫著落魄二字。或者又說,“天氣好,王爺怕是要去騎馬。”可王府中那兩匹一色青大洋馬,早在二十年前便送給了愛馬的濤貝勒。老嬤嬤將過去久遠的事情記得尤為清楚,對近前的事記性卻跟不太上,有了謹慎細心的連翹,便少了不少疏漏。府中用人們各司其職,人不多,相處起來也不複雜,總之,比起在韓家潭伺候吳先生,與馮媽朝夕相對,連翹自個兒獨處的時間甚至多了些。
在韓家潭時因戲班子多,伶人吊嗓子都是一大早天沒亮就開始了,聲音此起彼伏,被吵醒了便很難再入睡,連翹就一向起得極早,如此,一天中不知不覺便能多出時間做自己的事,做女紅,攢花,就用的這些擠出來的空兒。現在天暖了,亮得早,她便起得更早,但多了一件事做——照顧東敞軒外的幾株牡丹。這是福晉派給她的活兒。
“花匠走了,園子裏其他的還好,就那幾株鳳丹白特嬌氣,要細心人去看著點,不能曬著也不能淹著。老薩其實也懂花,但他跟紮嬤嬤一樣,年紀大了,沒法親力親為,你有不懂的就去問他,他會告訴你。”
一條曲彎的卵石甬路盡頭往東,假山連綿合抱,呈負陰抱陽之勢,穿過山洞便是東敞軒,花木盈庭,四株牡丹立在背陰角落裏,已經發出新芽,顏色看起來倒像是香椿葉一般,旁邊是一棵杏樹,一叢紫藤,藤蔓已經覆蓋到敞軒的頂上,此刻仍是枯枝一般。牡丹的周圍得不時鬆土,清除雜草,雨後待天一放晴,就需要盡快再鬆土,否則周圍會很快就長出草來。連翹願意趕早去伺候牡丹,似乎這樣也會讓花兒早點鬆口氣,不緊不慢過完一天中剩下的時光,更何況春天的清晨是那麼可喜,空氣清淨,偶爾也會有北地不常有的柔軟。
不過,一大早去東敞軒的人並不僅僅是她一人,那人甚至比她去得還早。曙色微露時,薄霧飄繚在鬆槐蔭綠間,淺淺天光敷在玲瓏的透石、日晷上,她往敞軒走,而他正從那兒離開,想來他天沒亮就在那兒了,手裏拎著鳥籠子,穿著一件銀色袍子,外罩淺灰色暗花短褂,玄狐領邊柔細的風毛在晨風中微動。打照麵的時候,兩人都愣了愣,他很快就笑了,意味深長,而她心思何其機敏,也隱約能猜到兩人心裏想的怕是同樣的事,或同樣的人:福晉。
“王爺。”
“你也這麼早。”他輕輕點了點頭,“是福晉要你來的吧?”
“是。”她說完,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笑意剛來,便立時收住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有什麼好笑?便局促地站著。
玉田朝她走過去,她注意到那紫檀木鳥籠裏的那隻小鳥,脖子上有一小小黑領圈兒,一雙眼睛黑寶石般透亮,站在一個土台子上,依著藍地梅花小水罐,水罐上的梅花從裏頭透出晶瑩冷色,襯得鳥兒氣定神閑中透著靈動清雅。她之前曾匆匆見過一眼,正是那隻被他叫作“憨寶兒”的鳥兒。
“王爺,這是什麼鳥?”她大著膽子問。
“龍鳥。”
哦,原來是“籠中鳥”的意思,她想。
他補了一句:“就是百靈。”
是百靈,那它的叫聲一定極好聽,連翹在心裏說。
玉田說:“你要天不亮就來,就能聽到它叫。”
連翹猶豫了兩天,終沒摁住好奇心,在第三天天沒亮便去了東敞軒,一個人也沒有。東邊的天空已隱隱有淺灰色的光亮,青石嶙峋,月過疏鬆,四周無比安靜,她倒是並不害怕,唯稍坐片刻就手足俱冷,又待了一會兒,假山那兒傳來腳步聲,這倒讓心裏突了一突,站起來,隻見西邊月亮出沒雲間,一時清輝如晝,照出來人的身影。
玉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往敞軒走來,直走到杏樹下,將鳥籠掛到一根樹枝上,才進軒中坐下,輕聲說:“等著吧。”
連翹立在他身旁,看著花影中輕輕搖晃的鳥籠,鳥兒躍上籠中土台,似也在等待著什麼,薄霧繚繞,一陣風起,粉白花瓣隨風掠過,悉落地上,鳥兒輕輕撲扇了一下翅膀,稍歇,一縷清音徐徐而出。
她自然不懂,這是北派淨口百靈最完美無缺的“十三套”,十三段套口,起伏有序,百轉千回,一氣嗬成。她也不知,這隻叫“憨寶兒”的百靈若在當年,定會是京城百靈中的“班頭”,彼時茶樓會社,名士風流,主人與它一道出現,必如眾星捧月。
鳥兒隻是在這寂靜的清晨獨自唱著,唱那天際星光輕動,枝頭調皮雀兒感知曙色,跳來跳去爭相鳴喧;唱群雞咯咯嘰嘰,忙活不停,小燕兒嬌聲呢喃,為那春暖歡喜;唱小貓兒在牆角嚶的一聲,惹人愛憐。一段緊接一段,到鷹飛長空,破雲乘風,聲聲清唳,已出乎世外,再到最後仿佛幕布一換,回到林外一小小角落,虎不拉鳥短促清脆的喳喳聲……全部套口唱完,天色微微亮起來。
連翹不知該發何言,讚歎之外,是無限悲涼。
玉田道:“我阿瑪去世前留下不少鳥兒,有隻老百靈,擱整個北城一派,沒一隻比得過它,真是人間天上的妙音啊。憨寶兒就是跟它排的套口,為了排好淨口十三套,花了三年,每日天不亮就得遛,天一亮就得趕緊回去,白天放它到空水缸裏蓋住,不見光不見人,就為了出來的時候,它憋著那股氣兒要吐出來,跟人憋著話恨不得一口氣說出來似的。可它們是唱出來,人聽著好聽,於它卻是聲聲泣血。十三套,框住了它的本性,讓鳥兒學它最怕的聲音,貓叫老鷹叫,怕什麼學什麼,學會了,還必須一個音都錯不得。這麼多功夫都花了,一口氣全唱出來,也才一盞茶的時間,像不像人這一輩子,折騰一回,不過就是做了場短夢,天一亮就得醒。”
他轉過臉,朦朧的天光中,眸子閃閃發亮,這是一雙曆經滄桑卻依然桀驁不馴的眼睛。
杏花在地上已淺淺地鋪了一層。
“你父親曾是內務府的匠役?”玉田問。
連翹點點頭。
“你本姓是什麼?”
“姓梁。”
玉田沉吟半晌,似在回想什麼,眉梢忽然動了動:“你是梁子的女兒?”
連翹的心咯噔一跳:“您知道我父親?可……您怎麼會知道他?”
玉田淡淡一笑:“前朝入過造辦處冊子的匠役並不多,你父親是一個。倒沒想到如今他女兒竟到了我府裏。”目光炯炯看著她,“我記得梁子是少有的多麵手,你是隻會攢些個通草花?”
連翹想說,攢花不分貴賤,通草和綾絹都是容易找的材料,做起來倒比點翠容易,練手也方便,話到嘴邊,卻隻變成一句:“我和父親不一樣,他是匠人,我不是。”
玉田將鳥籠的罩子拉下,撣了撣袍角,說:“你父親可不是個匠人。”
這句話十分出乎連翹的意料,見她愕然,玉田笑道:“你呢,既然和你父親不一樣,那你是什麼?”又指了指斜靠在廊柱上的花鋤,“別傷了花根,天兒早,土是軟的,好鬆一些。”
連翹道:“我……我什麼都不是。不過我爸爸不會畫樣,他做東西,直接就做實物,要麼讓我給他畫畫樣。”
玉田盯了她片刻,似笑非笑:“姑娘,你可忒狂啊!”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待他走後,連翹小心翼翼給牡丹鬆土,腦子裏也盤旋著一個疑問:是啊,我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