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天過得不緊不慢,像為有心人日後的回憶做足內容。
三月底,一個小姑娘的到來,讓冷清的謹王府添了幾分熱鬧,她正是玉田的四女兒,人們口中的四格格。
謹王府有兩個四格格,大四格格是玉田的四妹,老親王的愛女,用紮嬤嬤的話來說,出了名的漂亮,八旗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兒,人稱桂九太太。
紮嬤嬤歎道:“直隸總督拱衛京師,位列八大疆臣之首,大四格格就是直隸總督的兒媳,可以說她家世好,嫁得也好,和丈夫是琴瑟和鳴,情投意合,按理說,該和和美美一輩子。可人太出挑,也未必是好事。老太後對大四格格是寵愛有加,走哪兒都帶著她,那時候四格格新婚不久,長期和姑爺分居,一分開就是三年,姑爺後來得了急病過世,四格格就沒跟他過過幾天好日子,旗人是不興改嫁的,年輕輕兒地守了,很可憐。
“小四格格是王爺的四女兒,側福晉所出,額娘死得早,王爺見妹妹過得孤單,便讓小四格格跟了她姑姑。所以,小四格格是由桂九太太帶大的,今年已經十二歲了,在天津上學,活潑漂亮,有年不知翻了哪處的院牆,摔折了腿,桂九太太瞧著不好,把府裏請的正骨大夫罵走,堅持送她去洋人的醫院,找個英國大夫,治好了,可見她對咱們的小四格格是真心疼愛。每年四月,桂九太太會回京城夫家住上幾天,也會讓小四格格來府裏住個幾天,看看親阿瑪。”
連翹有點兒好奇:“那桂九太太自己怎麼不來?”
紮嬤嬤歎了口氣道:“她性子強,當年逼她進宮去陪老太後的,都是這府裏的人,也許一回來就會想起傷心事吧。不過每年她過生日,王爺和福晉都會送禮,都是她喜歡的吃的玩的,若是在天津,逢王爺和福晉做壽,她也會來祝壽。”
樓台也似佳人老,剩粉殘脂倍可憐。園子日漸荒蕪,但到了春天,依舊還是有了回光返照的亮色。小四格格打扮得像個尋常小學生,一路跑進來的,海三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頭,手裏提著她的布書包,西府海棠已經長出嫩紅的花苞,小女孩雪堆玉碾一般,比海棠花還美麗。府裏上下所有人,對她都有一種寵溺的關愛,連不苟言笑的紮嬤嬤亦是如此,隻是見她穿的藍布長襖黑褲子,忍不住說了句:“小格格怎麼穿成這樣?跟個普通人家的妞子似的。”
福晉也笑:“你額娘莫不是短了錢花,別怕,隻管找我要,給你銀子買漂亮衣服。”
四格格卻跑到玉田跟前,把衣角往外牽出來一點兒給他瞧,嘴角一揚,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學堂裏都這麼穿。額娘說,不要和別人不一樣,就得和別人一樣,那才好。”
玉田的眼神是溫和的,帶著縱容:“她不顧我反對,給你換了學校,現在又讓你穿這身衣服,這是示威來著。得了,總歸你是她家的人,我管不著。我且問你,在新學堂可學到什麼?”
四格格搖搖頭:“才待幾天,也沒學到什麼。不過我後天就回去了,慢慢學吧。”
玉田一驚:“這麼快就走?”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四格格道:“額娘說怕耽誤我的學業,讓我別落了課。她在北平還要住幾天,讓您派人送我回天津。”
玉田無奈地搖搖頭,對海三道:“後天你送阿寶回去。”阿寶是四格格的小名兒。
海三應了。玉田道:“書包拿來給我瞧瞧。”
海三將書包給他,阿寶叫道:“不許打開!”已然來不及,玉田的手已探進去,卻猛地將書包扔得老遠,人從椅子上幾乎是跳一般站起來,一直悄立一旁的老薩見狀,飛快地過來擋在他身前,就像要為他阻擋刺客的攻擊一般。
書包著地,裏頭一物甩了出來,是一條金色的小蛇。
福晉見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紮嬤嬤嚇得也是一抖,連翹趕緊扶著。
“海三,砸死那東西!快!”玉田吼道,白著臉走去要將女兒拽住,阿寶卻飛快地跑到小蛇旁邊,將它抓起來晃了晃,笑道:“別怕別怕,假的!這是假的!”說著提著蛇頭,甩著蛇尾巴在腿上抽了兩抽,“瞧,我拿它當癢癢撓!”
玉田將信將疑,湊近了一看,果然是一條假蛇,像是用橡膠做的,他抬手在女兒小臉蛋上作勢輕打了一記耳光:“混賬東西!”下一句卻是,“上繳國庫。”將假蛇搶過來,對著光細看,伸過去給福晉,“你瞧,跟真的似的!這孩子!”
福晉兀自驚魂未定,別過臉不看,紮嬤嬤跺腳叫道:“王爺,甭管真蛇假蛇,哪有這麼玩的,趕緊撂了!”
老薩卻撲哧一聲,想忍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喘著氣道:“小四格格啊,和王爺小時候的調皮勁兒真是一模一樣!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阿寶嚷著要玉田還她的蛇,玉田道:“還你?可以,拿什麼來換。”
“您想要什麼?”阿寶眨了眨眼睛。
連翹在一旁想,身為父女卻無法用父女相稱,想來也是件悲哀的事。
“唱首歌吧!簡單些。學堂裏學的也行。”
阿寶四周瞧瞧,忽然走到連翹麵前,歪著腦袋道:“你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你。”
“我是新來的丫頭,我叫連翹。”連翹看著小女孩烏亮的劉海。
“你不像個丫頭。”阿寶指著連翹道,“我和你一起唱,你也是女學生,也一定會唱。”
連翹慌了:“我不是女學生。”
阿寶小嘴一撇:“那你頭發為什麼這麼短?”
“我……”
“這蛇做得還行,纏在弓把上不勒手。”玉田道。
阿寶一把拽住連翹的手,輕聲說:“你不唱,就跟我站在一起。”烏黑的大眼睛裏帶著一絲央求,想來也是有些羞澀。
連翹硬著頭皮,由著她拉著她走到屋子中央,阿寶挺直了背脊,清了清嗓子,學著在學校裏那樣,朗聲唱道: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曉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曉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這清澈的童聲,沒有一點兒雜質,如此純真,將在場所有人的心從複雜混濁的世界裏拉了出來,他們很安靜,不願意攪亂那空靈與通透。一曲唱完,毓秀朝阿寶招招手,阿寶便走過去,毓秀愛憐地在她額上親了一下:“好孩子,唱得真好。”阿寶向她行個禮:“謝謝福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仍是看著玉田手中的小蛇,玉田微笑道:“接著!”將小蛇扔過來,阿寶利落地接住,像個小男孩一般,將蛇纏在脖子上,過一會兒,又盤到頭上去,拍手道:“我到園子裏遛遛!”奔到連翹身邊,“你陪我去嗎?”
連翹看著毓秀,毓秀點點頭,她便跟在阿寶身後走出了屋子,遠遠聽到玉田一聲長歎,是無法言說也無可奈何的悲涼。
小女孩在花園裏漫無目的地走著,小蛇被她拿在手裏,不一會兒又被綰在手腕上,連翹跟在後頭看,忍不住莞爾。軟風新柳,春光明媚,兩棵高達數丈的山海棠,從西園的院牆探出了頭,再往前走,就是用人住的地方了,女孩止步,回過頭:“你在西園住?”
連翹點點頭,不過補充了一句:“有時候會在福晉那邊的廂房住。”
“那就是和紮嬤嬤一塊兒囉?”
“嗯。”
阿寶的額發被風吹得飄了飄,她仰頭看著山海棠:“園子裏就這兩棵白海棠,其他的都是粉粉的,每次開花的時候都是一團團的樣子,像大繡球。”
“你喜歡海棠花?”連翹問。
“我喜歡丁香,不用長得太高,隻要曬曬太陽,也能和海棠一樣開得熱熱鬧鬧的!”阿寶微微一笑,“不過,近日堂那邊的海棠丁香是結著伴一起開花的,誰也不讓誰。聽王爺說,那幾棵樹比我爺爺歲數都要大呢,可惜每年它們開花的時候我都不在。”
阿寶忽然抬起手捂住了眼睛,拔腿就跑,卻忘了眼睛被擋著,才跑了兩步,便要撞在一塊太湖石上,連翹一把將她拉住。
阿寶睜開眼睛,看看前方的石頭,咬著嘴唇,仍是十分倔強的樣子。
這小女孩的身份雖和自己有雲泥之別,但這一刻連翹是懂她的,她輕輕放開她,任她背過身去,暢快而無聲地哭泣。
杏花開敗,雜生的二月藍和金黃的連翹花也是一片燦爛,這個碩大的府邸,一頭是生命力旺盛的春光,另一頭卻是漸漸漫延的衰敗,榮華的錦繡晾得久了,自然就一點點朽了碎了,明明身在春風勝景,卻讓人有日暮煙籠之感。
不止一次,海三捧著拜帖,高舉頭頂,快步送入玉田的書房,下人們都知道,來客都是看中了這宅子,是王爺鐵了心不鬆手。即便如此,從去年就開始傳的一個消息卻變成了事實,照月軒往西那個荒著的馬廄,要被一個軍隊當作司令部,四月初就開始有軍人陸陸續續進出,最後以照月軒外牆為界,將路給封了,馬廄本是個三合院,裏頭三十來間屋子,是租是買是借,不得而知,但被占是確定的了。
雖不是包身的仆用,初到新東家處做事,連翹仍是尤為謹慎,即便玉田夫婦沒回京的那些日子,她也一直待在王府,隻在海三的吩咐下外出采買了些布料雜物。說起來快兩個月沒去悅昌,直到毓秀將一個花絲手鏈交給她,讓她拿去悅昌修一下卡扣,手鏈精巧,金絲拉得極細,鑲著多色隨型寶石,青金、碧璽、珊瑚、翡翠,南方工藝,價格雖不菲,卻也不是什麼特別貴重之物,連翹將手鏈放回織錦的袋子裏,想了想,還是說:“福晉,要不讓海管事跟我一起去吧。”
毓秀淡淡道:“就一條鏈子,又不貴重,你拿著去吧,海三的事情也多。”
連翹應了。
毓秀又道:“不必著急回來,有什麼事要辦,正好抽空辦了。”
連翹心下感激,坦言道:“倒沒什麼事,隻是想去探望以前照顧我的恩人。”
毓秀目露讚許,嗯了一聲。
一進悅昌,是再熟悉不過的情景:立雲拿著畫樣,跟客人商量著首飾的樣子,小順子打下手,順帶應付散客,小柱子端茶倒水,迎客送客。前店後作坊,作坊裏的雕琢之聲隱約傳出,平添了幾分熱鬧。隻是沒見到柏濤。小柱子笑著迎上來,還是像對待尋常客人那樣,一視同仁,向她行了一禮,說了聲:“連姑娘快請進。”調皮地做了個鬼臉,不過,隻有連翹才看得見。
立雲聽到她來了,忙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接,連翹口唇輕動,說的是先忙,他向她一笑,笑意極是溫暖。
小柱子將連翹引到內屋,給她倒茶:“可是有些日子沒見了,連姐姐一切都好?”
連翹微笑道:“挺好的,你們呢?”
“托您福,也都還好。”
“怎不見趙伯伯?”
“掌櫃的受了點兒氣,挨家歇著呢。”
連翹一驚:“怎麼?”
小柱子伸伸舌頭:“瞧我,總管不住嘴,一會兒讓邱師傅跟您說吧。”
小順子也進來,拿著一本畫樣,瞪了一眼小柱子:“又在瞎嚼了吧?外頭那馮先生要茶,還不快去。”將畫樣遞給連翹,柔聲笑道,“姑娘先翻著玩,我跟師父先應付客人,一會兒來招呼您。”
“別耽誤正事,快去吧,”連翹忙道,翻開畫樣,一望而知是立雲的筆跡,寫著頭麵的名類、色彩安排、嵌寶材料,從鈿子、鐲子、戒指、耳環、簪子、頭花,再到壓襟、配飾,都畫有完整的圖案,封皮甚舊,當是用了不少年了,大多是舊時式樣,但細膩精致,機趣橫生,若做成實物不走樣,當是巧奪天工。連翹一頁一頁翻看,連立雲進來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都沒察覺。
“這麼入神?”立雲笑道。
連翹嚇了一跳,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將冊子合上,遞還給他:“樣子真好,過十年百年都會有人喜歡。”
“該換一本了。”立雲將冊子卷成一團,在掌心輕輕敲,“我父親還有一冊留下來,隻是那冊有些缺頁,不太全,這一冊也是我摹的他的。”
連翹道:“邱師傅自己畫一本出來不就行啦。”
立雲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兩口,道:“新老摻和在一起不是不行,但做不到位看著不舒服,不如依照舊的法式,中規中矩不出錯,也沒風險。”
連翹道:“您說得是。”想到之前給福晉做過壽的首飾,他讓她來畫樣,並就按她的畫樣來做,這十足的放心,讓她又是感激又暗暗捏了把汗,得虧沒辜負他和柏濤的信任。
她將放在身邊的一個包袱往他那邊輕輕推了推,說道:“我去餑餑鋪買了點心給大家夥兒吃,這兩包高末是給趙伯伯的,另有一包,裏頭是枸杞桂圓,您……您拿去泡來喝,對眼睛好。”
常做金銀活計,免不了吹燒錘煉的事,匠人的眼睛一般都不好,立雲心中溫暖,但還是道:“以後別破費了,你又不寬裕。”
連翹便問柏濤的情況,立雲苦笑了一下,道出原委。
早在去年,青山居裏傳言說有人往京東去收購寶物,不少首飾行的掌櫃的也聞風而動,據說都大有所獲,幾個來回,便有買家帶貨來給柏濤驗。柏濤看都不願看,背地裏跟徒弟們解釋道,行裏人要掙錢,但也需潔身自愛,不能沾髒水,他懷疑那些寶物是賊贓。果然不久就傳出清室皇陵被盜的消息,事情鬧大,琉璃廠有兩個古玩店被查封,掌櫃被抓,東西全都被扣下。這銷贓的事,行內原是不恥,可對寶物不動心的人是少數,一問都諱莫如深,皇陵寶物的去處,上及軍政要人,中間牽線搭橋的其實也都是行裏人,柏濤曾勸過其中一位,沒來頭的生意少做,那人不聽,被抓了以後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悔過,而是認定有人告密,且告密的人就是柏濤。北平總商會玉器幫、首飾幫的行首自然是力挺柏濤,加上盜墓的事驚動全國,政府也在抓查,想報複的人怕引火燒身,也都沒敢做什麼,可到底在心裏做上勁兒了。前幾天,來了對夫妻看首飾,櫃台上挑半天,什麼也沒看中,小順子拿了五對寶石戒指出來,最後少了一對。當時柏濤也在,便禮貌地問了幾句,誰料對方當場變臉,又是脫衣服又是翻包,罵罵咧咧,說是某議員親戚,論起來也是相熟的。柏濤讓人走了,想著過兩天去議員家探探口氣,雖沒證據,但他認定戒指鐵定是被黑了,高綠的翡翠戒麵,價格不菲,失了可惜,即便真給人上了供,也得在人情上找補點兒回來。次日又來了一客人,買了點兒便宜貨走,小柱子掃地的時候發現首飾櫃子下有一張膏藥貼,蹲下身子一瞧,桌下果然有殘留的膏藥印子,拿去給柏濤看,柏濤當下便明白了:那對戒指,這一日才被取走!可惜自己聰明一世,卻在這上頭疏忽了。報了警,偵緝隊很快回話,給三千塊錢,東西鐵定回到悅昌櫃上。事情清楚不過:警察和賊是一夥的。柏濤回去就病了。
連翹聽了,連連歎息,說道:“不是為損失那點兒錢生氣,趙伯伯氣的是如今人心不古。”
立雲微笑道:“擱過去,明火執仗欺負人的事倒不是沒有,但見錢眼開沒個顧忌,給盜墓賊銷賊贓的卻並不多見。所以,新的未必就是好的,分寸、忌諱、規矩,是不能忘的。”
連翹心裏一動,立刻想跟他辯一句,卻還是打住,將毓秀的手鏈拿出,說了來意,立雲鄭重接過,在專門的本子上記好鏈子重量、嵌寶的品類、需修補之處等,認真細致,正寫著,忽然放下筆,抬起頭來道:“對了,那個馮媽的藤鐲已經弄好了,我找人給她送了過去,你就不要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