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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翹正想著這事兒,且本就打算從悅昌一走便到韓家潭去一趟,被立雲這麼一說,倒是愣了一下,問:“怎的邱師傅不讓我去?”

立雲心想你非得我把那不中聽的話說出來,就有意思了?便有點不快,淡淡道:“你都離了那兒,再回去,不怕人說閑話?何必多事。當然,姑娘大可以不用聽我的。”

連翹心裏微微刺痛,卻也不願惹立雲不高興,便道:“那我就不去了。隻是我買了些安神的藥,邱師傅能不能再幫個忙,讓誰給吳先生送去?還有,馮媽鐲子的錢是多少,您合個數,我來替她給,她……她肯定是沒給您錢的。”

見她似乎有點慌,立雲在心裏暗笑,卻蹙眉道:“跟我還提錢?如果要錢來錢去,今日咱倆坐一起還說什麼話?”

連翹咬著嘴唇,一時百感交集,立雲忍不住拿筆在她額間點了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要是還有時間,一會兒跟我去看看趙伯伯才是正理。”

說著站起身來,連翹忽道:“邱師傅,稍等下!”起身走到他身前,從衣兜裏拿出一個梅竹紋針筒,輕輕抖出一根銀針,針筒帽子上倒伏蓮花蓋兒紅瑪瑙珠子晃了兩晃,小鈴鐺嗡的一聲響。

“您右邊的袖子。”她輕聲說,立雲低頭一看,原來衣袖邊緣脫了線,待說沒事,連翹卻輕輕將衣袖一牽,用銀針將線頭挑了一下,再抿了抿,在內裏打了個結,她鬢下岫玉環耳墜子搖了搖,一點兒微光映在白皙的側臉,是很溫柔的顏色。

立雲心中不免有些悸動,道:“你……你也戴耳環。”

連翹撲哧一笑,臉微微一紅,很快就往外退了一步。耳環是紮嬤嬤送給她的,其實也是毓秀的舊物,她沒有拒絕,收下當日便戴上了。

“在新東家那兒,我挺好的。”她回答了他想問卻沒問出的問題。

靈犀通透如斯,讓他放心也有點不踏實,但不踏實在什麼地方,這一刻立雲一時想不明白,也不願明白了。

趙太太將立雲和連翹帶到柏濤的書房,輕聲笑道:“九如回來了,有她哄著老頭子,沒事。”

果然聽到裏麵有清脆的笑語,是趙家小妹子的聲音:“怎麼樣,味道可還行?他家的掌灶知道您老不痛快,特意盯著火候,就要您吃了高興。”

柏濤道:“瞎貧吧你!他家掌灶認識我?”

連翹和立雲相視一笑,便走進去,室內光線昏昏,春天的日光,總是讓人有些倦懶的,九如陪著柏濤坐在窗前桌旁,她轉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邱哥哥和連姐姐!”

對麵的柏濤慌忙放下手中一隻雞腿,九如抬起盤子給他接著,笑道:“瞧這嚇的。”

柏濤瞪了她一眼,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朝立雲和連翹笑笑,有點不好意思,像是做了錯事被抓住。

立雲笑道:“國強飯莊的鐵排雞,對不對?九如也是有心了,知道您愛這口。”

柏濤道:“趙小姐拿了錢去那家番菜館,請同學喝了咖啡,吃了蛋糕點心,閑坐了倆鍾頭,這才給我拎著回來。得虧我牙口好,又冷又硬,嚼不爛!”

“是嗎?一會兒半隻雞就沒了,還嚼不爛?您的牙金剛鑽做的吧。”九如嘟起嘴,將盤子收了,站起來給連翹讓座,“姐姐您坐這兒來。”

連翹謝了,也不坐,隻將茶包遞給柏濤,向他恭恭敬敬請安,立雲亦向柏濤請了安,柏濤讓九如將茶沏來大家一起喝,大家這才坐下。柏濤問了問連翹在王府做得是否順利,和東家可好相處,連翹一一答了。九如泡了茶回來,滿屋都是茉莉花香,她搬個凳子坐到立雲身邊,見立雲不說話,便朝他眨了眨眼睛。

立雲忍不住笑:“你今天不去上學?”

九如搖頭:“請了一天假,幫同學跑腿救人。”

“救人?”連翹奇道。

柏濤道:“是她一個男同學的街坊,得罪了一個混賬,被抓進牢裏去了。那男同學也是仗義,四處奔走,正好九如的同桌是一個議員的女兒,就一起商量了一下,看能不能把人救出來。”

九如道:“邱哥哥應該認得我那同學,就是白紙坊金四爺家的少爺,叫金蛋,被抓的街坊是個小飯鋪的掌櫃的,我還去他那兒吃過麵條呢。”

立雲驚了一驚:“可是那賣牛肉的劉掌櫃?”

“正是。”

立雲哎喲了一聲,道:“這劉掌櫃還買過悅昌一根點翠簪子呢。人挺好的,就是性子有點魯。他家醬牛肉是真好吃!”

九如道:“小飯鋪沒了,早散夥了。”

連翹道:“那家飯鋪我也知道。每年去陶然亭給我爹娘上墳,我都會順道去劉掌櫃那兒吃碗麵。還好有九如這樣的熱心腸幫忙,希望劉掌櫃能早點平安無事。”

柏濤道:“小老百姓難得過幾天太平日子,你們梁家、邱家,我們趙家,手藝放一邊不說,誰不是靠運氣活著。”

便回到近日的糟心事上,柏濤有點喪氣:“廊房頭條二條這邊,幾百家珠寶玉器首飾鋪子,擠在一起做生意,船多不礙江水流,店多不妨財源盛,和和氣氣,搭把手真幫忙,互相掌掌眼,摟摟貨代賣,講仁義,有份體麵在。來路太髒的能不碰就不碰!哪怕古玩行也是一樣。舉頭三尺有雙眼睛看著呢,得有顧忌。現在呢?成什麼事兒!”

九如攤手:“得,白瞎了一隻鐵排雞,又提起這話茬兒。”

柏濤悲憤道:“亂世亂投機,人心散了聚不攏,心術不正,都開始打壞算盤,老字號沒了魂兒,離散攤子不遠了。”

連翹仔細琢磨了一下,說道:“傳說大柵欄一帶是寶地,連著的前門大街、珠寶市、西河沿、琉璃廠,是京城最富庶繁華的去處,偏生也多災多難,那是天上有隻火鳳凰罩著,所以明朝的時候發過大火,乾隆年間又來了那麼一下,到庚子年更慘,義和團點著了老德記的藥房,火勢蔓延,大柵欄路北一帶燒光了不說,火龍從齊家胡同、觀音寺、楊梅竹斜街、煤市街,再竄到廊房頭條二條,又到前門箭樓、荷包巷,最後到東交民巷。連燒帶搶三個月過去,沒剩下些什麼。要說再起來,挺難的了,可不到一年,所有鋪戶字號全按原樣重修,依舊富麗堂皇,生意比以前還要興旺。我看凡事還是要往好的方向去想,鋪子燒了能重建,真正讓生意興旺起來的,其實是那些燒不滅的東西,還在人心裏頭。走正路的人還是多的。”

她平時話不多,可隻要一說,便說個痛快,就像不說出來就會很快忘掉。

柏濤一時心感,長歎連連。

立雲以為他仍是在擔憂,寬慰道:“一時不同一時,擱以前有以前的做法,到現在,各存各的心思,也沒錯,誰都過得不容易。趙伯伯,您放心,什麼攤子都散了,悅昌不會散。我拚盡全力也要讓悅昌的牌子響當當地立著。”

柏濤道:“江河大勢,難以逆轉,獨木難成林。我得失心並不重,隻是覺得可惜。”

九如道:“爹,什麼獨木難成林,還有連姐姐呢,連姐姐聰明能幹,以後要是邱哥哥當了大掌櫃,連姐姐再來主個事,指不定悅昌比過去還要強呢。”

其實誰都看得出來,若是連翹和立雲成了一對,定是十分默契的搭檔,可這麼唐突地點破,卻無意間起了相反的作用,連翹窘得滿臉通紅不說,立雲更生起了一種複雜的反感。他對連翹雖有意,是起於一開始的憐憫以及惺惺相惜,可誰要說連翹比他強,甚至能替他主事,這是他內心極為排斥的。他下意識把身子都僵著了,表情冷淡,不做回應。

柏濤斥道:“小孩子胡說八道,什麼都不懂。快給哥哥姐姐倒茶。”

連翹說:“伯伯,我得走了,東家雖放我半天假,但還是得早點回去,免得被人說道。”

柏濤道:“多謝你記掛著我。在謹王府好好幹,謹王爺當年還是貝子的時候,做過一陣子造辦處的郎中,是極懂行的,若能得他指點一二,是你天大的運氣了。”

立雲心裏跳了一下,看了看柏濤。

連翹恍然,怪不得玉田知道父親的名字,原來有這麼一番淵源。便向柏濤等人告辭,立雲和九如將她送到門口,叫了輛人力車,便要去給車錢,連翹忙道:“不勞您破費。”立雲也就不堅持,見她似乎顧忌甚多,似是對自己剛才的心事有所感覺,想跟她再多說兩句話,讓她別瞎想,可一來九如在場,二來也不知如何開口,便打消了念頭,向她揮手道別。

往回走著,九如斜著臉瞅立雲,要笑不笑的,立雲皺眉:“又有什麼刁鑽話說出來?”

“你喜歡連姐姐,卻又不敢說出來,膽兒忒小。”

立雲臉一沉:“這小丫頭真是越學越壞了。我告訴你,你連姐姐是個極要強的人,又很清高,你這樣說她,就是不尊重她。”

“我沒說她呀,我是說你,你怕人家。”

“我不怕她。”

“可你在人家麵前拿腔拿調的。”九如昂著頭。

“我什麼時候拿腔拿調的了?”立雲哭笑不得。

九如不理他,邊走邊背起詩,也不知道她從哪兒讀來的:“霜風呼呼地吹著,月光明明地照著,我和一株頂高的樹並排立著,卻沒有靠著。”

背完,指著立雲道:“你呀,是覺得人家連姐姐沒靠著你,心裏不自在!”

這話莫名地戳到了立雲的痛處,臉色比吃了黃連還難看,他本打算再回去陪柏濤說會兒話,猛地掉頭就走,任九如在後頭直道歉也無濟於事。

趙太太聞聲從廚房出來,見九如跺腳發急,立雲卻不見人影,問道:“怎麼著了這是?剛還好好的,人哪?”

“都走了!”

“你調皮搗蛋亂說話,把人家立雲得罪了?得,晚上倒簡單了,給你們爺倆餾倆饅頭完事兒。”

柏濤聽到,從窗口探出頭來:“我是招誰惹誰了,給我行齋戒?”

九如哈哈一笑。

清晨,海三帶著幾個下人將幾個樟木躺箱抬進西院,這是從馬廄那邊挪出來的。

箱子被放進製衣作坊旁的空屋子裏,蓋子上積滿塵灰,連翹和大春打水將它們一一擦幹淨,老薩稍晚些過來,拿著一串鑰匙,讓海三挨個兒試試,海三苦笑道:“薩叔,人家早開過了。”

老薩睜大老眼費力一瞧,笑著點點頭:“也是,有了槍托子,還用得著什麼鑰匙?要是覺得值錢的玩意兒,也不會給咱們送回來了。打開瞧瞧。”

海三把箱子打開,兩箱子書,另有一箱各式鴿哨、蛐蛐兒葫蘆,又一箱裏,裝著胡琴、笛子、簫、香爐、棋盤、筆筒、扇子、竹雕小件,多是閑餘消遣之物。另一箱則是一些卷軸和紙冊,不像是書,倒像是賬本,也有些西洋畫書。

大春和連翹在一旁看到,連翹倒沒什麼,大春卻鼓了鼓腮幫子,像是有點失望,看來是沒見著期待的珍玩寶物。老薩拄著拐杖上前,在那裝卷軸和紙冊的箱子前蹲下,海三提著燈給他照著,老薩拿起一冊翻看,歎了口氣,放進去,又翻了其他的,又歎了口氣,說道:“日子過得快,一晃都三四十年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因何感歎,也許箱中的物品是許多年前所用。老薩再往裏扒拉一下,摸到一個圓匣子,拿出來仔細瞧了瞧,放了回去,將箱子合上,顫巍巍站起來,說:“這個箱子抬去近日堂,給王爺過目一下,其他的就放在這裏。”又道,“連丫頭跟我一道去。”

兩個小子抬著箱子,在前麵飛快走著,老人則走得慢,拐杖在地上發出突突的聲音,連翹盡力放慢腳步,跟在他身後。老薩是府裏德高望重的管事,平時對誰都不苟言笑,唯獨在王爺麵前才流露出一絲溫情,與紮嬤嬤恰好成個對應,紮嬤嬤雖亦很威嚴,在王爺麵前都沒什麼好臉色,可對福晉是無微不至的周到。那這兩位老人之間相處起來呢?連翹在腦子裏仔細回想,好像自她進府,就沒聽過他們有過什麼交流,看對方也是冷眉冷眼的,但也絕沒有針鋒相對的情況,反而對兩位主人的各項事務默契到極點,安排得井然有序,也許已無須言語交流了吧。

快走到近日堂,老薩止住步子,轉身道:“箱子裏是王爺多年珍視的舊物,若需要整理收放,隻有心思細致的你才合適。”

連翹應了:“薩總管放心,我會盡量不出差錯。”

老薩凝視她一瞬,點了點頭。

玉田將鳥籠放到小幾上,走到打開的箱子前,看著裏頭,然後彎下身子,拿起適才老薩也拿過的那個圓匣子。這次連翹亦看清楚了,像是個硯盒,兩朵牙雕梅花在遒勁的枝頭綻放,與漆色明媚相涵。正在悄悄端詳,籠子裏的百靈“憨寶兒”在小土台上踱了兩步,一對黑豆子似的眼睛瞅了過來。

玉田凝視著圓匣,自語道:“東四永樂局做的漆砂硯,和宮裏的手藝相近,有自創新奇之處。當年閑逛的時候買了它,一晃就三十年過去了。”

這硯台本以木材為胎,極是輕巧,他輕輕揭開蓋子,裏麵卻夾著一頁小小紙箋,畫有紅梅一枝,空白處是清秀的小楷:

去歲與兄在永樂局得漆砂硯,硯蓋有梅花一枝,梅開百花之先,花中君子,獨天下而春。妹夙慕櫞筆,今日畫梅於此箋,倘蒙兄不辭揮灑,感甚謝甚。

玉田將蓋子合上,發了會兒呆,轉身對老薩道:“薩叔還真是有心,把這破爛箱子又給我抬回來了。”

老薩躬身道:“即便真是破爛,也不能落到亂七八糟的人手裏,既然被翻揀出來了,也不能隨便撂著。”

玉田坐了一會兒,沒說話,老薩和連翹默默站著,安靜陪伴,絕不出言打擾。過了許久,玉田道:“連丫頭。”

連翹沒承想他會叫她,忙應道:“王爺。”

“箱子裏有些舊書,你給拿出來,放到北屋書房,幾幅卷軸,也一並擱在那兒。剩下的冊子……你識字嗎?”

連翹道:“我上過幾年私塾,認得字的,隻是讀書不多,也看不懂書法,草書一字不識。”

玉田輕輕一笑:“好吧,既然認得字,那些冊子一會兒亦拿到書房去,有的我要留著,有的沒用處了,而於你卻可能有用,分揀出來,拿走我不要的。”

說完,用衣襟上別著的銀挑牙輕輕敲了下鳥籠裏的水罐,憨寶兒撲閃了下翅膀,回應了一聲輕靈的啾鳴。

連翹瞪大了眼睛瞅著玉田,又瞅了瞅老薩,老薩道:“照王爺的吩咐做吧。”眉目間似笑非笑,連翹硬著頭皮,自去搬書。

老薩對玉田道:“王爺,右安門外那個廟要拆了,好歹也跟謹王府有點關係,您要不看看去?”

玉田眯了眯眼睛,腦中現出絢爛春景:車馬喧喧一路,道旁海棠大過十圍,繁花如雲似雪,是那詩中所言“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

小小寺廟就坐落在花海之中,原是嘉慶年間一士紳募資修建的神廟,祭祀天官水官地官,祈福農事豐收風調雨順。與祖輩那點兒關係,說來也是形勢所致,曾祖謹僖親王在南城置產,修築私家園林,在正廳用了楠木,造園逾製是大罪,皇帝不知聽誰說了這事,便開了個玩笑,要去瞧瞧,謹僖親王立刻連夜著人將大廳拆了,將楠木悄悄送到了廟中,做了正殿的柱子,倒讓小廟穩穩矗立了百來年。廟外一帶全是花田,尤產芍藥,每年春天,花農常聚於廟外,文人雅士自城中而來,看那春事蹁躚,花酣馬醉,因而寺廟本名“三官廟”漸被人遺忘,連農人都道是“花之寺”。

玉田道:“聽說路邊的海棠快被砍光了,現在連廟也要拆。也罷,去看看。那就今天,讓福晉也一塊兒,正好散散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