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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薩退下,去安排車子,留下兩個小夥子在門外候著抬走空箱。玉田坐著喝茶,連翹則忙著整理箱子裏的物件,拿手絹擦幹淨灰塵。桌上陳置瓶花,都是從園子裏剪來的,錯落有致,勝如畫中。天氣好,除了陪著玉田的憨寶兒,書房裏的其他鳥兒都掛到院子裏去曬太陽了,連翹在正廳與書房間穿行,步履甚輕,是怕玉田覺著煩,和他單獨相處,於她總有些別扭,所以盡可能加快速度。卷軸、書籍倒易於分辨,倒是那些冊子,得稍微翻看一下,才能如玉田要求的那樣,盡量能“將有用的留下,無用的帶走”。

一看,呆了。有好幾本冊子在封頁上注明琺琅作、玉作、瓷器作,略翻了翻,全是精細的各式畫樣。連翹想起柏濤的話,玉田曾做過管理造辦處的郎中,這或許是內府檔案也不一定。最後一撥待整理的,是幾本西洋的畫冊,從箱子裏拿出來時,一張散畫飛了出來,連翹將它撿起。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觀看西洋人的畫,畫中是看似黃昏的場景,微光飄著灰塵,一群婦人在紡紗織布,背景處在相對明亮的光線之下,畫麵中間是一個巨大的壁毯,幾個穿著西洋衣裙的女子在指著壁毯說話。而離觀者最近的右下角,一個少女雪白的上衣發出珍珠色的光芒,棕褐色的濃密頭發盤在頭頂,豐潤的手臂充滿了力量,她也在紡紗,動作中帶著青春無敵的自信,而與她相對的左側坐著一個老婦人,蒼老而陰鬱。

玉田放下茶碗。

連翹意識到失禮,將畫頁放到畫冊上麵一並抱著,準備拿去書房,玉田道:“拿過來。”

連翹拿給他,玉田看了,說道:“原畫是西班牙的皇家館藏,我可帶不走,去買了一本紀念冊,這張圖就是冊子裏的,講的故事有趣。你想知道是什麼故事嗎?”

連翹掩飾不住好奇,點點頭。

玉田指著畫中的少女:“那是聞名天下的織女,被一個神女妒忌,神女是聰明與才藝的化身,聽聞織女竟然比她的手藝還好,便變作一個老婦人去和織女比賽,這幅畫應當就是她們比賽的場景。從畫家的筆意來瞧,一個年輕,一個年邁,神情與姿勢都暗示著輸贏。傳說中,這場比賽,織女仍然贏了神女。”

“贏了之後呢?”連翹忍不住問。

玉田道:“神女惱羞成怒,把織女變成了一隻蜘蛛,讓她織到老,織到死。”

這倒是沒想到。連翹愣住了。

“在洋人的神話裏,一些驚才絕豔的凡人,多半都會遭到神靈的嫉妒,不懂明哲保身,愛跟強權較勁兒,所以他們多半都沒什麼好下場。”

玉田將鳥籠拎起來,往庭院裏走去。

連翹道:“王爺,那幾本畫樣我可以帶走嗎?”

玉田沒回頭:“拿去織你的布吧!”

其實是織心,織出來的是心情,是期盼,是念想,是血淚,是柔情,也是生計。連翹織的心,在手中怒放。做花兒的時候,是最接近她自己的時刻,能想辦法將腦中的畫麵具象到手中,變成花瓣,變成葉子,變成瓔珞和枝幹,完成的時候是無比快樂的。草花絨花玉石花,都會做,平金、戳紗、堆綾,樣樣精。可這不夠,遠遠不夠,她總想做出點兒不一樣的東西。夜裏,月色染得地上一片雪白,她看著月光想著陽光,同樣是光,怎麼就一個讓人冷,一個讓人暖?可月光也有暖的時候啊。那花的顏色呢?白色就一定要清冷,紅色就一定要熱鬧嗎?如果手中花葉的顏色染得白,卻能白得暖;做得紅,卻能紅出冷靜,那又會怎樣?她為這想得睡不著覺,大春說:“你吃太飽了。”

也是,正因為此刻暫時不為餓肚子發愁,才有空閑琢磨這些沒什麼用處的怪心思。在謹王府畢竟和在韓家潭不一樣。瓦當上的蓮荷與蝙蝠,磚雕垂下的牡丹與菊花,隨處一拐角便是可入畫的景致,在別人看來是每日所見的日常,於她,也可以成為手作的靈感。這草芥一般的人兒,究竟能有什麼作為呢?是草芥倒沒關係,矮一點,小一點,反而覺得天地大得很了。

玉田夫婦由海三陪著出城去,一路行人甚少,到右安門外,就是光禿禿一條土路了,兩邊村舍凋敗,隻餘幾棵花樹錯落地立著,道旁花田中夾雜菜田,早不複過去規模。

玉田看著遠處花之寺的小小院落,孤零零暴露在豔陽之下,更遠則是遠峰連綿,離離瘦碧,但有漫山杏花層層疊疊。他很輕地歎了口氣,毓秀笑道:“要散心就不該到這裏來。按我說,咱們就不應該再留在北京城,待在天津最好。哪怕你要去歐洲,我撐著這老身子骨也可以陪你去。”

玉田被她說得一笑:“福晉,你青春美貌,更勝當年。”

毓秀白了他一眼:“您隻怕說的是個妖精。”

到了寺門外,海三早就先到,已安排妥當,一中年漢子陪著他候在門口,是謹王府負責管理南城田產的家仆。玉田夫婦下了車,那漢子上前請個跪安,抬起頭,一雙憨實的眼裏露出喜悅的神色。

毓秀道:“喲,這不是桂生嗎?樣子沒怎麼變呢。”

桂生道:“勞您記著!桂生快有二十年沒見著福晉和王爺了!您二位也還是這麼精神。”

說著又是一個長揖。

玉田微笑道:“日子當還過得去?”

“托王爺和福晉的福,前兩年在這豐台一帶買了幾畝花田,守著天時,做點小生意,一家子還能吃口飯。”

“那不錯,得讓這北平政府給你發一封表揚狀,讓旗裏人都瞧瞧,也不是所有旗人都在坐吃山空的。”

桂生擺手:“王爺您別嚇我!拿這樣的表揚狀,就像頂個大鍋等族人朝我扔磚頭,我可不敢。”眾人都笑了。

他當先引路,帶眾人進去,卻有絲桐清聲從後院傳來,玉田臉色微變,毓秀問:“還有誰來了?”

桂生回道:“是九爺府的伒貝子,也是聽說寺廟要拆,這才過來的。”

毓秀眉頭一動,倒是笑笑。

玉田道:“也是,除了雪齋,誰還能彈這麼好的《鷗鷺忘機》?”

伒貝子字雪齋,是宗室近支,淳王一係,年少時與堂叔玉田是親近的。他一向曠達天真,多才多藝,當年在禦前行走,宮中失火,飛騎往救,卻見烈焰將宮中油鬆放倒,實是火樹銀花,竟癡看甚久,拍腿叫好。宣統二年,族中人在花之寺茶聚,仍是翩翩少年的雪齋攜著一把心愛的唐琴前來,奏的亦是一首《鷗鷺忘機》,那時他學藝不久,仍是技驚四座。

自鼎革之後,雪齋再也沒和玉田見過麵,乍聽琴聲,玉田示意眾人暫勿去打擾,桂生與海三自去前殿的耳房預備茶水點心。

這廟倒是大廟,兩進的院子,可門口匾額已經摘下,牆灰斑駁,青草從縫隙中長出,二月藍這一叢那一叢開著,磚地坑坑窪窪,建築多年失修,以前還厝過棺材,現在就等著拆了。

毓秀道:“我在外頭溜達,你們那些詩啊文的,我也不懂,聊不上幾句。”

玉田點點頭。

庭中種植幾株貼梗海棠,藍天下滿樹紅花。走廊盡頭有麵牆曾留有詩幀,現在看來,隻餘混濁墨跡與塵垢,正是“牆頭詩榜黯塵土,繁華轉眼如風鐙”。

海棠樹旁撫琴之人,已非當年弱冠少年,而是眉目清華的盛年男子,身著淡青色長袍,彈得渾然忘我,指下古琴就隨意放在一條凳上,蛇紋纖細勻稱,灰漆在斑駁陽光下隱隱透出金粉與朱砂之色。王侯已成白身,從入世廟堂到大隱於市,二十載過去,琴音隨著彈奏者走過亂世風雲,錘煉得越發明淨純熟。

一曲既罷,雪齋閉目垂首片刻,方緩緩抬起頭來,見到廊下站立的玉田,目光一凝,道:“三叔。”

站起來,行了一禮。

玉田還禮:“你還認得我,我卻認不出你了。”

雪齋抖開一塊玄青色長布,麻利地將琴裹了,再用緞繩係好,玉田知他要走,說道:“看來你和其他人一樣在怪我。既然如此,還來這裏幹什麼。”

雪齋負琴而立,道:“這小廟實無甚稀奇之處,百來年卻成了南城大觀,我是來為它辭行,也紀念那些曾在這廟中寫下詩篇,留過歡笑之人。”

走了幾步,停下回頭道:“我乃一小輩,哪敢斷言做誅心之論,何況皇族之中,多的是萬事不關閉門卻帚之人,沒誰有資格評議誰。隻是我想問,當年三叔和老王爺墮壞朝綱,官運盈卻致國運虧,如今清夜以思,可曾有愧?逍遙湖上,心可曾安?招搖過市,背脊可真挺得直嗎?”

說完,雪齋徑自走了出去。

玉田到他適才放琴的那張條凳上坐下,聽到外廂雪齋和毓秀見禮,不一會兒,毓秀走進來,坐到他身邊。

“乍一眼看到伒貝子,真不太習慣,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兒,老跟在你後頭,如今都當阿瑪了。”毓秀笑道。

玉田亦是一笑,又道:“今天也是巧,遇到他,上午又看到一些舊物,有麟平的東西。”

毓秀聽了,看一看他,說道:“是什麼?”

玉田卻瞅著身前那株海棠,胭脂色的花瓣在風中抖,他說:“那年我帶麟平出去玩,也是唯一一次,在東四買了個硯盒送她,她一直沒用。後來太後給她指了婚,牽涉到的幾家人都不敢抗命。麟平托老薩把那盒子又還給了我。我當時生著氣,看那盒子煩,就撂到一邊,後來更是扔到一堆故紙裏頭,直到三十年過去,今兒一早,老薩從馬廄那邊把一個箱子抬過來,裏麵就有它,我這才打開看了看。裏頭擱著麟平寫的一張條子,大概是想讓我寫一幅字送她,做個念想。”

玉田說到這裏,笑了一下:“庚子年聯軍入城,麟平被她兄長帶著一起自盡,她性子烈,不堪受辱是一因,但究其緣由,未必沒有傷心失望在裏頭。前些日子我看到阿寶,想起麟平,更想起我那個四妹,她一輩子幸福葬送在深宮,都是因為我和父親的逼迫,連著適才雪齋罵了我一通,我也覺得好像全天下的人我都對不住了……可又有什麼辦法,我現在還好好活著,真是罪過。其實被人罵,被人扔鞋,我不在乎,但那些罵我的話我是記得的。有時我也覺得我一無是處,不如很多人,看不慣蒼生受苦,至少也能做點兒什麼。”

毓秀歎了口氣,心想:這都是命。

又想到自己,初嫁時人人都說是門好親事,可嫁過來就知道,她的丈夫是不滿意她的。他一直在找著什麼,顯然在她這兒找不到,王府裏進進出出的女子很多,有名分的,沒名分的,她是正房裏掛著的堆繡唐卡,牡丹花簇擁的女菩薩,卻隻能拿來看,連鎮宅都不管用,別的用處就更沒有了,何況還沒個生養。起初她以為,守芬含美,貞靜自持,行坐不離繡床,遇春曾無怨慕,女德上她算得完美,可興許他要的是花香月麗知遊賞,倫則夫婦契兼朋友的知己,她不是,王府裏所有的女人都不是。最後她漸漸明白,玉田想找的不過是他遺落的自己,找了幾十年,找不著,連僅有的那點兒也快丟了,拚拚湊湊幾十年。她幫不了他,她也幫不了自己。

一陣風吹來,簷下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們到大殿裏去,泥塑的神像積滿了灰塵,早已看不出顏色,玉田突然想到四個字:曆千萬劫。佛像如此,人生何嚐不如此。

玉田抬頭看了看屋頂粗壯的梁架:“這座小廟周圍,以前全是芍藥花田,花農擔花入城,以此為托根之所,人們花十文錢買幾枝,也能見春色如海。現在廟要拆了,福晉,這些木頭,就讓桂生賣了,在豐台再置幾畝花田吧。”

回去的路上,毓秀試探著說:“那個連翹,倒是個挺靈的丫頭。”

“哦。”

“心思雖然怪,卻是那種招人喜歡的怪,手藝又巧,隻當個粗使丫頭可惜了。”

玉田想了想,說:“是挺靈的一個女孩兒,也有天賦,可天賦是得靠運氣的,讓她做手藝人……也差點兒意思。”

毓秀借機道:“運氣?她來咱們這兒,不是運氣是什麼。”

原來是引到別的話題上頭,玉田沒接話,也沒興趣接話。

毓秀不放棄:“我讓她進府裏來,王爺應該明白是為什麼。”

玉田淡淡道:“和麟平長得像,性子也像。”

“既然如此……”

“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人間自在啼,這樣的滋味,福晉應該是懂的。”

毓秀笑道:“那把近日堂裏的鳥兒全放了,你肯不肯?”

“它們就是我,我就是它們,不過一個在小籠子裏,一個在大籠子裏罷了。”他看似無意地瞧了她一眼,“福晉如此為我著想,我很是感激,可身邊人來來去去,你真的不在意?”

毓秀語塞,眼中透露一點兒哀戚,隨即歎了口氣:“隨你怎麼說吧。我,不討厭連丫頭。”

他們對於連翹,其實都有一種朦朦朧朧的親近。毓秀喜歡連翹,是因為後者的聰慧以及青春,讓她恍惚看到一點兒過往的自己。而玉田,卻是為那幾分相似幾分非,最關情處是依稀。

這孩子清潤的眉眼,倔強的性格,在艱難時世中的個性堅硬,像一麵鏡子,照出他們人生中最後的一場幻境,隨之而來的,理應是漫長而枯燥的遲暮了。

此時的王府中,連翹正翻看著玉田給的畫樣。

若說第一眼是驚豔,再看則是如獲至寶之外的一種鄭重。瓷器、琺琅、頭麵、衣飾……畫樣的創作者,是一個超凡的設計者。不,這不僅僅隻是畫樣,也不僅是草稿,更像是平日的筆記,在薄薄的紙上用清雋的小楷寫了許多注解,記錄著疑問。

一片紗綢該如何使用,才能讓它更加輕軟柔麗?而粗實的棉麻,如何顯出力道與輕盈的平衡?瓔珞,花冠,既要富麗繁華,又要做出“動勢”,即便是鼻煙壺上的圖畫,美人頭上的簪花,也要讓輕者如迎風飄舞,重者似落地有聲。都說要“因材施教”,可於匠作而言,既要“因材施作”,亦要有“無中生有”,那麼,如何融會貫通?

她恍若身處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有美麗的花紋,色彩斑斕的圖案,五彩的花瓣發出光芒,珍珠在手中像月光一樣。

丹青赭堊,雌黃白附,錫碧金銀,眾色炫耀。

連翹感到有什麼向她迎麵撲來,帶著遼遠的神秘的信息,它們永恒地存在著,超脫了渺小的肉身,融化在久遠時光中。她心中激蕩著莫名的情緒,更有感激,她感激立雲將她從韓家潭拽離開來,感激柏濤、立雲等人的照顧,也感激玉田對她看似無意的知遇。

雖說有“吾道不孤”這樣的說法,一個人做著隻有他自己能做的事,是挺“孤”的,可倘若放大了看,卻又是不孤的,因為仍是有不少人在做著那些孤單的事,而最終,這些人之間或許也不是沒有個呼應。

她拿出平日做的頭花兒,和一遝親手描的畫樣,以及一個破損的點翠簪子,那是父親為母親做的,她已經將脫掉的翠毛補上了,那朵藍色的牡丹,花瓣舒卷,靜靜地看著她。

屋裏廢紙不少,她一直以來總想做一些新東西,便拿起筆隨心描摹,與圖案同時出現的,是如何將它變成實物的法子。日用即道,道裏就是心,醜的,美的,張狂的,含蓄的,高貴的,低賤的……她畫出她心中的道。團扇、衣衫、插屏、頭麵、頭花……美麗的東西是不尋常的,但尋常之物上也會有不尋常的美。她想找到它們。她覺得快樂,但極少的時候,會被一種感覺灼傷,令人煩惱的是她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

園中漸次春深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