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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蛋守在湖廣會館門口,有些急切地看著十字路口東邊的一個四合院,那裏是劉公館,不過,往回數一百來年,那院子就是著名的“閱微草堂”。金蛋抱著一絲希望,他想,能住在紀曉嵐舊宅裏的人物,應當也是很有能耐吧,即便沒能耐,好歹也能沾點兒紀曉嵐的能耐吧?即便如今北洋政府已經垮了台,這議員也不是太能說得上話了,但能找到議員這兒去,已經是他能為天祿叔求到的最大的救星了。

等了十幾分鍾,兩個女孩子從四合院裏走出來,其中一個正是趙九如,金蛋看到九如眼中那亮亮的意思,一顆心登時放鬆了。他快跑幾步過去,九如道:“劉姐姐,這是我同學金長風!金蛋,這是劉姐姐,劉議員家的大小姐。”身邊那姑娘比他們大個一兩歲,也是女學生打扮,聽到金蛋的名字,忍了忍,終還是撲哧一笑,金蛋亦笑道:“劉姐姐您好!您叫我金蛋就行了。”

“您好,”劉小姐忍住笑,正色道,“金同學,你朋友的情況我爸爸已經知道了。那個溫貝勒就住在這附近,出了名的惡霸,不過你朋友的事情有些複雜,我爸其實不是特別方便出麵……”

聽到這裏,金蛋的心一點點沉下來,劉小姐一笑:“不過,他給他的一個朋友寫了一封信,托那位朋友說幾句話,打個招呼,想來你朋友雖然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但也能少受點兒委屈。我爸說,雖然素不相識,但既然你朋友有冤屈,還是姓劉的,算是本家了,咱們能幫一點兒算一點兒。”

金蛋大喜過望,向劉小姐深深鞠了一躬,劉姑娘連說不客氣,又道:“不過還請你千萬要保密,我爸幫忙這事別跟任何人說。九如,你也一樣,要不大家都不好。”九如應了,對金蛋道:“劉議員一家是很仁義的好人,咱們千萬別添沒必要的麻煩。”她很高興,“走,走,我做東,請你們二妙堂吃蛋糕去!反正也不遠。”

金蛋道:“哪能你請,必須得我來。二位今天由我招待!”

劉姑娘婉謝,說要回家去,九如和金蛋便陪她走到她家門口,金蛋道:“您先等等!有東西要給您!”

九如奇道:“咦?剛才怎麼不讓我帶去?”

金蛋道:“送東西的人跟你前後腳,你去了劉姐姐家不久,他才來這兒。原本想著一會兒麻煩你再跑一趟給劉先生送去,既然現在劉姐姐在這兒,就不用啦。”說著從身上的布挎包裏拿出油紙包的一包東西,雙手捧著交給劉姑娘,“這是‘牛肉劉’的牛肉,您拿家去。等天祿叔出來,我保證您能吃到更好吃的!現在先對付著嚐嚐。”

劉姑娘微笑道:“那小飯鋪不是都散攤子了嗎?誰做的牛肉?”

金蛋道:“是飯鋪之前的掌勺王叔做的,手藝雖沒天祿叔好,但方子是一樣的,聽說我今天有機會找劉先生,他撂下手上的活兒,做了這一斤醬牛肉讓我送來,實話跟您說,這牛肉還是他老人家賒來的。您千萬別客氣,我的街坊們雖然大部分都是底層的窮人,但我們也懂得有來有往,有人幫了忙,咱們雖沒湧泉相報的能力,心是有的。這就是大家的心意。”

劉姑娘拿著那包牛肉,非常感動,凝視著金蛋質樸真誠的臉龐:“你這麼幫助那位劉掌櫃,圖的是什麼?”

金蛋道:“您看這牛肉,是王叔做的,還有許多人也都在幫天祿叔,哪怕是草奶奶……”他糾正了一下,“草爺……反正還有一個收破爛推板車的老爺爺,也在幫他們一家。因為天祿哥平日裏也沒少幫大家,這是相互的。如果世上壞人多,好人不團結起來,這日子就沒法過了。幫人就是幫自己。”

劉姑娘眼中露出讚許,她點點頭:“那我就替我爸收下這牛肉,謝謝你們大家的心意。金蛋,你們想的做的,我認為是對的,這世上有許多事情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你們現在做的,就是比金子還要貴重的事。”

九如和金蛋沿著珠市口大街走著,春風拂麵,心中有大事搞定的暢快,九如道:“你知道劉議員托了誰去打招呼?”

金蛋道:“我不太好意思問,人家隨便找誰,對我們也是莫大的幫助了。”

九如歎道:“哪是隨便找的,反正你們那劉掌櫃,應當是不會有事了。人家找的天津警備司令,傅司令!你們白紙坊的麵子是大了去了。”

金蛋怔住走不動道兒,過了好一會兒,籲出一口氣,回過頭看著遠處劉家的方向:“這人情,我們可怎麼還哪。”

劉宅的院落深處,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樹,比屋頂還要高,探出了樹冠,發著光似的開滿了花,風吹動時宛如天衣飛揚。

九如亦回頭看了看:“劉家那棵白海棠,據說是紀昀親自種下的呢,一百多歲了,我看足有八九丈高。北方的樹,哪怕是開花的,也是威風遒勁,一點兒媚骨都沒有。”

回頭待繼續走,眼前卻多了一物,卻是另一個小小紙包,帶著牛肉的香氣。

金蛋慚愧道:“對不住,這應該一兩不到,我勻出來給你留著的,請你嚐嚐。我啊,現在陪你去二妙堂,你想吃什麼,我請你吃什麼!”

九如低下頭,凝視了紙包片刻,裏頭是薄薄的幾片牛肉,雖有醬色,卻顯得幹淨清透,她拈了一片放自己嘴裏,嚼了吞下,道:“把這麼重的心意吃了,怎麼還吃得下蛋糕?來,你也吃一點兒吧!”

金蛋開心地笑了。

四天後,天祿從號房裏被“好運氣”叫了出去。

“把你的被子拿著,出來!”“好運氣”粗著嗓子道。

號房裏炸了鍋,獄友們嚷嚷起來。

“行哎老劉,混出來啦!”

“回家摟著媳婦兒好好睡一覺!”

“他沒媳婦。”

“趕緊找一個!瞧這小子運氣來了嘿!”

天祿狐疑地看著“好運氣”,“好運氣”拿著警棍在欄杆上狠狠敲了敲,待牢房裏安靜了會兒,這才朝他凶巴巴道:“跟我去夥房!今兒個起你就在那兒幫廚。”

天祿一愣,隨著他往外走,老李扒在鐵柵欄上朝他大聲道:“老劉!想著點哥兒幾個!弄點兒像樣兒的粥,別摻太多水!”

天祿的心並沒有定下來,他怕這隻是個借口,是把他弄出去收拾,整個人都警醒著,“好運氣”引著路,在長長的甬道裏走著,邊走邊道:“有人打了招呼,你先在廚房幫工,你去和做饅頭的關大饅頭住一屋。”

天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那我現在還是犯人?”

“好運氣”走了幾步,站住了回過頭看著他:“你被審判過嗎?定過罪嗎?如果沒有,就別問些廢話。”

“既然如此,你們也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了?”

“好運氣”轉身繼續走,咕噥道:“反正既然抓你進來,總不會無緣無故。你別多問,也別多想,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別惹是生非,過段時間自能放你出去。”

關大饅頭住的地方其實是監獄裝糧食的倉庫,旁邊有一個水井,這是南城少有的甜水井。關大饅頭在井旁圈了一小片地,搭起棚架,種了些蔬菜瓜豆。這塊地域,天祿之前從未來過。

“進去吧!有什麼事問他。”“好運氣”拿警棍朝倉庫指了指。

天祿抱著鋪蓋卷兒走上前,門開著,一隻大白鵝從裏頭衝了出來,撲著翅膀就要咬,天祿幾次要踹,都被它狡猾地躲了過去,天祿手上不靈便,白鵝上躥下跳,不依不饒,在他屁股和大腿上狠狠啄了幾下,十分得意,嘎嘎笑,正難纏時,被一聲喝住:“小居,回來!”大白鵝緩緩斂了翅膀,就跟叉著腰似的,後退兩步,一對眼睛斜睨著,但仍然擋在門口。

天祿心想:一隻鵝倒有個狗性子,也是了不起了。

一個高大漢子很輕鬆地跨過白鵝,走了出來,一臉橫肉,很凶的樣貌。

天祿道:“小居?三路居的居?”

漢子在褲子上擦擦手,又抬起來順順臉上的肉,引他進去,道:“車,棄卒保車的車,寫出來是馬車的車。”

談吐間竟頗有文墨,這樣的人物是個夥夫,也是奇了。

白鵝傲然地走來走去,監視著天祿,關大饅頭說:“它陪我有些時候了,以前養的一隻雞一隻鵝,從小崽子的時候養,典獄長是個文明人,由著我,後來換了個典獄長,人人都想著送禮,我沒什麼可送的,把雞提著去了,留下了小車,自然是棄卒保車了,有了它,庫房裏連耗子都沒鬧過。現在更好,又多了個你。”

天祿聽這話不像個意思,將被子往一塊空地上一放:“我來幫廚的。”

關大饅頭哦了一聲,問:“你叫什麼?”

“劉天祿。”

“哦,我是老關。”

“哎,關師傅!”

“你從何處來?”

天祿說:“嗐,不瞞您說,來之前就住在半步橋,幾步路。”

“你往何處去?”

不待天祿回答,關大饅頭徑自走到一堆麵粉袋旁坐下,頭仰著,自言自語:“我又從何處來,要上何處去呢?”

天祿頭皮一緊,這人是個瘋子。

好在老關隻是偶爾發發瘋,說點兒瘋話罷了,有時詩仙附身,一邊幹活一邊吟詩,那些詩,天祿全沒聽過,聽了也記不住。有時大半夜,老關猛地從睡夢裏坐起,用拳頭捶牆捶地,抓著天祿的衣領喝問:“誰派你來盯梢的?”

天祿起初不理他,關大饅頭也不幹什麼,將天祿一放,站起身來,滿屋亂走,邊走邊唱:“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人物,萬一禪關砉然破,美人如玉劍如虹,啊,美人兒,為何啼哭,我們想啊,想哪一個?我想我姥姥。”

纏七纏八,天祿實在受不了,罵了句:“有病!”

老關來了勁,伸腳踹他:“有病怎麼了,我踢死你個囚抓的!”小車在靠門的一塊草墊子上臥著,聽得嘎嘎叫,很像是嘲笑。

次日一早,老關回過神,向天祿道歉:“對不住劉兄弟,我犯病的時候自己也管不住。”

可隔幾天就來這麼一出,實在讓人受不了,待某夜老關又要唱戲吟詩,天祿一翻身將他摁住,使出大力,用捆麵粉袋的麻繩將他綁了,小車待要趕來營救,老關的嘴已被天祿用破布塞住了,天祿抄起一根比男人手臂還粗的擀麵杖,朝小車比了比,目露凶光:“來啊!小王八蛋,上來啊!”小車立時偃旗息鼓,灰溜溜跑回窩裏去了。

天祿罵道:“見 的就橫,見橫的就 ,告訴你,別惹你劉大爺!”將棍子往地上一扔,倒頭睡了。

就這樣,天祿和一個瘋子一隻大肥鵝待在了一塊兒。

每天,天祿去夥房和十來個廚役一起為二百來號人做吃的,沒有掌勺師傅,因為每個人都掌勺,隻聽候一個領班的吩咐,那領班卻是拿餉銀的,不做飯,天天在夥房裏玩警棍,大家暗地裏叫他警棍猴,因他姓侯,長得也像猴子。每日犯人吃的兩餐,由夥房的人分成幾組去送,天祿主要負責“王八腿兒”,也就是臨時關犯人的幾條甬道,“王八殼”是關重犯之處,由監獄的專門人員去送飯。“王八腿兒”一向熱鬧,有熟人見到天祿,彼此還會開幾句玩笑。老關仍時不時發瘋,天祿照常拿繩子綁他,小車在一旁跳著起哄,像要給天祿幫忙的樣子,老關嚷嚷道:“兀那囚抓的小王八蛋,把爺爺放了!”

天祿抖了抖鋪蓋,心道:放了你,老子今晚又睡不好。

“孫賊,給爺爺來道菜,要是好吃,爺就不鬧你。”

倒不是真做菜,不過是過一下嘴癮,把做法說出來,每個步驟都不略掉。

老關抖了抖腳,咂嘴道:“燉牛舌會做嗎?”

天祿躺倒,閉上眼睛,腦子裏是過往鮮活的畫麵。

燉牛舌平時他不常做,費時費料,賣得也貴,逢鴨子橋的秦爺過生日想吃,或是有錢的照顧主兒提前打好招呼,他方親自去趟牛街,找相熟的牛肉床子掌櫃的挑最新鮮的牛舌。

鮮牛舌在沸水中燙一燙,剝了外麵那層膜,要是牛舌不新鮮,尤其是冬天,凍久了,就特別難剝,他將牛舌燙好,剝幹淨,切成厚片放大鍋裏去,武火轉文火,過好幾個時辰,再放黃酒、精鹽、醬油、薑蔥和滾刀切的胡蘿卜,燉得了,切成片兒,醬香入味,嚼起來筋道不說,還有彈力。

老關好半晌沒吭聲,待天祿翻個身準備睡了,老關道:“我知道你憋屈,覺得在這兒很冤。你得想開點,在這兒的人沒一個不冤,可還得活下去,對不?譬如我,是個革命黨,想的也是讓這個國家能有點好的起色,可最後呢,被族人除了族籍不說,還被自己的同誌當成奸細,我也得想開。你瞧我現在也過得挺好。”

天祿心想:革命黨?族人?說什麼瘋話呢。你過得好?你這不是瘋了嗎。

老關道:“等你出去了,別忘了老哥我,這燉牛舌我可得嚐嚐。”

天祿道:“得能出去才行。”

老關道:“嗯,到時候做燒鵝給你餞行。”

天祿覺得他在說瘋話,沒理他,倒是小車嘎叫了一聲,嚇得抖了抖翅膀。

老關的工作比天祿簡單得多,隻負責給典獄長以及監獄裏上班的獄卒們做饅頭,每個月再給犯人們做一頓饅頭,庫房裏的陳年老灰嗆鼻,饅頭卻香得醒腦子。

酵子用的是陳年老酵,水,是立春前打的水,倉庫裏專門辟出一塊地方存放,和酵的事,老關全包,拌,揉,搓,捶,抻,摔,翻,要費大工夫。給犯人做饅頭的時候,夥房裏所有的人都得去幫忙,連警棍猴也上了,挑水,劈柴,洗蒸籠,大部分的人則是用木杠子壓麵,壓麵最苦,誰都不願幹,想躲,躲也躲不過,都輪著來。小車乖乖地在井邊吃草,不添麻煩,若擱平日裏,誰要敢去打擾老關做饅頭,它定然追得人哭爹喊娘不可。老關手藝不含糊,就靠這,哪怕他有點瘋病,半步橋幾任典獄長也都舍不得讓他走,給他吃給他住,讓他養鵝,興許就為了吃這饅頭。

老關有時候也會說出讓人琢磨的話。

做饅頭耗力氣,更何況是在監獄的夥房,誰會把這當成正經事?偷懶的多了,差不多意思就得,對付過去,那麵壓一下就成,何苦累得渾身跟散架似的。老關每次壓完麵,整個人都像要瘦幾斤,別人壓得不好,他得去重壓,幾番下來,汗出得實在多,但他一聲不吭。饅頭上蒸籠,天祿將它們一個個碼得整齊,老關在一旁看,倒了碗粗茶,大口大口地喝。

開始蒸饅頭,所有人都鬆快了,癱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看著蒸籠上的熱氣。老關把小車招到身邊,摟在懷裏,順了順鵝毛,自言自語:“想著給這個做好點,給那個做差點,這會兒偷點懶,那會兒再鑽個空兒,那才叫累,算計一輩子,累死你。做饅頭就做饅頭,隻出出力,給誰做都把它做好了,反倒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