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靠在一堆麻袋上,汗水從額頭汩汩流下,聽著這話,覺得很有些道理。
“老關,你究竟是怎麼到這局子裏來的?”天祿問。
老關沒說話,撫著小車的腦袋,有人替天祿答了,是警棍猴,一邊拿警棍捶著腿一邊道:“老關可是厲害了,當年還是個革命黨呢,又是個旗人,反了他的列祖列宗,從京城跑到武漢,再從武漢跑到廣州,最後回到京城,上哪兒都不招人待見,怕他是旗人的奸細,幸虧來了咱們這兒,當大師傅供著,對吧老關?還是咱這兒好吧。”
老關哼哼了一聲。
他真是個革命黨?!旗人反清,天祿覺得簡直不可置信,看著老關,老關說:“他說得沒錯,我有病。我就是看不慣那幫沒出息的 貨,要鬧一鬧,成,鬧得連祖宗也沒臉見了。”說著甚是傷感。
饅頭蒸好,送走了,留下一些給大家開夥,老關捧著粥碗攥著倆饅頭回了庫房,對天祿道:“你跟我來。”
天祿跟著回去,老關道:“粥先別吃。”把東西放下,徑自出了門去,過了一盞茶時分回來,手裏捏著一把纖細嫩綠的薺菜,菜葉上還帶著水珠,都沒來得及見老關手指動,嫩葉已被摘了下來。老關從櫃裏拿了個空碗和一小瓶香油,將薺菜放進碗中,尋了小塊兒生薑,擱在木板上,拳頭砰一聲捶下去,薑塊攤開,他揪了幾點兒碎粒放碗裏,倒進幾滴香油,小心翼翼抓拌幾下。
“別看饅頭普通,吃普通的東西也有講究,粥咱們不說了,沒得選,將就喝,小菜得來一點兒,配饅頭的菜不能味兒太衝,也不能有腥膻,否則把麥香全趕跑了。”
老關將碗放到他和天祿中間:“這是今春‘王八樓’第一撥薺菜,給咱倆消受了。唉,就差壺酒,一澆我心中塊壘!”
天祿後半句沒聽懂,隻道:“您也說這兒是‘王八樓’,在‘王八樓’裏,至於這麼精細嗎?”
老關拈起幾根薺菜,放進嘴裏,細嚼慢品,似要品足了那滋味:“出去都一樣,頭上頂著一片天,有個大蓋子,哪兒都是‘王八樓’。過兩天托人上牛街整點兒羊尾巴油,再給做一道炒麻豆腐,撒上青韭,那叫一個香,春天麼,就得來點兒提氣的、應季的、好玩的,別白瞎了手藝。記著了,兄弟,日子過不過得好,那是自個兒的事兒,在吃上頭,要多用心,因為這是天經地義的。”
“天經地義……”天祿琢磨著這四個字,也抓了一口薺菜,配著香噴噴的饅頭,那清香的滋味,真好造化!
天祿忽然想起了大腦袋,也想起了許多人。他也想到了自己,這不知怎的就倒了大黴的自己。
他咧開嘴,老關以為他在笑,可天祿在哭,那眼淚吧嗒吧嗒滾下來,滾到嘴邊上,他無聲地哭著,一口一口將饅頭吃完了。
老關直當沒看見,拿饅頭蘸了碗裏的菜汁兒,十分投入地吟起詩來:
“北方春蔬嚼冰雪,妍暖思采南山蕨。韭苗水餅姑置之,苦菜黃雞羹糝滑。蓴絲色紫菰首白,蔞蒿芽甜蔊頭辣。生葅入湯翻手成,芼以薑橙誇縷抹。驚雷菌子出萬釘,白鵝截掌鱉解甲。琅玕森深未飄籜,軟炊香秔煨短茁。萬錢自是宰相事,一飯且從吾黨說。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青衫誠可脫!老劉,你太嫩,經曆世事不夠多,做個廚子還欠火候,熬著吧!”
天祿本來瞪著眼睛聽著,聽到話頭繞到自己身上,意氣上來,硬聲道:“我又招你什麼了!”
“我吟的詩,你一句都聽不懂。”
“不懂就不懂,懂詩跟掄鍋鏟掂勺子有什麼幹係?”
“這首詩是黃庭堅寫的,數一數,離現在快一千年了,我們中國人,愛在舌頭上找樂趣,有了樂趣,腦子就靈光,想的事兒就多起來。帝王公侯、黎民百姓,文的武的,大多都好吃。韭菜、茭白、竹筍、苦菜、蔞蒿、菌子、蕨、薑、蔊菜、蓴菜,這十種菜,怎麼才算好,怎麼做好吃,在這一首詩裏寫全了。老劉,你聽不懂詩,也不懂菜,估計也不懂吃,還敢開個飯鋪,你說是不是該進這‘王八樓’來,讓我教化你一番?老劉啊,你可以不懂詩,也可以一字不識,但不懂吃,不懂做,你就別想……”
“別想什麼?”
“別想讓人家這兒念著你!”老關握著拳頭,在胸口敲了兩下,“反正說了也沒用,袁隨園怎麼說的?吃喝這件事兒,不能靠 ‘耳餐 ’!兄弟,長篇大論的都不是道理,真道理特簡單,就在這兒!”他又捶了捶胸口。
小車在一旁走來走去,踱步過來,伸長了脖子往菜碗裏瞧了瞧,天祿飛快地擦擦淚,去井邊打了水,抓了些麥麩,揪了幾把嫩草尖和在裏頭,給小車吃了,進來對老關道:“老兄,甭管有沒有用,您是個高人,快把這詩還有這些菜,都跟我說道說道!”
老關嘁了一聲,身子靠在一個麻袋上,晃了晃腦袋:“德行!”
珠市口在前門外,因處在京城中軸線和珠市口東西大街交叉處,人來車往,熱鬧繁華,亦被稱為“金十字”,十字往北叫道兒北,往南為道兒南,好的戲園子和店鋪全在道兒北,因而,這“道兒”,亦是南城貧富貴賤的分水嶺。
穿著素色長衫的中年男子步入了道兒南的一家小酒館,類似這樣簡陋的小酒館,連桌子都沒有,就幾根長凳圍著兩三口大酒缸,酒缸半埋著一截在地下,蓋上紅漆木蓋,權當桌子,酒客坐在酒缸四周喝酒。往屋子裏頭瞧去,掌櫃靠著櫃台,周遭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各式酒具,亦有菜板,櫥子裏放著熟食,牆上掛一塊木板,欠了酒賬飯錢,掌櫃的在木板上做個記號,逢年節算完賬,用袖子一擦了事。這樣的地方並不是什麼高級的場所,卻讓人自在快樂,做小生意的也好,無賴漢也好,文人墨客也好,沒那麼多規矩,進來就是客,坐在一起喝喝聊聊,談國事還是罵街,隨你痛快。
素衣男子讓掌櫃的先來二兩汾酒,跟四周酒客微微點頭一禮才坐下,聽到有酒客說著奇聞逸事,到熱烈處,他亦半眯著眼睛,很享受這愜意輕鬆的氛圍,剛喝了一口,有人坐到他身邊來,男子不以為意,卻向掌櫃的又要了一個酒杯,將酒壺移到那人身前:“芹齋先生,你今天可是跟了我一路了。”
“讓載先生見笑了,實在抱歉,”池田給自己倒了杯酒,酒杯舉了舉,一飲而盡。
就在這個小酒館不遠處,是宜興會館,一個叫威廉·斐西瓦的英國貴族,在那裏辦了一個小型展覽。此人不過四年前才來中國,被中國文化所迷,沉浸其中,後來捐獻數千美元給故宮博物院修建陳列室,以便其安置皇宮藏品,提供給公眾參觀。因北平政局動蕩,博物院的管理也處於不穩定的狀態,有人士願意捐錢,自然接受,後將陳列品印成英文宣傳冊,雖是薄薄一冊,但也是對讚助人的一個交代,斐西瓦很高興,借宣傳冊印發之機,就在南城找了個地方,展出他自己收藏多年的中國古物,數量不多,卻都是珍品。既是以“文化交流”為初衷,日本領事館得到消息,也送去了幾件文物,同時展覽,斐西瓦雖知其此舉有攀比之意,但他心慕東方文化,並未拒絕,而是表示了歡迎。
會館布局規整,軸線幹脆利落,房屋高大,恰是城南祠堂標準格局,院子裏丁香盛放,北房展廳辟為三個部分,一部分展覽斐西瓦收藏的中國官窯瓷器以及日領館送來的日本瓷器,一部分陳列書畫,剩下一小隔間展出織物、雜件、玉石珠寶等。各國使領館都去了人,一些重量級的遺老也都去了,琉璃廠幾大齋的掌櫃經理亦在場。
池田就是在這裏遇到了謹親王玉田。
“載先生!”他深深一揖。玉田向他點點頭,指著前方的立軸:“你覺得怎樣?”
池田細細端詳:“此畫無款無章,從風格來看,小斧劈皴轉為大斧劈皴,邊角構圖,水墨層層渲染,在留白之處大做文章,水流呈迂回的之字形,總體來看,倒像是南宋院體畫風。”
玉田道:“從裝裱來看,倒像是從貴國那兒過過一遍手。”
池田淡淡一笑:“您猜得應該沒錯,自古以來,中國繪畫名作傳入日本不少,也備受我國藏家珍視,可惜他們過於鄭重,裝裱一板一眼,有些呆氣,倒使得畫作失了幾分氣勢和靈動。”
玉田道:“裱得認真,雖缺了一種灑脫大氣,可難得的是保存得當,原物尚好。我隻是覺得南宋的山水,筆力更剛強一些,勁兒也很足,此畫的墨色非常溫和,背後透出的性子,有點接近貴國的性格。”
池田聽了,便更認真地再看了看,然後搖搖頭:“我國畫者用筆,要麼極剛,剛中看不到一絲柔和,要麼極順,看不到一點兒剛強,剛柔並濟的平衡,在同時期,我國隻怕沒有畫者能掌握好。這絕對是中國畫家所作。”
玉田微微一笑,目中露出讚賞,此番對話被一旁閱古齋的經理黃秀聽到,此人是琉璃廠數一數二的人物,國學功底深厚,又曾在同文館就讀,通曉多國語言,在青銅器和古書畫的鑒定上被京城藏家推崇備至,也是斐西瓦最看重的中國古董商。這時他走上前來,對二人笑著一禮,道:“王爺您適才說得有道理,不過芹齋先生,也極有眼力。此畫是日本領事館送來的,正如芹齋先生所言,雖然裝裱是東洋的,但畫是實打實的宋畫,我們推斷,當是夏圭所作。”
玉田向池田抱了抱拳:“芹齋先生高見。”
池田覺得自己和玉田是談得來的。他們品評著各件藏品,發表著意見,在此處此時,兩人之間似並沒有那牆一般的隔膜。池田涉獵很廣,對每件物品都有著濃厚的興趣,玉田則均是粗略看看,無甚興味。進入瓷器的展廳,他們看到展覽的發起者斐西瓦爵士,這是個年富力強的青年,三十來歲,戴著一副眼鏡,相貌是極溫文的,不過臉上卻浮著一絲怒容,他身旁是一個獨立的方形展櫃,這個展櫃的周圍則是長方形的展台,放著一些瓷器,有幾件像是永樂年間燒造的甜白瓷,扁壺、小碗、杯盞,個個純淨瑩然,獨立展櫃裏是一個局部描金、文著大紅牡丹的青花五彩帶把杯,盡管精美鮮豔,卻顯得尤為突兀。
玉田臉上仍是淡淡的,池田卻有些吃驚地看著那個杯子,蹙起眉。
他低聲罵了一句,用的是日語。
黃秀向玉田引見了斐西瓦,斐西瓦早就聽說過這赫赫有名的謹親王,又得知他曾在內府造辦處任過職,便領著玉田,繞過那個裝帶把杯的展櫃,去看他十分珍愛的一個藏品,玉田一眼便認出這是雍正年間內府燒造的釉裏紅梅瓶,臉色不由得一變,斐西瓦用生澀的中國話解釋道,梅瓶是他去年從鹽業銀行買到的一件抵押品,是雍正年間的官窯,這次他一共買到數十件,這個瓶子是他最喜愛的一件。
斐西瓦讚歎道:“它的顏色、形態,真是無可挑剔,美麗無比。”
玉田點頭道:“這是官窯中的極品,您非常有眼光。”
斐西瓦道:“十年前,我收藏了第一個中國瓷碗,發現下麵刻著一首皇帝的詩,就決定自學中文,我知道如果不懂中國語言,就難以真正理解中國藝術。親王殿下,請原諒我的直率,我們英國的收藏者一向不是僅僅收藏古董,我們更看重其真正的藝術價值,中國乾隆皇帝時期以後的物品,是讓我們失望的,有許多收藏家轉而選擇同時期意大利的雕塑,法國Impressionism(印象主義,印象派)繪畫,甚至麥森的瓷器,有人還說,你們中國在乾隆之後,就沒有真正的藝術品了,這話雖然武斷,但也表明了一種遺憾的心情。”
他說這番話,黃秀和池田都在一旁聽著,都在看玉田如何回應,玉田的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那個瓷瓶,海水龍紋線條清晰明朗,色彩雍容奇麗,在溫和的光線中透出歲月的質感。這件所謂的銀行抵押品,是南庫所藏,清室在庚子年為了借款將許多珍玩作為抵押,這是其中一件,而他,當時的謹貝子,就是經手人之一,所有抵押品是由他的手送往銀行的庫房,於他來說,這樣的事做過不止一件,既是罪過也是羞恥。
大清早就亡了,算起來東西從抵押到拍賣,一共經過了二十七年,想來銀行知道借出的款子是沒辦法再要回來,所以才拍賣出售。玉田看著它,忍著複雜的情緒,說道:“我不知道斐西瓦爵士是否知曉,這個瓷瓶的督造者叫唐英,他曆經兩朝帝王,在雍正年,隻是內務府造辦處的員外郎,督製瓷器並不算熟手,而到了乾隆年間,唐英才升職成了專門的督陶官,在那個時候,他的本領和能力才真正稱得上登峰造極。”
斐西瓦略驚:“這個官員在乾隆年間監造的瓷器 ,難道比雍正窯的還要好?”
雍正窯這樣的詞語,從這麼一個金發綠眼的洋人口中說出來,是有一點點好笑的。
玉田道:“好與壞總有一個標尺,誰來定這標尺?以什麼來定?一行字,哪怕是同一個人寫的,也各有不同。中國是一個大國,如果僅以年代來斷分好壞,並不一定準確。就像您在入口處放的那個青花扁壺,其實是元代的,而您卻標注為明代,而您放在旁邊展室的一隻玉牛,是前清的玉作,您卻說是宋代,雖然斷代有誤,可東西本身,依舊十分有價值。一切物件,不論貴賤,如果真代表著高超的技藝,說它是珍品那又何妨?而回到收藏上,貴國固然有很多權威,但被各種古董商隨意愚弄或混淆視聽的,也不在少數。”
黃秀聽到這裏,臉上不禁一熱,作為一個圓滑的商人,即便知道外國主顧出了錯,隻要沒硬傷,也不太願意削人麵子,玉田說的那兩件展品,確在斷代上存疑,看過的老行家心裏都有數,隻是沒明說罷了。
斐西瓦若有所思,示意玉田看一眼他背後那個獨立的展櫃:“親王殿下覺得那件東西怎樣?”
玉田並沒回頭,而是笑了:“若說工藝,這位芹齋先生應該更了解,我沒看錯的話,這應該是東洋的伊萬裏瓷器?池田先生,您說對嗎?”
斐西瓦扶了扶眼鏡,這才注意到玉田身邊不聲不響的池田,後者欠了欠身:“確實是伊萬裏燒,從口沿處的弦紋上可以看到連續的並排錢幣紋路,間雜內飾的花卉,又有青花五彩加上描金,此技法被稱為金襴手,源於中國宋代。實話實說,這是伊萬裏燒中的精品,隻是不適於放在此處展覽,和周圍的清玩雅供居於一處,是非常無禮的冒犯。”
他向玉田和斐西瓦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臉上帶著歉意:“萬分對不起。”
斐西瓦眉目間似笑非笑:“你是日本人?真是完全看不出來啊。這個東西是你們領事館送來的,你為什麼要道歉呢?歐洲的女子放在裙下的便器,被他們送來展出,用意應該很清楚。”
池田憤然道:“我十分熱愛中國,不願意看到有任何侮辱中國的事情,雖是我的國人所為,我也深深感到氣憤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