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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無比懇切地朝玉田看了一眼,希望得到回應,玉田卻在端詳著一件甜白小碗,背著手,頭俯得很近,似要去捕捉隻有光線透過才能看到的紋飾細節。

那天,池田一直不遠不近跟在玉田身後,甚至跟著玉田,進了道兒南這家酒缸。

“原來載先生也喜歡來酒缸。”池田又給自己滿了一杯。

玉田抿了口酒,慢吞吞道:“這兒自在。”

“京城之大,自在的地方可多了。”

玉田又喝了一口,歎口氣:“唉,有些地方我可不敢去,菜市口那邊的廣和樓,牆上還留著罵我的詩呢。罷了,不提這些。”

池田道:“正是飯點,您想吃什麼?”

“有現成的。”玉田手一招,掌櫃的過來:“要什麼您哪?”

“旁邊羊肉鋪還賣蒸而炸嗎?”

“有,給二位爺端兩盤來?”

玉田把錢遞過去。

不一會兒掌櫃的回來,兩盤黃霜霜噴香的蒸而炸放到玉田兩人麵前,西葫蘆羊肉餡兒,蒸熟透了再用燒羊肉的油炸得香脆焦嫩,池田吃得讚不絕口,周圍酒客聞著也直吞口水,讓掌櫃的又跑了幾趟,都吃了起來。

玉田連吃了幾個,歎道:“難得十幾年都沒變味兒,不過京城好館子倒閉了不少,再不抓緊,隻怕這個也快斷團兒囉。”

兩人就著酒食海聊,甚是痛快,喝完酒,就此別過,臨走時玉田道:“聽說芹齋先生和貴國的軍部往來密切,沒想到也是一個性情中人,過去若有所得罪,還望見諒。”

池田道:“我雖是生意人,也一向讀的是聖賢之書,懂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說到為國效力的心,和貴國的人並無二致。”

“為國效力,也包括買下我的宅子嗎?”

池田沒有回答,隻是向他欠了欠身,目送玉田的背影,池田的嘴角帶著一絲笑,這笑容有種贏家的意思,就像他細長的眼睛裏透出的光,是誌在必得。這個相貌平凡的日本人,通曉英文、中文和法文,學識淵博,家世高貴,頭腦靈光,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既要“ambitious”(有野心的),又要“humble”(謙遜的),野心和謙遜同等重要,這是勝者應該具備的最起碼的素質。他對這個異國的城市是懷有深情的,他為能融入中國的文化與日常而感到底氣十足,因為隻有融入才能獲得,隻有獲得足夠多,才能完成征服。

池田回到住處,這是和平門附近的一個兩進小院,屋內的陳設,除了房間之間隔著的暗藍色白花東洋布簾,那寬闊的廳堂,古雅的家具,宛然便是地道的北平人家。

老仆婦給他擰了毛巾擦手擦臉,就去為他泡了茶,端到書房,茶壺是主人心愛之物,用了有十來年了,汪介眉的淺絳彩山水,自然神韻,渾然劃一。嗒嗒的木屐聲裏,池田換了裝束,走了進來,那是一身素色幾何紋銘仙長袍,係著深灰色腰帶,隱約可見腰帶上的白鶴花紋,他挺直了背脊,就像哪怕稍微彎曲一個弧度,都會有損姿態的完美。喝了會兒茶,他將桌上放著的一本畫冊拿起來翻看,看一頁,撕一頁,有的揉成一團,扔到前方裝垃圾的竹簍子裏,有的則好好地放回去,拿個空茶杯小心壓在角上。前些日子他從北平的日本古董商手裏得到幾本花鳥圖冊,有汪承霈的,有惲南田的,也有任薰的,都被這樣拆了撕了,一些扔掉,他看得上的,則打算帶回日本裱起來。這麼多年,來來去去,除了做正經事,就剩下這樣的小癖好陶冶性情。其實今天那個英國人說得沒錯,乾隆以後,中國沒太多拿得出手的東西了,一個弱國,國力衰敗,牆倒眾人推,從裏到外都被人看不起,他出主意讓領館送去那個便器,就是這個意思。過幾日,聽說北平政府的教育部缺錢,很可能會賣掉一部分清代內閣庫存檔案,他打算想辦法拿到手,轉賣給紙鋪做還魂紙,中國人敗家毀業的事兒,他樂意助力,想象著中國皇家密檔被化為紙漿,池田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來。

東敞軒的鳳丹白已長出花苞,連翹蹲在地上,用手一點點扒著雜草,很是利落,毓秀站在一旁,微笑道:“你這性子倒是不讓須眉。可惜到這兒來,倒耽誤練真手藝了。”

連翹動作一頓,站起來,向她福了一福,回道:“人得有口飽飯吃,才談得上別的,是福晉給了機會,才讓我能暫時有個安穩的著落。沒福晉賞的飯,連翹哪兒有機會練手藝?”

毓秀笑笑:“如果我存了別的心呢?以你的樣貌,當個手藝人就已經很可惜了,做個粗使丫頭就更是糟蹋了。我讓你到府裏來,既不想白養著你吃閑飯,也不想僅僅讓你當個丫頭。”

連翹似早料到她會有此一說,並沒有太過驚愕:“我隻靠雙手掙口飯吃,沒別的奢望。”

毓秀似笑非笑:“喲,那這樣多辛苦。”

“不瞞您說,我有時覺得,這才是最省心的路子。”

毓秀目光一冷:“以為你是聰明人,會懂我的意思,哪知道你揣著明白裝糊塗。我倒問你,現在離了這兒,出去靠賣那幾朵沒人戴的頭花兒,能吃幾頓飽飯?”

“我有點兒積蓄,還能湊合過兩天,除了做活計,粗活兒也會幹。”回答得毫不猶疑。

毓秀正色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沒父母親人,也沒家底,最後的路大多就是一條,我不妨跟你明說,第一眼看中你,是想給王爺尋一個可心的女孩兒,若你有造化,給個名分,也不是不可能。我不是慳吝狠毒之人,是好相處的,而王爺你也接觸過了,要真能跟了他,是你上輩子修的福氣,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連翹兩手握了握,像是有點冷:“賣頭花兒能不能活,是我該為自己操心的事。福晉,兩年前有人要花錢買我當小老婆,我沒賣,當時存了要死的心,實在逼得活不下去,大不了一死。我在韓家潭不會賣自己,也不會因為到了一個出價高的,更體麵的地方,我就會把自個兒賣了。不管是賣給渾人還是賣給皇親國戚,不願意賣的人,怎麼都不會賣的。”

按理說,這樣的話聽著該放心,但連翹越是這麼說,毓秀心裏越不穩當。這不是個順從的人,不順從的人,總是讓人有點不安的。

近日堂裏的鳥多是百靈,也有兩隻交嘴梧桐,喂食是玉田親力親為,偶爾也由老薩和連翹來做一點兒換水和清理的事。黃昏時,晚飯已畢,連翹去給鳥兒的小罐子裏加了水,順便打掃了一下書房,一陣風起,吹開桌上的書冊,裏麵夾著的幾片銀杏葉被吹了出來,當是多年前便放到了書裏,看著幹枯脆弱,拾起的時候會很容易弄斷細細的梗子,她聽父親說過,銀杏葉可以防蟲蛀。鳥兒們已經漸漸習慣她的出入,因她不對書房裏的一切表示逾矩的好奇,保持著恰當的距離,但這距離並不代表“無心”,她非常小心地將銀杏葉放回了書裏,擦幹淨桌幾,走了出去。

茶席擺到了近日堂外,庭院深深,清妙幽靜,兩棵近百年的紫丁香繁花盛極,滿院清香,不遠處是一棵西府海棠,也有近百年樹齡了,花枝間的天空高懸一彎金色新月,融融月色淺淺敷落,淡粉的花朵變成了雪白色。

玉田和毓秀在樹下喝茶聊家常,一盞光線柔和的燈置於席上,藤花未開,餑餑鋪的藤蘿餅已提早上了市,盤中便放著幾個,也是淺紫淡粉的顏色。紮嬤嬤坐在一旁打盹兒。

這春天的夜晚,讓人幾乎忘記了身在亂世。

連翹腳步放輕,去紮嬤嬤身後站著,紮嬤嬤嚇得一激靈,連翹忙扶著她,要不老太太得跌下凳子來。玉田忍俊不禁,毓秀也捂著嘴笑,紮嬤嬤埋怨道:“你們都是欺負我老不中用,還拿我取笑!”

連翹滿臉通紅:“對不起您老,我是怕吵著大家,所以才沒敢出聲兒。”

玉田道:“你這些天專心應付新差事。如果缺什麼材料,寫個單子,報給老薩,庫裏有就從庫裏拿,要沒有,就去外頭買。”

話出有因。離端陽節尚有兩個多月,玉田忽然起念讓悅昌銀號以“宜夏”為題,趕製一份節禮,悅昌是首飾樓,自然是以首飾為主,不過做什麼類型的首飾,可以由他們自個兒拿主意,定好之後再報給他。這天下午邱立雲送修好的手鏈來,玉田便把此事跟他說了。

同樣的名目,同樣的節禮,玉田卻要連翹也做一份。連翹和立雲並不知曉,這所謂的端陽節禮,其實是送給英國人斐西瓦的,此人將於明年在倫敦,辦一個中國民間藝術品的展覽。

“明天我和福晉要回一趟天津,你如果想好了要做什麼,可以畫成畫樣,等我回來看。”玉田說。

連翹看看毓秀,毓秀道:“阿寶生了病。”

連翹想起那個小姑娘,說道:“王爺,福晉,我去一趟西院,馬上回來。”話音未落,拔足便跑,紮嬤嬤回頭看看,說道:“這丫頭跟驢子一樣魯。”

毓秀忍不住笑了。

不一會兒連翹氣喘籲籲跑回來,將一個小布囊雙手交給毓秀:“福晉,這是我給小四格格做的。”

毓秀就著燈光打開布囊,那是一小束丁香,起初她以為是鮮花,還想說這新摘的明兒就蔫兒了,湊近一看,卻是假花,竟跟真的一樣。

玉田掃了一眼,眼中有光亮一閃。

連翹道:“這花可以別在發辮上,也可以別衣服上,我另外做了一個小花瓶,四格格還可以將花插在裏麵。”

“花瓶呢?”

“就在袋子裏。”

毓秀咦了一聲,往布囊裏掏了掏,抽出一疊硬紙片,剪成了花瓶形狀,表麵繪著圖案,卻是拚貼在一起疊好的,向四麵拉開,就是一個青花小瓶,難得的是四麵圖案都不盡相同,背景繪著各式錦紋,纖細精美。

待連翹離開,毓秀將通草花瓶遞給玉田:“這孩子很靈慧,我還真不太敢留她了。”

玉田一笑:“福晉說話實在,從不藏著掖著。不過呢,人這輩子,誰能留得住誰?”

毓秀看過去:“我說話是實在,你說話卻是噎人。”

次日,玉田夫婦去了天津,王府恢複了一貫的冷清,連翹待在屋裏,整日冥思苦想,不知該做什麼樣的節禮,耗了兩天,毫無頭緒。立雲卻托人送了封信來,信中說,明日她若得閑,不妨隨他去一趟香山。

去香山?連翹托著腮,大惑不解。

不過第二天天剛亮,她按立雲說的時間去了悅昌,立雲正在門口看鴿子起盤,頭仰著,連翹走到麵前他才發現,又驚又喜:“哎呀,沒想到你真的會來,怕他們不讓你出門呢。”

連翹抿嘴一笑:“主人不在,我又不是包身工,腿長在自個兒身上,難不成不走動了?”

立雲笑道:“我也是這麼想,就怕王府規矩多,連累你被人說。”

“跟管事請了一天假。”

立雲這才放心,連翹進去跟小柱子他們打招呼,小柱子笑著遞給她一個包裹:“連姐姐,這是中午吃的幹糧,邱師傅一早買的豆包、糖油餅,還有都一處的燒賣。”

連翹回頭看看立雲,揚了揚手中的小布包,笑著打開,裏麵是一個羊皮水壺,卻是王府雜物堆裏撿的:“我泡了茶。”

立雲在外頭拍手:“謹王府的水井是出了名的甜水,不比玉泉山的泉水差呢,連姑娘,沾您的光啦。”

連翹短發飄揚,一雙亮眼睛水汪汪的,嬌羞之態隻一閃而過,她的美麗,是北地姑娘那種闊朗敞亮的氣勢,濯濯如三春之柳。

她仍是沒按捺住心中的疑問:“邱師傅,咱們去香山做什麼呢?”

“踏青啊,”立雲笑道,“謹王爺給悅昌出的那個題,既然和春天有關,我不出去走走,哪兒來的點子?”

連翹恍然,和他相視一笑。

路途遠,立刻出發,到城外換騾車往西山繼續行去,他們久未出城,這一路的心情均極是暢悅。縱目遠望,翠碧如洗,鬆如玉笏,到香山山腳,村居鱗次櫛比,又有僧屋飯蔬,宛如畫中,載著遊人的騾車漸漸多了起來,鈴鐺聲此起彼伏,入了山中,在碧雲寺小憩片刻,兩人一人吃了一個豆包,立雲道:“咱們自個兒帶的茶到山頂再喝,山下就將就喝他們的吧。”

連翹道:“您說得有理。我去買!”說著站起來,飛快走向進門處的茶攤,立雲見她如此迅速,不禁搖頭直笑,不一會兒,連翹一手拿一個粗瓷碗,快步回來,茶湯尚泛著熱氣,雖是尋常粗茶,但在這山寺中,喝著也別有風味。

香客魚貫步入殿中,鍾聲不時響起,連翹的目光落在人們高舉的香束之上,輕聲道:“你說這些人都有怎樣的願望呢?”

立雲心中一動,有漣漪泛起,將茶碗放下:“既然進了廟裏,咱們也去拜一拜。”

連翹跟他去請了香,拜的時候,她尤為虔誠,直起身來,鄭重將香插好,又步入殿中,對著釋迦牟尼的塑像,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立雲也磕了頭,出得殿外,問她:“你向菩薩求了什麼嗎?”

她眼中閃過一絲羞赧:“我爹曾說,到廟裏心靜就好,盡量別給菩薩添麻煩。”卻也問他,“您呢?”

立雲道:“佛理有 ‘以一燈傳萬燈’之說,我是行不了這樣的大功德的,但願自己能守好祖師爺傳下的一技,就當燃燈一盞了。”

連翹向他輕輕鞠了個躬:“邱師傅有大誌向,我遠遠比不上。”

立雲哈哈一笑:“好啊,連姑娘在罵人呢。”

連翹直起身子,容光煥發,臉上是快樂的笑容。他此時覺得她很美,但她的美不是因為容貌有多麼精致,是因為太陽光如此明亮,照亮她眼中的純粹與真誠,太亮了,他在心中想。

到晌午,二人終於登上香爐峰,盡情遠眺,山風獵獵,卻又吹麵不寒,不遠處有幾人,文人打扮,像是師生,用油布攤在相對平坦的地方,放了食物茶水,賞景休憩。十數米開外的一個岩石上,也坐著三兩遊人,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了笛聲,是一人吹起了橫笛,清越悠揚,蕩滌凡塵,宛如仙樂。

這一切如夢似幻,卻又真切無比,連翹心潮澎湃,暢望遠方,大聲說:“邱師傅,今天是我這輩子最高興的一天,謝謝你!”

這時,那幾位師生中的一個年長者,也是被笛聲所感,似要與之相應和,朗聲頌道:“望林摶摶,望塔芊芊,望刹脊脊,青望麥朝,黃望稻晚,皛望潦夏,綠望柳春。望九門雙闕,如日月暈,如日月光!”

立雲粗通文墨,隻覺遠方帝京之瞻美,真如句中描繪之意,說不盡的氣勢恢宏,層疊浩蕩,似能與天地不朽,而此時此刻,此情此人,又何嚐不珍貴如日月暈,日月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