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送完晚飯回庫房,聞到一股肉香,一進去,原來關大饅頭在屋子中央架了一口鍋,鍋裏汩汩冒著泡,熱氣騰騰,地上散落著幾根白羽毛。
天祿瞧那鍋裏,心裏一涼:“老關,這是什麼?”
關大饅頭說你眼睛沒瞎,不會看啊,這是小車。
“小車被你宰了?!”
“總歸是一個死,別便宜了別人,給你吃我不心疼。”老關拿長勺在鍋裏攪了攪,抬了抬額頭,幾道褶子變得深了些,“我說話算話,你要是出去,我燉鵝給你踐行。”
天祿愣住:“什麼?我出去?”
“‘王八樓’太小,不夠住囉,這庫房得騰出來,我呢,得跟著典獄長到昌平去,不給這幫王八做饅頭了。到昌平住炮筒樓,沒辦法伺候小車,所以給了它個痛快。你呢,聽典獄長說,明天就會放你走。”
天祿坐到一個麻袋上,覺得自己整顆心都是麻木的:“真的假的?”
“小車在鍋裏,這總是真的吧?”
天祿道:“嗐,您哪,您真是!”
兩人盯著鍋,都發了好一會兒愣,老關眼裏好像有點兒淚光,天祿特別怕他這時候犯病,但他擦了擦通紅的鼻溝,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吃了這頓,明天各走各路。”
天祿兀自還跟做夢似的,覺得老關很可能是在說瘋話,但還是道:“關大哥,蒙您照顧這些時日,以後有事您說話,天祿把您當親哥哥。”
老關點頭:“差不多火候了,吃吧。”
這鵝肉是清燉,連桂皮之類的香料都沒放,就隻扔了點兒鹽和薑塊在湯裏頭,老關夾起一塊:“小車,老哥對不住你了,你來世做人,下輩子老哥當鵝,你宰了我吃吧。”
天祿本也夾了一塊,被他這麼一說,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老關瞅著他:“不吃了它,小車可就白死了。”
次日,“好運氣”到大廚房去找天祿:“劉天祿,回家吧,你那鋪蓋不能帶走,得留著。”
天祿看著他。
“好運氣”道:“那鋪蓋本來就是這兒的。”
天祿大叫了一聲,然後連連向他鞠躬:“謝您哪!我不要了!那鋪蓋我不要了!”
說著便要往大門跑,“好運氣”還沒說話,天祿卻掉了個頭,又拔足往倉庫奔去。
老關在井邊收晾著的鵝毛,見他回來,笑道:“我沒騙你吧?”
天祿道:“關大哥,我就住在半步橋,你從大門出來,往北走幾步就是我家,我不會換地方,您安頓好帶個信兒給我,要麼我上昌平看您去,要麼您常回來坐坐。我給您做燉牛舌。”
老關遞給他幾根長長的鵝毛:“相識一場,留個念想吧。”
天祿接過,腦中浮現出那隻大白鵝的機靈樣兒,倒有點兒傷感,老關說:“一早我給你卜了一卦,卦象還行,但說給你聽,你未必懂。你隻要知道離散聚合,自有天定,一切順其自然,自會圓滿。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似有禪意在裏頭,可惜天祿高興得糊塗了,沒琢磨,估計也琢磨不懂,畢竟沒讀過什麼書。
“好運氣”在半道兒上候著:“我領你出去,你自己是出不去的。”
天祿想說一聲多謝,但不知怎麼,沒有開口。
“大腦袋的死,你不要怪我。” “好運氣”欲言又止,還是說了這麼一句話。
天祿熱血上湧,想問他那個方臉獄卒到哪兒去了,是否還在半步橋,但想著好不容易才獲得自由,別多話生事,所以強忍著一聲沒吭,待出了監獄大門,他回頭看了一眼“好運氣”,這一眼包含著太多內容,“好運氣”別過頭,轉身走回“王八樓”長長的甬道裏。
天祿看著前方,他的家就在不遠處。
“媽,翠喜,”他在心裏喊著,“我終於回來啦!”
天祿娘裝束行裝:一口爛鍋,一根擀麵杖,寫著“冤”字的破布一塊,一個磚頭。收拾好了,出門去,到菜市口大街路口,草奶奶和鬥二爺自來會合。可今天她定在門口,不動了。
“媽,您這上哪兒去啊?”天祿看著母親。
天祿娘將手中的東西咣當一聲扔地上,揉揉眼,又揉了揉,啊的一聲哽咽了:“小王八蛋,真的是你啊。”
“是我,我回來了,媽,您沒做夢,您摸摸,是我!”天祿拉著母親的手,放到自己臉上。
天祿娘哭了:“兒子,兒子你回來了!謝天謝地,你平安無事回來了!”
天祿將母親擁在懷裏,雖然淚眼模糊,但他看到自家的小院兒,籬笆倒了,滿地碎磚頭,房子塌了半邊。
天祿娘站直了,抬起衣袖擦擦眼:“走,進屋去!那小姐送了些菜和麵來,廚房裏剩了半塊豆腐,媽給你做小白菜燉豆腐,弄點兒麵條。”
天祿沒讓母親做飯,而是倒了杯水,吃了個剩窩頭,天祿娘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跟兒子一一說了。講到半道兒上,在街口沒等著天祿娘的草奶奶來了,鬥二爺也跟在後頭,見到天祿回來,一人一狗都驚著了。草奶奶趕緊跟鄰居們報信去,一刻鍾差不多,金四爺、鬥大爺,包括那小姐,都先後來了一趟,再晚些時候,瘦骨伶仃的秦爺也來了。
街坊們都覺著,天祿的目光是散的,從牢裏出來,身上原有的那股子精神氣兒沒了,他們坐了一會兒就告辭,鬥二爺在天祿腳邊嗅了嗅,跟在鬥大爺後頭也走了。
天祿娘猶豫了一會兒,手指在掌心裏撓了撓,還是說了:“翠喜為了躲瘟豬偷偷跑了,怕瘟豬找麻煩,她哥一家也搬走了。我讓金蛋去打聽他們搬到了哪兒,沒打聽出什麼。”
天祿說:“媽,我腦子裏亂,先眯瞪會兒。”
天祿娘知他難過,給他把被子打散,又撣了撣灰:“我去院子裏曬會兒太陽,萬一又有街坊們來,先應付著,你睡吧。”
“您剛才是要去哪兒啊,拿著爛鍋破磚頭。”
天祿娘道:“嗨,每天都得去虎坊橋給溫貝勒請安,現在你回來了,娘歇兩天。”
天祿嘿的一聲笑,躺到床上。
天祿娘搬條凳子坐到院子裏,春天的陽光熱烈,哪怕閉著眼睛都覺得明晃晃的,她狠狠掐了下胳膊,好幾次走到屋門口看了看,兒子在呢,她沒做夢。
天祿睡得不實,睜開眼睛,看著母親。
“媽,咱們家被燒成這樣了。”天祿道。
“嗯。”
“什麼也沒有了。”
“沒了,”天祿娘走進去,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竹籃子,取出一個包裹,放到床邊,“但它們還在。”
天祿坐起身,打開布包裹,一下子眼睛就熱了。
雖然疊在了一起,但他一眼都能認出來,那是“牛肉劉”牆上掛著的洋縐幛子,那寫著“南城第一香”的幛子,浸透了他和母親辛酸血汗、寄托了多少他對未來美好向往的幛子!
天祿娘道:“它好好地還在呢。還有它。”她從幛子下又拿出一個用手帕包好的東西,打開來,卻是翠喜的那枚點翠釵子,蜂蝶拱壽,如意吉祥。
“翠喜這傻孩子把它當了,是我趕在封當前給贖回來了,”天祿娘緩緩坐下,“你不在的時候,我腦子裏盡是過去的事。娘兒倆從山東逃荒來北平,叫花子似的,你小小年紀,連雙鞋都沒得穿,給地主看莊稼,收棉花,小手兒被劃得全是傷。有一家人操辦紅事,我們去打下手,你餓得說話都說不利落,卻想著幫人吹嗩呐吹得越喜慶越響亮,得的賞錢就越多,憋著拚命的氣兒吹,得了四角錢。那天吃的是棒子麵大窩頭,你一口氣吃了仨,還記得嗎?”
天祿揉了揉肩,微笑道:“記得,怎麼不記得。那頓飯吃得真飽,原本覺得日子苦,苦得挨不下去了,可一吃飽了,卻還是樂得跑到外頭撿人家不要的鞭炮放。”
天祿娘給他披上衣服:“一步步走到今天,有了屋,有了業,什麼苦沒吃過?光腳來的也不怕光腳去。媽知道你能幹有出息,廢墟裏也能拾得柴火,靠一雙手凍不死餓不死。說這麼多,也是讓你心裏有個譜兒,飯鋪沒了可以再開,身外之物罷了,咱們這些人,最知道世上什麼東西最重要。把翠喜找回來吧,她是我們自家人,這孩子的心我是明白的,去找她吧。”
天祿發著愣,沒吭聲。
門外一群小孩子風一般跑過,遠遠地,傳來清脆的童謠……
“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台,人家姑娘都來了,我家姑娘還不來。”
第二天金蛋過來,天祿朝他鞠了一躬:“多謝金少爺救了我。”
金蛋往後跳了一步:“媽呀劉叔,別給我行禮啊,我可當不起。街坊鄰居誰有困難就應該幫誰,我要是倒了黴,您一樣會幫我的不是?”
“我全知道了,這次你為了我四處求人,還瞞著你爹,冒了很大的險,這不是簡單幫個忙的事兒,你現在就是我劉天祿的大恩人。”
金蛋道:“您真別這麼說,我受不起。我沒什麼能力把您救出來,也是托我同學找的劉議員,全靠劉議員麵子大,加上您本來就是被冤枉的,再和著運氣,這幾樣湊到一塊兒,您才能全須全尾地出來了。”
天祿道:“我都記住了。對了,劉議員家在哪兒?你帶我去一趟。”
金蛋道:“那可不行,人家是大人物,哪能隨便去拜見,這種忙估計人家幫了,也沒想圖你回報,說不定這麼一走動,反而還給人添麻煩了不是?您哪,別折騰了,好好挨家待著,緩兩天。”
“我不進他家,就想到人家門口看一眼,知道人家住哪兒,免得以後連上哪兒報恩都不知道。放心,如果我要去拜見這劉恩人,也得先請你去問問合不合適我再去。不會添麻煩。”
金蛋拗不過,隻好帶他去虎坊橋,路上金蛋問:“劉叔,你有什麼打算?”
天祿道:“沒什麼打算,該幹嗎幹嗎。從明兒起,重新挑擔子,賣點兒雜碎吃食,掙了錢才能說別的事,一家人總得吃口飯,這是天經地義的。”
金蛋歎了口氣,見天祿神情平靜,在牢中受的冤屈和苦楚都好像過去了似的,或者根本就沒過心,不禁有些詫異。
既然說到天經地義,金蛋便問:“劉叔,什麼叫天經地義?”
天祿道:“弱肉強食,天經地義。沒本事的人被有本事的人欺負,天經地義。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經地義。”
“無緣無故關了你的飯鋪,不讓你做生意,斷了你的活路,這叫天經地義?天經地義就是這樣沒天理?!”
“我沒能力反抗,他要真滅了我,天經地義。但這世上天經地義的事多了去了,護城河的水冬天結了冰,開春兒就解凍,一切照常,天經地義。路邊的雜草,鏟完了燒完了,該長的時候還是會瘋長,天經地義。我呢,隻要不死,就得吃飯,要找飯吃就得幹活兒,就得做生意,等有能力了,再去報恩或者報仇,天經地義。”
金蛋嗯了一聲:“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天祿道:“我不是讀書人,你們念的八個字兒的詩我不懂。我隻知道人該幹嗎就幹嗎,老了病了誰都會死,受了難,不能一直窩囊下去。鵝吃草,鴨吃穀,各人各享各人福,各人該遭各人罪,遭完了罪,得讓自己別白遭那份罪。”
金蛋恍惚了片刻:“不是,我什麼時候念了八個字兒的詩啊!”
天祿哈哈一笑,在他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到了湖廣會館附近,金蛋往前方一指:“劉叔您瞧,就那個院子。”
天祿看著街對麵的四合院,點點頭:“原來就在那兒啊。過兩天我做點兒醬牛肉,麻煩你給人送去。”
“不用吧。”
“得表個謝意,就送這一次。你跟議員說,我是微不足道的草民,他和我非親非故,卻救了我,我會將這恩情記一輩子,萬一有一天他家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我一定沒二話,全力以赴。”
“得嘞,我一定把話帶到。”
天祿道:“你的同學我也不會忘了去謝人家。行了金蛋,多話不說,趕緊回學校吧,我去看看王叔和大力。”
金蛋應了,猶豫了片刻,說:“劉叔……翠喜丟了,您知道嗎?”
天祿不禁笑:“那麼大個人,怎麼能丟呢。”
金蛋難過地道:“一開始她在前門附近賣過煙啊洗臉水啊什麼的,後來那溫夢榆老愛叫人去她哥家找麻煩,你知道這幫人有多混賬的,她怕連累大家,就偷偷跑了。她哥找過她,劉大媽和我也都找過,找不著。劉大媽說翠喜機靈勤快,應該有她自己的打算。劉叔,您別太擔心。”
天祿點點頭,催金蛋快走,金蛋便往北去了,不放心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天祿回轉身,看著湖廣會館的圍牆發呆,腦子裏是空的,又像是滿的。他記得曾在這兒買了一大鍋白米飯抱回去給翠喜吃,他現在就隻想,翠喜在哪兒呢,北京城這麼大,究竟躲到哪裏去了?她在做苦工嗎?小身板受得了嗎?她會去搓煤嗎,那雙小手搓壞了嗎?但是翠喜啊,你可得好好活著,等著我,我一定要找到你。他想對她說,大喜子,其實我煮飯煮得可香啦,你最愛白米飯,等我找到你,咱們天天吃白米飯。
他捶了捶胸口,把那陣刀絞般的痛楚壓下去,該做的事得一件件去做,去跟老王父子打個招呼,再到鮮魚口的羊肉莊看看,自己蹲局子裏這麼久,馬爺交代過讓他照看的人,不能就不管了。
“燕雲北望”的撒掌櫃引他進去,後院卸了羊,白常順正在磨刀,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磨刀,顯然早將天祿給忘了。天祿問了問常順的近況,又問馬爺是否有信兒,撒掌櫃一張老臉皺成一團:“來過一封信,說快到歸化城了,後來就再沒音信。前幾日跑外的人回來,說庫倫那邊的老毛子還沒走,殺搶華商,歸化城也不安生。以馬巴的性子,沒找到白掌櫃是不罷休的,但他這一去,我擔心凶多吉少。唉。”
天祿道:“馬巴要我記掛著白大哥,我是絕對不會辜負他的托付的。我家剛出了些變故,我也沒什麼大用處,但力氣總是有的。如果有什麼用得著的地方,您盡管開口。”
撒掌櫃道:“多謝您記掛,我們哪,小本生意,還過得去,您沒事兒過來喝喝酒,吃吃飯,我們直當自己人來招待。但要是給您添麻煩,那是萬萬不行。”說得很客氣,但眉宇間似甚有難為之處。
天祿猜想他言外之意:來這兒蹭吃蹭喝,人不跟你計較,當你是馬爺的熟人,歡迎。但要借著幫忙來這兒蹭活計,用生人也比用這半吊子熟人更好,人家不願使喚你。
因而也就笑笑,並不計較,抄著手,瞅著常順一下一下磨刀,心裏歎口氣:唉,從今兒起,一切都從頭開始吧。
清明前後的陶然亭,水窪裏的積水還算幹淨,不像夏天,帶臭氣還招蚊子,那滿塘葦草也尚未變成白頭的蘆花,新葉秀發。從慈悲庵的高台遠眺西山,依稀能見群峰如簇,翠色照眼。
陶然亭以“亭”為名,卻並不見亭,世人隻知道那個亭子曾經存在過,由康熙年間的工部郎中江藻在古刹慈悲庵的園內修建,借白居易“一醉一陶然”詩句之意得名,原為江氏監管燒製琉璃瓦的窯廠時休憩之所,所以又叫“江亭”,後來拆除了亭子,在原地高台上改建敞軒數楹,留存至今,二百來年中,“陶然亭”便成了此地的代稱。這樣的舊事於連翹來說,並不十分清楚,她每年清明來這裏,倒不為遊春,而是因父母的墳就在前方蕭曠的窪地中,她是來上墳的,陶然亭的這片窪地,也是南城許多窮人的埋骨之所,荒墳義塚無數。距離慈悲庵最近的一處斜坡上,亦有無名孤墳一座,墓碑前插著紙幡,看來是有人來拜祭過。
成群的燕子齊齊清唳,如細密的雨點落入簷下,屋梁的空隙裏列成了黑白相間一小排,啾啾地擠在一起,像在一起等待一場盛大的表演。連翹看看燕子,再將身子微微探出高台的欄杆,聞那空氣裏濕潤的氣息,近處高大的垂柳,萬千嫩綠的柳條正如絲絛左右飄拂,鳥兒們很興奮,比麻雀要漂亮的燕雀兒,有著一副小冠子的太平鳥,好多不太常見的鳥兒,在蘆葦叢裏和柳樹的枝丫間嬉戲,天上濃雲厚重,是要下雨了,缺水的北方,春雨貴如油,所有的生靈都似在歡迎雨水的到來,可這個北方姑娘擔心某人在來的路上會淋到雨,在心裏不斷默禱,不要下雨。
春雨哪裏會聽她的話,細細密密,像竹篩子裏透出的砂子散下來,高台角落處還殘存著一些玉蘭的花瓣,是從準提殿的一側吹來的。
立雲來了,打著傘,傘下卻不止他一人,那人縮著身子,腳步輕盈,穿著藍衣黑裙的學生裝束,朝她喊道:“連翹姐姐!”
“九如。”連翹微微一笑。
趙家小姐朝著她的方向向她使勁兒揮了揮手。
他們上了高台來,立雲一邊收傘,一邊抬頭朝連翹看了一眼,目光甚是溫柔,連翹的臉一熱,但也並不忸怩,而是笑道:“來了。”
立雲微笑道:“幸虧半路遇到趙家小姐,要不來的就是隻落湯雞了。”
“連姐姐,你瞧!”九如故意將頭轉了一下,鬢邊烏黑的秀發間有柔潤銀光一閃。
連翹咦了一聲,走近細看,原來九如戴著的發卡,卻是由自己半月前畫著玩的畫樣打製的:憨實的圓球是水仙的球根,底部伸出短須,恰似生長的幼根,花莖頂端是兩朵花,一朵盛開,一朵半開,相依相偎如同姐妹,發卡材質簡單,就是成色一般的銀,為了防止變形,起好固定的作用,可以看出摻了銅,因而顏色並不紮眼,做工平凡中更顯靈秀。連翹自然猜到工匠就是立雲,心道:我是無心所作,你卻是有心而為。突然有點惘然,卻說不清是為什麼。
“連姐姐畫的畫樣,做出來比邱哥哥的好看。”九如抬手摸了摸發卡。
連翹從不接這樣的話,盡管這姑娘總是在讚美她。
九如好奇地問:“連姐姐,聽說你爹和邱伯伯都曾在宮裏待過?大家搭夥幹多好,怎麼後來失散了呢。”
連翹道:“日子過得艱難,要各尋出路,想來才失散了吧。”
“是邱伯伯手藝更好,還是梁伯伯手藝更好?”
這個問題直截了當,立雲的心一跳,不知連翹會如何回答,目光落到連翹放在牆邊的竹籃,裏麵透出杯盤的藍白花色,知道她剛拜祭完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