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 3)

連翹卻似沒有聽到九如的問話,走到籃子前,彎下身子,拿出兩個大蘋果,這是冰窖存的去年秋從昌平農莊裏摘的果子,海三聽說她要去給父母掃墓,做主讓她拿了兩個做供果,仍是清香撲鼻。連翹將蘋果給立雲和九如一人一個,立雲不接,說:“你沒有。”九如立刻也說不要,連翹隻好撒謊道:“我剛剛已經吃了一個。”立雲便道:“我這個還是先放籃子裏,一會兒再拿吧。”仍是沒有接。九如倒是不再客氣,哢嚓一聲咬了一大口,這聲響有點大,她愣了片刻,撲哧一笑。

他們走進敞軒中,天氣不好,這南城有名的宴集之所,顯得格外清淨,連翹說:“你們先坐。”自去旁邊慈悲庵的僧房要了一壺熱茶,給了茶錢,又要了一個茶杯,拿著到敞軒那兒,用熱茶燙了燙那個杯子,倒了茶遞給九如,再從竹籃裏拿出適才用過的兩個杯子,給自己和立雲也倒了茶,立雲沒什麼,九如握著茶杯,嘴角輕輕彎了一下。

立雲從隨身的布包裏拿出他平時畫畫樣的本子,這是為謹王府端午節禮所作的,他很重視連翹的評價。

“打完草稿,重新謄到了這本子上。”

連翹鄭重接過,很專注地看起來。

他和柏濤商量過如何設計,柏濤卻說,你是年輕一輩,不必太在意老人的想法。又說:“五月雖是惡月,但國人在這個月裏能過得喜慶熱鬧,言必吉祥,圖必有意,既然是節禮,立意自要吉祥,可也不能太直給那意思,要俗要雅又要巧,不能拘謹,也要莊重,配得上王府的身份。所謂 ‘意到筆不到’,琢磨透了這幾個字,做人做事,就更清楚明白了。”

在立雲看來,要最發揮邱氏手藝的長處,這節禮要融打作、鑲嵌、掐絲、累絲為一體,隻是究竟做成什麼式樣,究竟怎樣才能“意到筆不到”,還真是頗費思量。

累絲如意短簪,用金絲金片攢焊,簪頭垂著流蘇,流蘇做成劍、戟及五毒的形狀,用料珠裝飾五毒眼目,這簪子也可以變為胸針,整體不過數寸大小,要展示精細的功夫。

金累絲老虎掛飾,嵌以多色寶石,纏以五色瓔珞及寶石綴飾。

打作的細節在畫樣旁邊備注得清清楚楚,連翹一看就知道成品大概會是什麼樣。她抬起了頭。

立雲早就注意到她表情的變化,笑道:“怎麼,有什麼問題?”九如也充滿期待地看著連翹,想聽聽她怎麼說。

連翹揣摩這問話的真意,猶豫要不要回答,咬咬牙,說:“看著繁雜了些。”

立雲釋然一笑:“繁雜不怕,再麻煩我也能做。更何況這些樣式都是從過去給宮裏做的老樣式裏出來的,不會出錯。”

“大著膽子出點錯,說不定能出點新意來。”

立雲的笑容漸漸地淡下來:“在過去,出錯是會被殺頭的。”

連翹道:“早不是過去了,邱師傅。”

立雲道:“沒錯,皇帝是沒了,可掌握生死的,卻也不是誰自個兒的性子。”

連翹一驚,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凝視著他,眼中神情複雜,氣氛陡然間變得十分尷尬,九如也不敢說話了,把目光移開,瞧著遠處。

立雲將畫樣拿回手中,輕聲道:“對不住,我知道你是好意。”

連翹道:“邱師傅,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立雲點點頭:“我太小氣,明明想聽你的意見,卻變成了隻想聽恭維話。”

連翹道:“我的意見並不重要,但邱師傅,您是為謹王爺做的,他想要什麼,您得揣摩透了才行。”

立雲不解:“謹王府財大氣粗,對手藝要求很高,精細繁複,一向是悅昌投其所好之處。”

連翹道:“佳品難得,貴在以其形取其神,誇而有節,飾而不誣,蓄而不炫。邱師傅技藝精湛,但容我說句冒犯的話,畫樣中的物件,似乎其形奪了其神。您為照顧主兒想得周到,但如果能再往自個兒的心思靠靠,做起來也許反而更順手。過去的東西雖然好,但日子一變,也會有新的東西出來。”

有什麼東西在立雲心裏凝聚,越清晰,越殘酷,但他仍抱著一線希望,說道:“新的東西可不一定長久,過去的物件耐看,直到現在仍有人喜歡,不是沒道理。”

連翹道:“新的會變成舊的,若說無常,再沒比匠人更懂得什麼叫無常了,但懂了無常,就有能力打破一些界限。”

立雲笑笑:“打破了,就亂了。”

他的笑意讓連翹的心有點慌,但她還是硬著頭皮道:“我爹曾跟我說:心之所係,天長地久。他讓我記住這八個字,人心是安定的,變化的是人心之外的東西,心定就能專注,就能做出好物件。”她的手不自禁往籃子裏靠了靠,似乎想拿什麼東西,但立雲打斷了她的動作。

“雨停了,”立雲忽然道,站了起來,那架勢就似要立刻離她遠一點,“多謝連姑娘,我回去再琢磨琢磨。今天來了這兒,按理,我該去向梁叔叔和伯母行個晚輩禮的,那就勞您駕帶個路。”

連翹覺得腿有點軟,像有什麼東西從她身體裏將力氣拽走了,或是失去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心變得空蕩蕩的,同時眼睛有點酸,可她並不是愛流淚的人,於是也站了起來,答應道:“好,也多謝您了。”

九如擔心地看看他們倆,想說點兒什麼,嘴皮動了動,但還是打住了,直到路過那個孤墳,墳上的紙幡被春風吹得撲撲作響,九如道:“以前有老師帶我和幾個同學來過這兒,說起這個墳,好像很有些故事呢。”

他們站在墓碑前,上麵是斑駁的碑文: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連翹輕聲道:“裏麵埋著誰呢,也不知道每年來祭奠的是什麼人。”

九如道:“聽我老師說也許是誰的侍妾,香消玉殞後被葬在這裏,也可能是一個青樓女子,每年總有些文人墨客來這兒祭奠她。反正提到這座墳,人們都叫它香塚。想來裏麵肯定是一個女子。”

連翹忽道:“也許是一隻鸚鵡呢?”

立雲暗想:你為什麼總是要和別人想得不一樣。已然有點不悅,便道:“從 ‘香魂 ’這兩字,我也認為裏麵確實是一個女子吧,有這麼多人來祭拜她,一定也是個傳奇的人物。”

他這麼一說,連翹便不再發表意見了。

他們緩緩走在濕潤柔軟的土路上,避開積著雨水的小坑,看到萌發的春草青青,九如好奇地問道:“連姐姐,聽說你曾住在韓家潭,服侍那個八大胡同鼎鼎有名的那個……那個什麼?”

連翹本來一直低著頭走路,聽她這麼問,便抬起頭看著她:“那個什麼?這‘那個什麼’,是不是吳先生?”

九如笑了笑:“姐姐叫她先生……”

連翹淡淡道:“怎麼了,不能夠嗎?”

“嗨,幹她那行的……”

連翹瞅著九如粉桃子似的臉蛋兒:“幹她這行?九如,你知道嗎,擱過去,像你們這些正經人家的姑娘天天挨家縫鞋底,幹她那行的可是連詩都會做了呢。”

“不是,我是說……”九如急了,想解釋,大眼睛一轉,笑道,“我是好奇。”

連翹也笑:“我琢磨著,怕不是好奇,是看不起人家吧?”

九如被犀利的眼神刺得一跳,舉起手:“我發誓,真沒看不起她!嗨,實話說吧,我是覺得她們這樣的女性,是被迫害和欺負的,我希望這個社會能有人站出來,拯救她們。”

連翹道:“吳先生不需要人拯救,誰也不需要誰拯救,隻有自己救自己。”

立雲蹙起了眉。

九如鼓掌:“連姐姐,你說話倒是像個革命家。”

連翹不接她的話,隻道:“吳先生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們一家很照顧,我爹當年也叫她吳先生。九如妹子,我不像你讀過書,認得許多字,吳先生平時也教我讀書認字,我叫她一句先生,也沒錯吧。我跟她這樣的人親近,你不用覺得奇怪,她曾經說過,在八大胡同討生活的女孩子,也不都是自甘下流的。”

九如說:“是啊,出淤泥而不染嘛,總是有不一樣的。姐姐和她是親戚嗎?”

“吳先生是我家的照顧主兒,我爹曾給她做首飾,我也給她做過頭花兒。”

九如問:“你平時跟這吳先生怎麼相處啊?聽說,這些妓……她們都是裹了腳的,她們每天洗腳是不是很麻煩?”

立雲怒聲打斷:“還纏七纏八!”

九如和連翹都停住腳,九如嘟嘴道:“隨便問問,你急什麼。”

立雲臉都氣白了。

連翹平靜地凝視著他,眼中是令他時常懊惱的坦然,他不喜歡她這麼坦然。

他不知道此刻該說什麼,猛地向前走了幾步,沉沉地呼吸,又不太放心地回頭,他也認為自己的反應太過失常,而當他與她再次對視,看到她的眼神已變得悲涼時,怒氣也罷,羞辱也罷,全都化為了惆悵。人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他的期待落了空,但他不是對她失望,也許她也知道,他隻是對自己失望罷了。

他在連翹父母的墳前,恭恭敬敬地行禮,將身子彎下,九如也向墓碑鞠了三躬。梁氏夫婦的名字自上而下從立雲眼前掃過,碑旁長著一簇堇菜,開了幾朵紫色的小花,正在風中顫抖,向陽的一朵顏色偏淡,背陰的則是深紫。

連翹清亮的聲音含著傷感:“爸,媽,這是邱師傅,爸,您一直惦記著邱叔叔,現在邱叔叔的兒子來看您了。”

立雲直起了身子,對著墓碑道:“梁伯伯,我爹臨死前對我說過,他的手藝比不過您,他從未怨過您,他對您心服口服。”

他說完,連翹兩道熱淚奪眶而出,將頭垂下,默默拭淚。

立雲柔聲道:“中午回一趟悅昌吧,趙伯伯等著我們。”

連翹重重點了點頭。

九如道:“那我陪你們倆走到前門,我得回學校去。”

進了悅昌,立雲跟柏濤打了招呼,便去作坊看著徒弟們做活計,柏濤在小廳裏喝茶,氣色不太好,臉是蠟黃的,但見到連翹,依然很高興,吩咐小柱子端茶遞點心,又問連翹近日情狀,連翹待小柱子出去,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道:“趙伯伯,我對邱師傅說錯話了。”

便將在陶然亭的事跟柏濤一五一十地講了,柏濤聽得嗬嗬一笑:“少年意氣!你們什麼都好,就是心不寬!”

連翹也笑,但眉間一直浮著憂色,柏濤瞅著她:“你是在想你爹和他爹當年的過節?”

連翹點點頭:“梁家其實對不住邱伯伯一家,邱師傅又於我有恩,我不該掃他麵子。”

柏濤擺擺手:“都談不上,你也別這麼想。立雲有他的短處,你看到了,說了出來,是不把他當外人。不過……”他歎了口氣,“當年那些事,他心裏有疙瘩,畢竟他父親因為你父親挨了打,罰了俸,也是為的輸贏二字,好壞輸贏,擱誰又能不介意呢?立雲從小跟著他爹串宅門走大戶,心氣兒還是高的,你那番話,換我說什麼事兒沒有,但從你口裏出來,他不一定解得開那理兒。”

連翹有點發怔,柏濤微笑道:“你腦子很靈,若去誰家當學徒,隻怕難出師。”

連翹一笑。

“要做匠人,腦子裏有千百種念頭、千百種想法,不一定是件好事,你必須要把所有的念頭合為一個,立雲這點做得就很好,百裏歸一,做到了,才能當師傅。”

連翹說:“我不想做師傅。”

柏濤笑道:“現在時代不同,女孩子也可以……”

連翹斬釘截鐵道:“我不是那意思,趙伯伯,我隻想做我自個兒,我想做什麼東西就做什麼東西,不一定照著規矩,不一定依著範式,做出活計來有人喜歡,挺好,沒人喜歡,也不怎樣。不夠吃飯,沒事兒,我洗碗,做苦工,撿煤球,老老實實過窮日子,有空兒了再做活計,做好了,做出花兒來,做出個不一樣。”

柏濤凝視著她:“你性子跟梁子真是像極了。他總說:‘師古而不泥古,範式不能框著人的心,即便是唱戲,到了見本事處,也是那些臉譜外的功夫。’你們啊,都是性子孤拐,熬得出頭倒還好,要是運氣不好,一輩子少不了吃大虧啊。”

連翹道:“我爹將範式和規矩當作懸梁刺股,應該有,被它勒到被它刺到,僅僅是提醒他到了什麼時候了,手和心得懂得脫離它們,手裏的工具應該是由自個兒做主的。”

“他和立雲他爹就這點不合拍,所以兩人縱然情同兄弟,最後還是鬧崩了。”

連翹的心往下狠狠一沉。

立雲已從作坊裏回來,在過道站了會兒,那兒有麵鏡子,光映在臉上顯得青白得發亮,人卻是被裹在晦暗的陰影中,他對著鏡子整了整衣領,走進廳裏,微笑道:“剛小順子拿著個大拉翅兒拆著,上頭簪子工料極好,我看像是皇家物件。”

柏濤道:“濤貝勒家拿來的,送掛貨鋪沒麵子,讓我接手。我見上頭的點翠和幾顆珠子不錯,便留下了,那大拉翅兒難得保存完整,雖說沒什麼用,但也是一個年月的標記之物,說不定有洋人喜歡,買去當擺件呢。”

立雲道:“洋人的喜好稀奇古怪,別說還真有可能。唉,這些皇親國戚,把家底差不多都快倒騰幹淨了,便宜了打鼓兒的,三兩分給錢就賣。倒是謹王爺那邊,硬架子還挺著,還當著咱們的大主顧。”

柏濤道:“都想挺著,都不容易,王府也罷,鋪子也罷,散攤子都是遲早的事。運氣不好,餓得你眼珠子發藍,也有那一天。”

他近日總說這樣的話,立雲和連翹下意識地對看了一眼,但兩人都各有心事,目光一碰,便立刻移開了。

午飯就在悅昌吃的,小順子去買了盒子菜,又單獨從小廚房拿出一盤醬牛肉,看著就香,柏濤對連翹笑道:“這是白紙坊‘牛肉劉’掌櫃親手醬的。”

連翹道:“就是那個被抓進半步橋的劉掌櫃?他被放出來啦?”

“是啊,運氣也還湊合,出來了。為了答謝九如,特意醬了兩斤牛肉送來,還說隻要他能把生意再做起來,咱們想吃牛肉,就不會斷頓兒。”

連翹微笑道:“也是一個厚道人,不知生意又做起來了嗎?”

立雲道:“飯鋪沒了,挑著挑兒串街,再來一次白手起家,難得他有那心氣兒。”

柏濤笑道:“這牛肉昨天送來後,立雲看得很緊,生怕小柱子他們偷吃,就是要給你留的。”

連翹心裏又暖,又難過,對立雲笑道:“謝謝邱師傅!”

立雲將牛肉往她麵前推了推:“你多吃點兒。”

午飯後,連翹告辭回去了,立雲去櫃台收拾東西,發現連翹不知什麼時候將那個蘋果放在他平時常坐的位置,他心裏很亂。

柏濤在裏頭道:“立雲進來,我跟你說點兒事。”

立雲過去,柏濤道:“你整日心不在肝上,中邪了?”

“畫樣還沒給謹王府送去,怕謹王爺那邊著急。”

“他才不會計較這一天兩天,他要的是東西好。你以前從來都不發虛的,傲得連徒弟都不願意收,現在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

立雲道:“現在也挺好。”

柏濤道:“你並不是為交個活計就犯愁的人,是心裏想的事兒太多了。你哪,要相信自個兒的長處,也要承認短處,這樣才能精進。”

“您老教訓得是。”

柏濤道:“立雲,人一輩子真正要緊的事不多,就那麼幾件,數得過來。一件件去做,完不成那是命數,隨它去。記住,不爭一時之氣,不逞一時之強,不圖一時之快。慢慢來。”

立雲心裏震了一震,點點頭,道:“我這兩天再好好琢磨下,把畫樣再改改。”

連翹沒有往北走,而是折往西南,去了趟韓家潭,綺湘獨自一人在家,開門見是她,默了一瞬,微笑道:“不是說了別回來了嗎?”

“您是我的恩人,老不來看您,我心裏過不去。”

“沒有過不去的事兒。” 綺湘道,讓她進了屋來。

卻是沒見到馮媽,綺湘道:“馮媽走了。”

連翹愣了愣:“她去哪兒了?”

“死了。”綺湘道,“沒幾天的事兒,咳嗽上不來氣兒,嗆死的。”

連翹驚得半晌無語,足足站了好一會兒,方坐下長歎一聲。

綺湘道:“你也別難過,人都有這麼一天,她跟著我大半輩子,雖然糟心事遇到過不少,但並沒有太過吃苦,走得也痛快,就難受了那麼一下子。喪事給她辦得也算體麵。”

連翹注意到綺湘衣衫大襟二紐上曾係著的珍珠手串沒了,嘴唇動了動,綺湘見她目光,說道:“沒錯,那串珠子拿去換了錢,給她買了口好棺材。她喜歡的那個藤鐲子,合著你之前那床被子,都給她隨葬了。你那位邱師傅,偶爾托人送點兒米麵雜糧過來,知道馮媽的事,還給了十塊錢,我讓他別告訴你,他果然守了信。”

連翹擦了擦眼角:“您為什麼不讓我知道。”

綺湘一雙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容色清淡,隱著不驚不愁的安詳。

“就是怕你心思不定,又要回韓家潭來照顧我。我啊,一個人也挺好的,馮媽在的時候雖說有人做伴,就是嘮叨不停,吵得慌,我陪人說了一輩子話,難得清靜了。倒是你,挺讓我惦記,連翹,我瞧那邱師傅人很不錯,你們什麼時候辦喜事呀?”

連翹黯然道:“我跟邱師傅……我哪裏高攀得上他,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他對你是什麼心思,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怎麼,你們鬧別扭了?”綺湘微笑道,“跟我說怎麼回事,對付男人,我有的是招兒。”

連翹聲音一啞:“我跟他之間有道坎兒,他過不去,隻怕我也過不去,這道坎兒沒過去,我倆就沒戲。”

綺湘端著茶碗正要喝茶,聽她這麼說,動作頓住了。

兩家人的恩恩怨怨,於連翹,隻是父親口中的往事零星。

立雲的父親邱茂春和連翹的父親梁子曾經情同骨肉,在年少的歲月,一同挺過最艱難的學藝時光,一同以南匠的身份進入宮廷造辦處,成為拿餉銀的禦用匠役。

梁子張揚,直言直語,不似茂春沉默而謹慎,在作坊裏,兩人的技藝不相伯仲,茂春一度曾為領班匠人,梁子是其副手,二人一靜一動,是極好的搭檔。從做活計來看,茂春本分細致,手藝精湛,從不出差錯,梁子則心思靈巧,是個多麵手,屢有脫出範式的新穎之作。按內務府法令,匠役是不允許私作活計的,為此茂春和梁子屢屢發生爭執,好在梁子先繪畫樣,再用簡單材料稍作打樣,呈予司庫及首領太監,得其肯定後再做實物。彼時是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庚子之亂平息沒幾年,清室宣布預備立憲,厘定中央官製,宮廷內外都在求新求變,所以梁子雖行事大膽,卻幸運地得到了內務府管理者的寬諒。重陽節,造辦處為老太後及宮中女眷做各式頭花,正值茂春患了眼病告假回家養病,梁子挑起大梁,用一匣戴花獲得了老太後的青睞,得賞了錢糧,被提拔進位於隆宗門西麵慈寧宮的作坊,成為“花兒作”的領銜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