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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濤將玉佩凝神看了片刻,抬頭說了句王爺恕罪,側過身子,對身旁跟著他的小徒弟順子低聲吩咐了幾句,順子點點頭,將手中捧著的首飾匣子交給立雲,朝玉田深深作了一揖,轉身出了會客廳。待他離開,柏濤正色道:“王爺,這塊玉佩是仿的,仿它的人手藝不錯,保不定就在廊房二條。”

聞言,池田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青,難看得不得了。

玉田自然一點都不訝異,替池田問道:“怎麼斷定是仿的呢?”

“現時的人仿製古玉,貌麗而神竭,以魚目混珠。這塊玉佩是仿漢代的羽人天龍雞心佩,琢工流暢精細,龍尾姿態靈活,擰轉有力,如果不求其高古,東西是好東西。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熟坑的老玉,玉性會有所恢複,盤玩時間長了,會漸漸有一種極滋潤的光澤,就跟和尚的光頭皮一樣,所以叫 ‘和尚光’,也可叫 ‘寶光 ’,這塊玉佩從光澤上就不對,甚至有點兒生硬的澀氣。再看沁色,高古玉即便白化嚴重,但也有窺見原本的玉質之處,我們叫開窗見地,從那兒能看到細密水紋一樣的痕跡,如膠冰,如蔓草,有的則是沁裂的結晶。這塊玉的出筋顏色含糊,很是可疑。再說工,高古的玉工直接犀利,自由不拘,所謂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是後來才有的,所以後世高手再有能耐,也難仿出其高古玉器質樸灑脫的神韻,就像這羽人衣袂上的陰線,雖刻意打破規則,但其細致有序的安排,還是能看出這是後世之人的手筆。新舊工的差別,就在於腦筋動得不一樣,古人看似不動腦筋,手藝卻能接近天之造化,而後人很會動腦筋,卻失去了一份自然的神韻。”

一番話這麼不打磕絆說下來,池田麵如死灰,緊抿著嘴唇。柏濤隻是專注於解釋,並不太在意聽者的表情,將玉還給了玉田,玉田並未立刻轉交給池田,而是道:“趙先生剛才為什麼說這玉是出自廊房二條?”

柏濤一笑:“要不是因為正好自己也有類似的玉佩,老夫不會如此斷言。怕王爺笑話我老糊塗瞎說,剛才我就叫我徒弟回櫃上去把它拿來,在北平,廊房二條玉珍齋的經理潘冠祥是仿漢玉的高手,無人出其二,血沁,土鏽,白化,仿得幾乎可以亂真,我那塊就是出自他手。一會兒小順子將它拿來,王爺一看便清楚了。”

玉田這才轉向池田,伸出手去,將玉佩遞予他,池田上前兩步,本能地伸手去接,卻又突然將手收了回去,玉佩落在地上,裂成兩半,發出脆響。

廳中眾人皆看著地上,一時鴉雀無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僅僅隻是一瞬,但這一瞬顯然讓時間膠著了。

池田緩緩彎下身子,將一塊碎片撿了起來。

玉田細長的鳳眼依舊冷淡而平靜:“芹齋先生,您看我看走了眼,看我的宅子,看走了眼,看那些廢紙,看走了眼,這塊玉,您還是看走了眼。可惜了。”

“沒錯,是打了眼,吃了藥。”池田倒是很爽快地笑著道,說完,猛地將碎玉片在右眼上一劃,玉田畢竟惜才,見他自毀,下意識伸手去攔,仍是晚了一步,一道鮮血已順著池田的眼角流了下來。

玉田道:“你何苦如此!”

“既然打了眼,要眼睛來何用?謹王爺,”這是池田第一次這麼稱呼玉田,“沒用的東西,按我的習慣是不會留著的,可惜還有許多事還得靠它做,剩下這隻眼睛,暫且留著它,就用來看王爺吧。”

血滴滴答答順著他的衣領滑到銀灰色絲麻前襟,一部分浸入衣衫,點點斑斑,更多的則滑落到青磚地上,假想中的擲地有聲。池田仰起頭,用手掌擦了擦眼角,速度很慢,像腦子長在手上,齜出記憶的舌頭,貪婪地吸吮。所有人都不知道這個日本人此刻在想什麼,池田的靈魂飛到一邊冷笑,他在背唐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舉頭望明月,黃鶴不知何處去……他是被唐詩引到這個國度來的,他不後悔,他愛唐詩,也恨唐詩。

海三上前一步,將一張手帕遞給他,池田不理,挺直了身子,向眾人抱拳一禮,轉身快步離去。

諸人噤聲不語,都被這始料未及的場麵驚嚇到了,哪裏敢插嘴說什麼,連柏濤也擔心自己多嘴闖了禍事,心裏有點翻騰。玉田的臉色薄而白,雖然保持著鎮靜,但敗興煩躁的神情已在眼中顯露,像被一隻耗子破壞了茶宴。用人來打掃廳堂,盡量不弄出動靜,柏濤等人甚是尷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等玉田發話,玉田卻緩緩坐下,端起了茶杯喝茶,喝了一口,想起悅昌諸人還站著,便做了個手勢,柏濤等人便悄無聲息坐下。

不知過了多久,小順子終於拿著柏濤那塊假玉佩趕了回來,玉田抬起頭,這才道:“早知道那東洋人如此急躁烈性,就不該要你辛苦跑這麼一趟了。”

小順子一頭霧水,本想呈上那塊玉佩,看柏濤眼色,柏濤緩緩搖了搖頭,他伸出來的手隻得縮了回去。

“王爺……”柏濤打算告辭。

玉田打斷了他,問:“趙先生有沒有覺得我做得太狠了?為一塊玉佩,激得人破了眼睛。”

“老夫不明就裏,但從這池田先生的行事看來,是他個性太過剛烈。”

玉田歎口氣:“日本人,心思太多,喜歡暗地裏謀算,謀算中國的江山、物產、玩意兒。琉璃廠你是經常走動的,別說古玉,多少名家遺硯落入他們囊中。這池田性子怪,要燒了清廷密檔,我是得了消息後不忿,才想在言語上教訓他一下,沒料到他這麼絕。”

柏濤恍然。

玉田歎了口氣:“江山之敗,我是有份兒的,多少人罵我,我不言語,一句不應!廣和居牆上的詩,到現在還留著。我啊,能不臊得慌嗎?想著贖罪,晚了,現在也就能撈點兒廢紙回來了。”清了清嗓子,道,“雜事一多,就差點把正事忘了,還是看點兒該看的東西吧。趙先生,畫樣拿來了吧。”

柏濤拱手道:“就等著王爺您過目。”向立雲點了點頭。

可立雲有了不太好的預感。適才大廳裏鬧了這麼一出,王爺的心情定是很差,今天這時機不對。

玉田道:“邱師傅和連丫頭都是造辦處匠役的後人,想來今日我也會像當年那樣,看到隆宗門和白虎殿兩派各自拿出自家絕技。”轉頭對海三道,“去把連丫頭叫來,把我讓她做的東西都帶著。”

立雲臉色變了一變,他很希望連翹不會出現,如果時間能倒流,他甚至都不會帶連翹入謹王府。他是在害怕嗎?究竟害怕什麼呢?他不願意去想,也不敢去想。

“說說你們要做的東西。”

立雲的手指摩挲那綾子封皮的紋路,恭恭敬敬地回道:“是金累絲短簪和金累絲艾虎兒。短簪可以改成胸針,流蘇是五毒和刀戟樣式。另有一個點翠龍船簪子,應的都是端午的禮兒。”

玉田微笑道:“你們就愛做這些費工夫的東西。也罷,點翠是悅昌的強項,不露一手,倒是可惜。”

柏濤笑著插話道:“骨刺紅羅被,香沾翠羽簪,唐代就有詩可證,從古至今傳下來的手藝,不用自然可惜。”

立雲將畫樣冊子雙手送上,玉田接過細看,翻開時目光亮了一亮。邱家累絲的手藝是不必說的,北京城找不到第二個了,如意簪頭和那艾虎兒,自會做得精細靈巧,點翠龍船,必然做得熱熱鬧鬧,又能將每片翠羽細密鋪展,一絲不亂,各寶石按貴賤程度依色安排,華美其形,清麗其境,更體貼地照顧到了謹王府的身份和日益縮水的開支。

可是不過一會兒,玉田眼中燃起的亮光便被一種暗沉的東西所替代。

那是失望。他合上冊子,了無興味地道:“匠氣十足,我看來意思不大。”

這話一點兒情麵都沒留,柏濤為之變色,忍不住站了起來,試圖解釋一下,立雲卻道:“王爺,邱家從祖輩就是匠人了,匠人有匠氣,怕是難免。”

柏濤暗道不好,更納悶這小子平日裏一向謙和有禮,怎麼今天突然犯了強,忙打圓場,連連鞠躬道:“王爺,小邱為了這節禮,寢食不安,真是用盡了心血,生怕您不喜歡。倘若這畫樣有讓您不如意之處,您盡管指出來,我們回去再細細琢磨。”

玉田隻是搖了搖頭。立雲僵僵地站著,魂兒是飄的。

玉田瞥了他一眼:“今天不妨跟各位明說,這端午節禮,原本是為了給一個外國公使送去博覽會展出所用,但現在即便真要你們做,修修改改,也隻能留在謹王府了。”

留在謹王府,言外之意,是這東西送不出手。

金銀在坩堝裏融解,被拉成發絲細的線,一縷又一縷,立雲從未想過它們會疼,但此刻,他充滿了疼的感覺。

“請王爺明示,我是哪裏做錯了?”

玉田冷淡一笑:這人是真不知道還是裝著不知道?

道:“手藝精,不一定心思精,邱師傅應該是很清楚的。”

這時有人進屋,行了個禮。立雲將頭輕輕轉過去,目光觸及那雙熟悉的黑眼睛,那雙眼睛凝視了他一瞬,裏麵有他不願意直視的內容。

其實,玉田話中的道理,他清楚,她也清楚。

“小邱師傅,這雖是端午節禮,我還定了一個題,你記得嗎?”玉田問。

“不敢忘,王爺,您的題是宜夏。”

“你們的畫樣指哪兒打哪兒,討了端午的口彩,卻漏掉了‘宜夏’的意味。你想說很多話,最重要那句卻被咽在了肚裏,你們竟然不覺得不對勁兒?”玉田的目光冷冷掃去,最後落到連翹的手上,定了下來。

悅昌拿來的僅僅隻是畫樣,但看來謹王府連成品都有了,就在少女的雙手之中,用碧水色的絲帕捧著。

“走近點。”

連翹硬著頭皮上前,隻用目光跟立雲打了個招呼,但他將臉別開了。

“你手裏是什麼?”玉田問,其實他早已看清楚。

連翹輕聲道:“就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她故意做的“不值錢”的東西。

不過就是紗絹、染布、通草做成的鮮紅榴花、奶白色蒜頭、黃色牡丹、粉紫芍藥、白色蜀葵、五彩粽子。再尋常不過的玩意兒,卻又那麼不尋常,或色彩明麗,或清秀溫柔,或憨態可掬,纖濃淺深,層次分明,偃仰向背,各具姿態,明明是有心做成這樣,卻像是信筆草草,不失渾然天成的生活之趣。

玉田臉上的笑意很容易讓人誤解為嘲笑,其實並不是。這個女孩子在手上用的是閑心,做出來的東西卻有韻,那回旋了多少年,轉過多少調子,依依不絕,卻又像自然生發的韻。他是激賞。

“就這麼簡單?”他問。

連翹道:“蒜頭、粽子裏有符籙,取避惡之意,花可以是戴花,也可以作佩花,牡丹雖是春天的花,但晚春有姚黃迎夏,芍藥、榴花和蜀葵,便是地道的夏花。”

如此宜夏的意思也有了,連當學徒的小順子也懂了。

“為什麼不用金銀珠寶?”

“因為……”連翹頓了頓,猶豫了須臾,道,“有些東西太過貴重,反而不好物盡其用,怕狼怕虎,不如平凡小物件每日相伴親近。節禮就是人心,是給人送去家族昌盛安樂喜慶的企望,不是炫耀。北京歲時,女孩兒家剪彩疊福,用軟帛縫老健人,角黍、蒜頭,簡簡單單的,幾百年都這樣,有些東西用錢買不著。”

玉田看著她。這女孩兒素衣站在那兒,身處在這些人之中,顯得尤為孤單,眼神鎮定無畏,卻給人一種錯覺。玉田年輕時也曾是愛湊熱鬧的,跟著玩伴去刑場看殺人,連翹此時的樣子,有點像在等待處決。他立時有一種奇怪的想法,浮光掠影般的想法,當然不是殺了她,而是讓她走,讓她離開這個地方,離開王府,離開北平,徹底地離開。去哪兒呢,玉田也不知道,也僅僅隻是一個閃念,他隻是感覺,謀生於這孩子固然重要,但謀一種和討生存不太一樣的東西,於她才是成全,而在這一點上,她太硬了,若不小心就會碎掉。

沉吟片刻,玉田對立雲道:“累絲短簪和艾虎兒不必做了,如果你們能找到好的點翠,龍船簪可以做。小邱師傅,記住,去繁就簡。”

“是。”立雲向他輕輕鞠了一躬,接過畫樣本子。

玉田正色道:“邱師傅,在我看來,你父親和你都是一等一的匠人,可梁子,還有他女兒連翹,跟你和你父親不一樣。”

此話一說,柏濤、立雲和連翹,都震住了,但又同時恍然,玉田知曉連邱二人父輩身世並不難,當年的謹貝子就是內務府造辦處的大臣,往事也罷過節也罷,他自然都清楚。

玉田道:“梁子他們做匠人,也許永遠做得不會比你們好,因為他們不聽話呀!他們的東西,時好時壞,沒個準兒,有時候做得完全不對你的意,有時候卻會讓你大吃一驚:怎麼會那麼好,巧奪天工!一開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我想了想,有點明白了,因為匠人做的是紙上的,是以遵命為目的的,是別人眼裏認為好的,而梁子和他女兒,做的是他們自個兒心裏的。紙上的東西再好,也有千篇一律的一天,變不出多大花樣兒,可每個人的心不一樣,能做出心裏的東西,且有本事做得好,畢竟是不一樣的。”

柏濤心情極是複雜,玉田的話,他是認的。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梁子和茂春的區別,正如他在見到連翹的東西第一眼時,捕捉到其與立雲的不同之處——今天,這不同之處,全在玉田的話裏。

他無法找出準確的一個詞來形容這不同,他不知道在西方國度,在離他們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將來的時代,有人會將這不同定義為“工匠”與“藝術家”的不同。他哪裏會知道呢,立雲和連翹就更不知道了。

玉田的指尖在桌案上輕畫:“你們找人做點兒托架和匣子,把連丫頭做的這些東西,裝裱一下,這事兒就交你們悅昌來辦了。”

柏濤應道:“好,好。”

立雲和連翹都僵著,柏濤吩咐立雲:“小子,還不快把花兒都接過來。”

立雲說:“連姑娘,勞您駕,把花兒給我吧。”

她拿給他。

立雲認認真真地用手指在每一朵絹花上丈量,睫毛低垂,不動聲色,沒有表情,一邊量一邊默記,片刻工夫便完成了,再將它們包在錦帕裏,捧在手中,微微笑道:“好了,多謝姑娘。”

連翹的心慢慢變得冰涼,立雲就像回過神來,向她鞠了一躬:“連師傅,您手藝好,邱立雲拜服。”

玉田似笑非笑,又似不耐煩,拿起茶喝了一口。

連翹的眼圈兒紅了。連柏濤都知道,立雲這一拜,是將他和連翹的將來斷了。

悅昌的人離開王府,連翹追了出來,急急忙忙朝柏濤行了個禮,跑到立雲麵前。

“邱師傅!您等等。”

立雲瞅著她,微笑道:“怎麼了,連姑娘?”

她被洶湧的淚意催逼著,隻能硬生生忍,伸出手,像要伸向遠處去夠一個東西,那東西永遠夠不到。她將手裏捏著的小布囊朝他伸過去:“這是我做的小玩意兒,送給您。”

他當然沒有接。

她解釋道:“是綠牡丹和黑牡丹,您說過要跟我一起去崇效寺看牡丹,可是沒能去成,我就做了兩朵絨花。”

她顫著手,那顫抖隻有她知道,打開布囊,將兩朵絨花拿出來。

立雲的眼睛直直盯著這兩朵花,道:“連師傅手藝好,我真是被你比下去了。”

連翹道:“邱師傅,我一直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候的情景,您對我真的很好……”她的聲音哽咽,幾乎說不下去,“隆宗門和白虎殿,原本就是一家兒的,不分高下,請您收下……我的一片心意。”

柏濤發話道:“立雲,小裏小氣,拿著!”

立雲搖搖頭:“這花,邱立雲不配拿。”朝連翹拱拱手,轉身走了。

連翹胸腔發麻,雙腳像是被釘到了地上,竟是一步都挪不動。

柏濤見立雲走得急,隻得對連翹道:“他小心眼兒,你別計較,我回去教訓他!”走了兩步又退回來,“閨女,不論怎樣,自個兒的出路要緊,你得有個數,想好走哪條路,這可是一輩子的事兒,知道嗎?”

連翹聽了這話,嘴角抽了一抽。

她回去,薩叔在等著她,他站在西院的門口,平靜地看著她。

“王爺讓我問你,你這頭發,要不要留長了?現在就給個回話,隻問這一次。”

她也很平靜,一如以往的堅定,搖頭道:“不留,短頭發好。”

老薩的嘴角,很緩慢地傾斜了一下。

車夫的腳踩著地上的塵土落葉,沙沙地響,車軲轆飛快轉動,碾著春風。

小順子雙手抱肘,小心翼翼地瞧瞧柏濤,又瞅瞅立雲。他或多或少有點兒預感,因而覺得非常可惜:邱師傅和那連姑娘,隻怕得繃了。

柏濤責備立雲,語氣嚴厲:“今天犯什麼牛脖子,鼻兒臉兒的,敢跟王爺頂杠,這些年規矩白學了?耍小心眼兒,和連翹一小姑娘鬥什麼氣兒?”

立雲沒表情,不回應。他看著前方車夫的肩背,磨得發白的衣服,車夫就是車夫,車夫是沒有耳朵沒有嘴的,對著他們說什麼話都可以,車夫是隻有腳的動物,會跑路就可以了。而他們是隻有手的動物,會做東西就可以了。

“知道你別扭,不過,該認就得認。”柏濤繼續說,他也看著車夫,看那雙在地上奔跑的大腳。

立雲嘟噥了一句:“認什麼?”

“認命,”柏濤道,“知道自個兒的根底,才清楚以後該往哪兒使勁兒。小子,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能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不就是覺得自個兒費盡了心思做的東西,不如別人一心兩用打發出來的,你心裏發著酸勁兒,是不是?”

立雲的臉漲得通紅:“沒有,我隻是覺得世道變了。”

柏濤哼了一聲:“世道沒變,要真變了就好了,梁子和連翹他們這樣的人就會有好日子過了。連翹沒你想得開,你心裏清楚,所以你是守規矩的,你的日子差不了,而她,將來還不太好說呢。”

立雲聽到這裏,轉過臉,正視著柏濤,眼中露出驚愕。

柏濤道:“宮裏的作坊散攤子沒幾年,梁子來過一趟悅昌,那時候連翹剛出生不久,他來的時候還帶著徒弟,你父親也在,你也在,但那時候你還小,應該不記得了。梁子當時很落魄,以他的性子,即便想讓我們接濟他,也開不了這口,他混得不算好,手藝雖精,但太過任性,做的東西不對很多人的胃口,除了幾個老主顧照顧他,但也是飽一頓短一頓。”

立雲道:“我印象裏好像有這麼回事,記不太清了。我爹跟我說過,他挺後悔,說那次以後,再沒見過梁伯伯。”

“當年在宮裏,兩派匠人爭鬥,太後壽誕大慶,你爹因製物不合聖意,被罰俸挨打,引為畢生之辱,一直怨著梁子,梁子來,其實是想解釋當年的事,但你爹沒給他機會。梁子明白,如果要投靠悅昌,你爹勢必是不會相容的,這樣也會讓我難做,所以隻讓我跟他徒弟認了個熟臉,托我以後照看他徒弟生意,然後便走了。他那條路子在那年月沒什麼出路,為了他徒弟好,也跟那徒弟斷了聯係,讓他安安分分做手藝人,我後來把他徒弟的兒子帶到悅昌來,你也知道他是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