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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走,天祿去找金蛋,讓他幫個忙。

“金蛋,幫我順順。”

一張高麗紙上寫了一大篇,字跡可以說很難看,是張呈子。

大概寫道,從哪年哪日,他交的厘金是多少,因何名目,一條條寫得清楚,再到溫所長上任後,又征收了多少厘金,名目為何,也寫了。溫所長對“牛肉劉”的茶堂吳翠喜動手動腳,幾次三番到吳家騷擾,直到將吳家人逼得逃走,又勾結警署,冤枉他劉天祿是亂黨,把他抓進了監獄,派人毆打,連累無辜獄友鐵英被打死等。

金蛋說:“這是呈子,您要告溫夢榆?”

“我能咽下這口氣,暫時離開北京城,但姓溫的王八蛋不能就這樣作惡多端沒人管。沒處擊鼓鳴冤了,南城這一帶管事的,大多跟溫貝勒是一個姥姥家養的,差不了多少。金蛋,你是讀書人,你見識多,能不能跟叔說說,這呈子遞到哪兒去才管用?”

金蛋發了會兒怔,歎了口氣:“要麼是北平市政府,要論官大,還得去南京。可說實話,叔,您這點事兒,比芝麻大不了多少,他們真不一定過問,他們的心思,不在小老百姓身上。”

“難道就沒人管溫夢榆這種渾蛋嗎?”

“叔,您這呈子有路子可去,那就是報社。即便政府不管溫夢榆,任由他亂來,但隻要把他的惡跡告訴大家夥,溫夢榆的日子也絕對不會好過,但……這也許隻能起到一時半會兒的作用,可,可我更擔心的是……”

天祿聽得一喜一憂:“擔心什麼?”

“您能被放出來,是劉議員使了力幫忙,我怕您這麼一鬧,會連累到他老人家。”

天祿噢了一聲,拍了拍腦袋:“是!我這豬腦子,沒想到這茬兒!那算了。”說著伸手要把呈子拿回去。

金蛋沒放:“要不就先放我這兒,什麼時候不會連累到劉議員,我就什麼時候送到報社去。”

天祿道:“你也別讓人知道這事兒跟你有幹係。”

“嗯,我郵過去。”

天祿向金蛋鞠了一躬:“長風少爺,您的情義,劉天祿記一輩子。”

金蛋急忙還禮,眼角發熱:“您這一走,什麼時候回來?跟街坊們也不吃頓飯道個別,秦爺鬥爺,還有我爹,都會惦記著您的。”

天祿飛快地揉了下眼角,道:“不用驚擾大家了,更不想再連累大家。何況我還有這張呈子,指不定就鬧大了呢?我是想,如果不把溫夢榆弄下來,翠喜就不會敢再回來的……”他突然停下沒再說,原來前方槐樹後頭,一人探出頭,正看著他們,看起來有一會兒了。

天祿先是一驚,又鬆了口氣,給金蛋使了個眼色,金蛋回頭,也看到了那人,以及那人手上扶著的板車。

是草奶奶。

天祿摸摸褲兜,從裏麵掏出兩塊錢,又將自己身上的馬甲解了下來,朝草奶奶走過去,金蛋也跟著過去。

“您拿著。”天祿把衣服和錢遞給草奶奶。

老人不接,混濁的眼睛愣愣地看著他。

天祿知道,他一走,草奶奶的日子必定會更艱難,可他無法跟老人解釋,甚至也無法告訴老人自己即將遠行。

“金蛋,多照應照應草叔。”天祿又向金蛋鞠了一躬,將錢和馬甲硬塞到草奶奶手中,幾步作一步跑了。

金蛋去找了劉議員兩次,劉家門閂緊鎖,似無人在家,某日在學校碰到趙九如,問起劉家的情況,九如有點心不在焉,說:“她一直在家歇著,明天會來上邏輯課,她爸爸應該還是老樣子吧。”

次日,金蛋等到那堂“邏輯課”下課,親自去找到了劉家小姐,說了揭露溫夢榆一事。

劉小姐聽了後,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板著臉,嚴厲地道:“不行!不能讓人知道我父親摻和這件事兒。我不能跟你說理由,但這是為你好,也為你那劉叔好。”說完徑自走了。

金蛋訕訕地站著,猜測劉家有什麼顧忌,他本就不願給他們惹麻煩,劉小姐既然直言拒絕,他當即便打消了去報館的念頭。可劉小姐適才過分嚴肅、冷若冰霜的樣子,讓他也頗為意外,下意識跟著劉小姐行去的方向走,剛剛散課,人來人往,金蛋走了幾步,見校舍一側有兩個著裝形容迥異學生的男子,不近不遠跟在劉小姐身後,鬼鬼祟祟,不像是保鏢隨行保護,倒像是來監視她的。

金蛋心中疑雲頓起,咬咬牙,小心翼翼跟在他們後麵,果然確認那兩人確實是在跟蹤劉小姐。劉小姐似也知道,想擺脫他們,低頭快步走著,腳步一轉,索性折返,這一下很快便與那兩人迎麵相視,那兩人隻得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而金蛋也來不及躲藏,靈機一動,往右側小路拐過去。劉小姐仍看到了他,兩人目光交會,她露出一種驚訝和複雜的眼神,像是求助,又像是責備。金蛋心頭一熱,嘴型比了個“大講堂”,不再看她,加快了腳步,而劉小姐也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大講堂”其實是一間大的教室,在圖書館的二樓,隻有學生才有資格進去,要查驗證件,少有外人進入,是相對“安全”的。金蛋不敢確定劉小姐是否看懂了他的示意,拿了本書,焦灼地坐在椅子上等著。過了七八分鍾左右,劉小姐終於也進來,這個時候,她的眼中沒有了偽裝,被憂色填滿。

“金同學,你讓我幫忙,其實,我更想讓你幫個忙。”她的聲音有點哽咽。

“那兩人是在跟蹤你嗎?他們是哪兒的?”

“是憲兵。”

“啊?!是你出了什麼事嗎?”金蛋想著前些日子被抓的錢正光,以及好多被冠以“亂黨”之名的學生。

劉小姐搖搖頭:“他們想抓我爸爸,怕我去報信。”

“劉姐姐,有什麼需要我做的,盡管說吧。”金蛋很幹脆地道,“您父親幫過我朋友,現在是我們報恩的時候了。”

劉小姐苦笑了一下,但仍道:“之前的事是我爸舉手之勞,其實不需要你們報恩的。隻是……隻是……”她心中仍然非常糾結,“我既想讓你幫忙,也害怕會連累你。畢竟,畢竟說不定會有危險。”

“劉議員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是個小人物,他要遭遇的危險和我要遭遇的不是一碼事,我願意為你們做點兒事。”

劉小姐感激地看著他,眉頭微蹙,認真思忖了幾分鍾,終於下了決心,拿出鋼筆,寫了一張字條遞給金蛋:“我想請你去一趟天津的國民飯店,把這張條子想辦法交給我父親,他認得我的字,所以你什麼都不用說,交給他就好。”

金蛋接過,說:“我能看嗎?”劉小姐點頭。

字條上寫著:“勿歸。”金蛋鄭重地道:“我一定會把它交給劉議員的。”

劉小姐凝視著他:“金同學,你就不問一下我家出什麼事了嗎?”

“大概能猜到幾分,不問也罷。”

“也許你猜錯了呢?也許你這一去,會倒大黴呢?”

金蛋笑笑:“不會,我也不怕!”

劉小姐臉上終於露出一點兒笑容,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謝謝你。我真的沒有辦法多說什麼,我隻想告訴你,我爸爸是個好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他總是愛幫助別人,這一次遇到危險,也是因為幫助別人。我希望他平安無事。”

金蛋點頭:“我一定盡力。這樣,劉先生就可以幫助更多的人了。”

沒來得及告訴家人,金蛋當天就離京去了天津,揭露溫夢榆的事,隻能暫待他日再想辦法了。

金蛋當然不會知道,數日之後,北平的憲兵隊通報了一個內部消息:劉公館確定是中共的一個聯絡點,但公館的男主人劉靜柏不知所蹤,去向不明,順直剿共“擴大戰果”行動宣告失敗。

金蛋也不會料到,幾天之內,溫夢榆被人打了。

“背了爺”運氣背,大多因為喝了酒,遇到的那些離奇的狀況,除了劉天祿那一遭,就是某年夏天去八大胡同打茶圍,叫了個姐兒,約了間房,也是因為太醉,腆著肚子去關門,把褲襠裏二兩肉給夾了,那個疼!這一次倒是和褲襠沒關係,就是挨了頓狠揍。

自他上任後,稅所有了些新規矩,要不定期將片區調查一遍,看是否有“沒薅過毛的羊”,劉天祿算是一個,薅過了,但薅得不爽快,還惹了麻煩;另外幾個,什麼豆紙鋪的,鈴鐺鋪的,打絲線兒的,連賣破爛兒的也都收拾了。一向跟在他屁股後頭的竇浩跟他提起了南城太獅會,占了鴨子橋邊一片地,由一個半瞎的老人守著,可以去瞧瞧。溫所長腦子裏嘀嗒一響:老婆的點心鋪子關了張,家裏進項少了,若能盤塊地放放租,當是美事一樁。

溫夢榆調過來後,其實早就聽過秦瞎子這個人,據說此人背後還有點兒門道,對有門道的人,他是不敢輕易動的。觀察了數月,得出結論,秦瞎子半老不死,當年就是個跑江湖的老混混,太獅會的地,也就是秦瞎子在鴨子橋邊那破宅子周圍一圈兒,可以想辦法“要”過來。

“秦爺,近來好?”

“好!好!請進,請進。”

溫夢榆和竇科員去了秦瞎子家,看到了南城太獅會那張著名的獅子皮,大紅金邊,怒目白須,玻璃罩子罩著,鐵架子撐著,放置在大廳中央,像個展覽品。

他們圍著獅子皮轉了一圈,嘖嘖讚好。威風!漂亮!老爺子獨自一人生活,連個做飯的老媽子也沒有,溫夢榆很同情,感歎連連。秦瞎子眯縫著眼,跟他們客套。

宅子不算小,東房西房都空著,沒放租,可惜了!院內石榴花冒著火紅的骨朵,喜氣。北房有著充足的日照,敞亮!溫夢榆走進正屋,被裏頭盤的那台東北大火炕吸引住了,足足占了大半間屋,秦瞎子招呼他們脫鞋,上炕:“來這兒就是自己銀(人)兒,整一斤再說。呀,快到飯口兒了,沒菜啊。”

“您想吃什麼?”溫夢榆趕緊問,“竇科長,哪家飯莊子好?”

秦瞎子道:“我老身子骨,走不動了。”

“讓人送來。就看您今兒個想吃什麼。”

“哎呀,哪有便宜事兒啊,想吃什麼我就能吃什麼?您逗我玩兒呢。”

“溫某人保證:絕沒跟老爺子開玩笑!”

秦瞎子揉揉鼻子:“好久沒吃船菜了,就想整點正中(宗)船菜。”

“船子菜?魚菜?”溫夢榆沒反應過來。

還是竇浩機靈,已經往外走了:“我知道我知道,正宗川菜麼!得嘞,我跑一趟四川會館!”

天黑透,菜送過來,借著酒勁兒,以及秦瞎子漸漸放鬆的心情,溫貝勒提醒他,太獅會房子太空,一個人住著可惜,秦瞎子便說,您來住,您來我就歡迎!溫貝勒又說,房契稅單都得收好了,別查的時候找不到。秦瞎子道,一會兒我就找,年深日久,早不知道擱哪兒了。溫貝勒又問,有沒有想過把房子換點兒錢,找個好山好水地方養老,秦瞎子說,守著這兒挺好,不動換了,好山好水不如好宅子。對答很實誠。溫貝勒的心一放,高興起來,多喝了幾杯。喝多了,話題更是撒開了。溫貝勒問,秦爺覺得這兒的人怎樣?秦瞎子不是純正的北平口音,帶著濃重的鄉音,他愛吃辣菜,吮了吮手指,有氣沒力地說:“嘿,老尿性了,看誰不順眼就削誰,擱過去殺人也指不定,白紙坊嘛,做那麼多白紙給誰,還不是給死人!我瞅這旮旯兒跟我老家有得一比,有殺氣!”溫貝勒的酒意淡了點兒,想到了劉天祿和凶神惡煞的劉家老娘。

走的時候天已漆黑,跟竇浩相互攙扶著,秦瞎子在門口掌燈目送。過鴨子橋往白紙坊東街走,前方棗林槐樹夾道,陰影重重,兩人偏偏倒倒,興致高昂,溫夢榆道:“獅子會,就是個老貓會!老頭子還沒他屋裏那張獅子皮威風呢!這房子得拿下。”

竇浩打個酒嗝:“拿下!”

目視前方,溫夢榆指著南邊高高的崗樓:“那是‘王八樓’不是?”

“沒錯。”

“劉天祿那小王八蛋在裏頭。”

“您忘了,早放出來了。”

“哦,我都忘了。他家在前邊兒不是?”

“搬家啦!”

“嘿,這小子總算是明白過來了,惹不起終於知道躲了。”

嘻嘻哈哈說著話,後頭有板車的軲轆聲,嘎吱嘎吱從遠到近,他們往旁邊讓了讓,推車人走過來,並沒有直接越過他們而去,而是停下,攔在他們麵前,直起了身子,臉黑黑的,稀疏的幾根白發在空中飄著。

溫夢榆酒氣上來,半眯著眼睛:“誰呀?邊兒去!給老子讓路。”

那人愣愣的,沒反應。

溫夢榆道:“兒子,能聽懂話不?”

那人便退了一步,突然回身從板車上抄起一根扁擔,呼地一下就打過來,洪鍾般的聲音吼道:“×你奶奶的我就!”

竇浩認得他,那是平日在這一帶收破爛撿破爛,送水、窩脖兒,什麼雜活都幹的傻老頭。他本能地喊出這老頭的名字:“草奶奶!”一喊就後悔了。

“×你奶奶的我就!” 果然扁擔也朝他掄了過來。竇浩尖叫一聲,屁滾尿流地跑了。

溫夢榆像條軟蟲,被困在扁擔一樣堅硬的蛛網裏,那蛛網通了電,是燙的、麻的、刺的。他殺豬般叫著,捂著腦袋拚命掙紮,隻想找個漏洞扭出去,可他就是出不去。蛛網打紅了眼,非得要把這條軟蟲絞死不可,不死也得絞殘了。扁擔不認人,也不認道理,或許打的就是道理,打那種恃強淩弱、沒良心的道理,扁擔不會巧舌如簧,就像草奶奶一樣,不會說一句好聽的話,但今天這扁擔就是公道。

溫夢榆被打醒了,酒氣被打散了,他都忘了自己喝過酒了!他吐得嘩嘩啦啦一地,告饒、央求、裝可憐,威風了大半輩子,從沒有今天這樣 包過,虎坊橋的溫貝勒今天被打成了一攤爛屎,臭大街了。他感覺自己這條命怕是真得撂這兒,意識到這一點,他像孩子一樣哭號起來。

有人攔下了草奶奶的手,月亮自東邊升起,光灑下來,溫夢榆看到秦爺一雙眼精光四射,那雙拿酒杯都在顫的手,此刻穩穩地扣住草奶奶比扁擔還結實的雙臂,一壓、一抬,扁擔像片葉子,輕輕地就飄下來了,秦瞎子腳尖一踮,將扁擔彈起來夾在膝間,雙膝前後一錯,微微向下一屈,啪嗒一聲,扁擔斷成了兩截。

草奶奶呼哧呼哧喘著氣,雙手往外掙,秦瞎子不放,身子鐵塔一樣釘在地上,道:“也是一條人命,不至於。”斜著眼瞥了下腳邊,“貝勒爺,我跟您說過這兒的人惹不起,您還不信不是?您還等著缺根胳膊斷條腿兒嗎?!”

“背了爺”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連滾帶爬地跑了。

草奶奶要追,秦爺始終不放手,杵著他道:“老哥哥,差不多得了。”

放開一隻手,從褲兜裏掏了錢,塞到草奶奶手裏:“當年您犯了事,我是怎麼跟您說的?惡人由惡人收拾,別髒了手,裝傻充愣這麼多年,人怎麼真糊塗了?您不能待在這兒了。”

草奶奶掙脫了他,無聲地喘氣。

秦爺揮揮手:“走吧。”

老人轉過身,推著板車走了,從第二天起,白紙坊一帶沒有人再看到過他。至於溫夢榆,也真被這一帶的“刁民”弄怕了,自己又確實沒有毀滅這個地方的能力,所以養傷的時間被他勻了一半去想如何調職,秦瞎子手頭太獅會的宅子,他沒什麼心思去覬覦了。溫貝勒認為這個地方隻怕在五行上跟自己有衝撞,後來終於想辦法搞到調令,廣安門的人得到消息,便立刻翻臉不認人了,溫所長雖然還是所長,但說話就已經不太管用,竇科員不再對他點頭哈腰,迎麵走過,也會慢三拍才招呼一聲,可見世態炎涼!溫夢榆調到新稅所,第一句話就是:“還是咱們安定門有人味兒,厚道!”下麵人聽了,暗暗冷笑:“可不是有人味兒麼,能不厚道嗎,漚了百來年的大糞,寒磣誰呢,你大爺的。”

北平的糞車都從安定門進出,沿途道旁全是糞廠,自然有著北京城最厚重的大糞味道。

白紙坊發生的事,天祿是不會知道的。旅蒙的商號一年就趕兩次羊房子,冬趕“冬羊”,六月是趕“熱羊”,安頓好母親與常順,天祿跟著撒掌櫃一行人,要先去壩上處理天生魁牧場的雜事,再繼續往沿途羊道走,與各羊莊分號接應,迎接從召河而來的“熱羊”房子。

馬車連日趕路,到這一日,地勢越來越高,涼意襲來,眾人都換上了厚衣服,待越過一個山頭,車夫一聲吆喝,就像在宣告目的地到來,天祿往前看,前方沒有下坡路了,就是一片無涯的高地,漫漫青草隨風飄曳,山丘的弧度變得柔和。

天色是沉悶的白,濃重的灰漿似的雲,沒有一點兒空隙。風是突然間刮起來的,夾雜著雷聲。打尖兒的時間,他們坐在草地上,炒米就著白水,對付著吃一頓。天祿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摸了摸,又放回去,是“南城第一香”的幛子。馬歇在近處,潑水似的撒了泡尿。天祿有種做夢的感覺。

撒巴微微側著身子,手拿氈帽指著遠方:“要下雪。”

可這才剛過端午,怎麼會下雪呢?天祿不信。

撒巴大概猜到他心裏想什麼,笑道:“壩上地勢高,現在的氣候跟京城的早春差不離,一會兒會路過一個山包,全是芍藥花,我們叫它芍藥山,那山帶著仙氣兒,聞著卻是一股臭,其實是芍藥的藥香,馬過的時候都不忍踏,真漂亮啊,白色的芍藥花。”

同行的羊倌兒,唱起了老家的民歌,高亢的歌聲在雲天徘徊。

“三十三棵蕎麥九十九道棱,妹妹長得真喜人,三十三棵蕎麥九十九道棱,哥想妹妹想得折磨人,三十三棵蕎麥九十九道棱,妹妹幹好是人家的人?蕎麥開花粉團團,比不過妹妹的臉盤盤……”

天祿無法想象這樣的場景,在一群新的同伴之中,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旅途,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裏從未經曆過的。還有那初夏草原的雪,滿山白色的芍藥花,蔓延到天邊的青草。

但他似乎能看到,真的,慢慢就會看到了,細雪飛撒飄舞,空氣一點都不冷,雷聲也將變得可喜,芍藥花的莖脈在盡力向上伸張,等他們去到那座“芍藥山”,馬蹄聲都會變得輕緩,這些花兒會迎接他們,一如深藏在四季背後那種恒久的等待,這等待裏有孤獨,殘酷,也有希望。

這種具有神秘色彩的感覺,天祿哪裏會理解,他哪裏會知道這是苦難人間裏複雜的詩意,一般人品嚐不到的,但他能看到希望,也就足夠了。

歌謠仍在空中飛旋著,青草的香味一陣陣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