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的工夫,秋天都結束了,金黃的銀杏葉堆在地上,又幾天過去,樹上殘餘的銀杏果也全掉下來,風一吹,全滾到路邊。霜降過後,足足下了兩天兩夜的雨,天氣驟然變得很冷。
柏濤的病是突然來的。聚寶齋的大徒弟拿了一串珍珠去給他掌眼,他隻說了句:“好東西,這是海水珠,難得顆顆一個大小,瑩潤。”說完人就倒了,立雲搶過去抱住,老爺子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說中風又不像,人不糊塗,但就是什麼事兒都幹不了了,也沒心思了。
趙家一團亂。悅昌那邊,隻能是立雲來主事,他還得在趙家和鋪子兩頭跑,九如不再去上課,留在家照顧父親,柏濤眼瞧著一天比一天氣色差,有一天,把女兒叫到身邊,說:“亮馬河那宅子裏放著的棺材,明年倒是不用再上漆了。” 九如一聽就哭了。柏濤歎口氣,“唉,你的終身大事還沒著落,我怎麼放得下心。”九如說:“爸爸別說胡話。”柏濤抹抹眼角:“我也希望我是說胡話,現在連你買的鐵排雞都沒胃口吃了,我知道我日子快到了。咱家沒個頂梁柱,你姐姐不管事,我一走這個家要垮,悅昌也要完。” 九如揉著手絹兒:“家裏有我,悅昌有邱哥哥。”柏濤看著女兒,沒應聲。
夕陽西斜,照人影在地,垂直如塔,薊門樹色,天衢丹闕,這蒼老的閬苑燕都,漸漸沒入煙靄。
玉田近日愛在城裏閑走,這個城市的一切都在發生著巨大的改變,連記憶都似壘在流沙上,挽不住,正是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頹敗的古城牆倒了一大片,東華門以北的皇城根大牆幾乎被拆光,先農壇賣給政客,再分段拆賣,壇牆的磚土售往四處,日月兩壇,外城門樓、角樓,似都能聽到轟然分解的聲音了。總之無人在意。城牆下,碎磚石塊或許還帶著帝國的威嚴,真是又驕傲又襤褸。玉田看著地上的破磚,琢磨著,一切都是會毀壞的,他也曾是毀壞這一切的一員,一切也都在毀壞中,會有新的人不斷加入進來。我們,他們,都是這座城的業障。可一直在流傳的是什麼呢?想來也是有什麼一直留存著,它們是永恒的,不僅僅是業障才會永恒,有些好的、讓人有盼頭的,興許也是會一直在的。
回到王府,玉田決定將大部分的鳥兒放走,獨留下幾隻百靈。鳥籠一個個拿出來,老薩微微抬了抬身子,輕輕舉起一個,打開籠門,鳥從籠中飛出來,在半空打了兩轉,似醒了醒神,便振翅而飛,奮力四散開去,玉田看著,毫不留戀。
連翹站在毓秀身旁,目光緊跟著其中一隻鳥纖小的影子,它似乎頗為留戀,又或者是膽怯,瑟縮著立在院子的石桌上,黃色的蠟嘴輕輕開合,發出試探的鳴聲。
毓秀道:“交嘴梧桐認家,得帶到遠地方才不會找回來,罷了,一會兒它要還不走,就還是留下吧,冬景天兒把它放出去,怪可憐的。”
玉田道:“你等著瞧,它一會兒還是會走,便是凍死也會走。”
老薩抖了抖空籠子,回憶道:“記得王爺小時候還養過一隻麻雀,跟貓似的,又饞又野,什麼都吃。王爺也是狠,給它吃了辣子,辣得它在那棍兒上杠嘴,哢哢響,後來也被訓得聽話了,讓幹嗎就幹嗎,打彈子接彈子一套下來,那伶俐勁兒。王府裏養了這麼多鳥,就那隻麻雀我印象最深,當年換籠子的時候飛了,我還以為養家了的鳥不會跑,結果還是溜了。”
毓秀道:“可惜!”
玉田道:“小時候玩這種小鳥兒,怎麼狠怎麼來,圈它在籠子裏,拴著套著,每天涼水噴它,也給吃的,幾天下來野性就褪了,可籠子門一開,它照樣兒往外飛,這是鳥的天性。鳥不是人,對人若是用真心,自然有應得的回報,除非那人沒有心。”
毓秀聽到這裏,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連翹的目光,仍是落在石桌上的那隻梧桐身上,她緊緊盯著它,心裏說快飛,快飛呀!梧桐啄了啄桌上的灰塵,跳了兩步,抖索幾下翅膀,終於下定了決心,猛地振翅騰空,飛到海棠樹上,在枝頭停頓片刻,再越過院落屋頂,消失在眾人眼中。
連翹的臉龐亮了起來。
在謹王府,她穿著下人的衣服,吃著下人的飯,幹著下人該幹的活兒,夜間入睡前,和幾個女仆一起洗煤油燈的油煙,因為主人不愛電燈,愛使煤油燈。但下人們並不認為她是下人。大春起初跟她挺熱絡,盡管她也努力交好,但漸漸地,大春跟她也疏遠了。
“聊不來,不是一路。” 大春說。
一個仆婦道:“能是一路人嗎?眼睛瞅的地方不一樣,圖的也不一樣。”
大春也是這麼想的,越是這麼想,便越是不自覺地厭惡起連翹,但大春是個厚道人,如果連翹能跟她是一路人,她還是很願意放下成見的。
連翹所處的境地孤立又尷尬,她清楚和其他下人並不在一條道兒上,但她也很清楚,她不是大春她們判定的那“另一路人”。她夠不到上頭,上頭人認為她不識抬舉,也摸不著底,下麵人討厭她格格不入野心勃勃,但她也沒個中間路子可走,日子過成了件窘事,最終可能很糟。
尤其是她和立雲斷了聯係。也許也正是因為:不是一路人。
厚厚的三本,每一頁都是她精心描繪的畫樣。鐲子,項圈,頭花,帽花,領花,甚至小座屏,花插,梳篦。算起來,百來頁。每一天她都在畫,這是她腦子裏的東西,畫出來就像一個學生交了功課。
玉田要她把畫樣給他看,讓她留在王府的用處,這大概也算一個吧。至少在某一些瞬間,他可以回到青年時做那個前程似錦的員外郎,指點一個任性的匠師。
多年以後她會記得他的話:“你現在一無所有,其實挺好,還這麼年輕,完全不用著急,如果運氣足夠好,缺的那些,會慢慢補起來,以你的資質,生計不會有太大問題。但話說回來,人所有之物,再多又怎樣?能舍下一切的人最令人佩服。把念想拋了,把手藝也拋了,敢扔掉全部重新再來,那才了不起。諦毫末者,不見天地之大,不扔掉手裏抓的,也不能見天地之大。”
也許他是在說給自己聽,隻是沒有用處了。
有時他也撩她:“不留發,幹嗎不剃光了當姑子。”
她表情很硬,不知是恐懼他的撩撥,還是恐懼去當姑子。
她說:“王爺,廣和居牆上的詩是罵您的嗎?”
玉田說:“哈!你識字嗎?”
她硬著頭皮道:“認得幾個。”
“那是詩,不是一般的字兒。”
“罵人的字兒是看得懂的。”
老薩會進來打岔,算是給她解圍,她隱隱覺得這或許是毓秀的授意,但老薩其實隻聽從玉田的命令,老人是可憐她的吧,像可憐那隻會銜飛彈的麻雀。
毓秀對她說:“你太滿,不安分,年紀又輕,隻怕以後會吃很多虧。這話本不該我來說,不過,你這樣的女子不好嫁人。”
連翹看著她。
但毓秀補了一句:“男人不一定會喜歡你,但假如你真有本事,他們也不會小看你,女人不讓男人小看,這樣也不錯,對吧?要安生,好歹得揀一樣。”
連翹說:“謝謝您。”
“過得再苦,還可以換著滋味苦,總是自己可以做主的。揀盡寒枝不肯棲,那也是自個兒樂意。我這一輩子差不多就這樣了,你的才剛剛開始。” 福晉纖細的手指夾著一朵絨花,想起年輕時,她和姐妹們爭著戴絨花,絨花就是榮華,到底是有用處還是沒用處?
年長的人是寂寞的,所以他們夫妻倆才會跟她說這些話吧。
連翹盼著能看到立雲,她想著等立雲來找她的時候,兩人的芥蒂一定就沒有了,她如此笨拙,總是很輕易就得罪他。他倆快半年沒見了,她去過幾次悅昌和趙家,最近的一次是去探望柏濤,但每次立雲都不在。她盼著見他,又怕見他。
立雲是在雪天來的,天上飄著粉末似的小雪,他穿著灰色的襖子,高領口,顯得脖子長,人精神,肩頭堆了薄薄一層,倒像是鹽霜。他在院裏和海三說著話,見她出來,點點頭,笑容還是那麼暖,但很快就消失了。她才知道柏濤的病越發重了,有點無措,抱緊了手裏的包裹,她每月的工錢跟大春他們一樣,因為管了吃住,所以是四塊錢,她用兩個月的工錢去瑞蚨祥買了塊好料子,給立雲做了件深藍色綢袍。
萬蘆蕭槭,疑有欸乃聲在飛雪之中,天地雖大,也有小小的角落在發出歎息。立雲想起春天,也是這樣,他和她一同坐在人力車上,那時煙柳蒙蒙,春風細細,好像上輩子的事兒了。
他告訴她,趙家這幾天客人不斷,青山居的、琉璃廠的、花市的、翠花作坊的掌櫃經理,都去看望柏濤,百來個人得有,也不過多叨擾,坐坐便走,哪怕就窗外看一眼,當是見一麵了。柏濤為人厚道,在行內的德高望重,可見一斑。
“趙家走動的人多,趙伯伯再累,也會撐著應付一會兒,”立雲有點哽咽,“這兩天他一直催著我來找你,他惦記著你,放心不下。”
連翹自認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甚至有時是硬心腸,但預感到柏濤的離去,她有種失怙的痛。初雪往往讓人喜悅,但這雪下得不是時候,雪花是傳遞噩耗的信使。
“悅昌的事兒一定夠您忙的吧。”她說,嗓子有點幹。
立雲嗐了一聲,說其實也沒多大變化,本來柏濤就不怎麼管生意,隻是趙家的事他也得幫忙張羅,加上結婚前的雜事也多,所以確實有點累。
連翹哦了一聲,待車夫跑過一個街口,這才雷擊般反應過來。
她驚得說不出話,看著他。
立雲嘴邊帶著淡淡的笑,也許是強裝的笑,他看著前方,沒繼續說下去,她一直盯著他,要不看著他,隻怕會斷了氣。
終於她還是忍不住問:“您剛才說結婚,誰,誰結婚?我聽錯了吧?”
立雲道:“就當聽錯了吧。”
她的聲音在抖,肩膀也在抖,是天太冷了:“是您要結婚了嗎?”
他點點頭。
“邱師傅,邱……邱師傅。”她語無倫次,平日裏向來喜怒不形的臉龐,這一次寫滿了傷心。
立雲心下不忍,轉過了臉去:“你瞧,嚇著你了吧,非要我說,是,怪我沒早些跟你說,其實……”
其實他不敢跟她說吧,是怕打擊到她。但他還是這麼狠,還是打擊到她了。
“是跟哪家的姑娘,我認識嗎?”
“是九如。”
她臉上的驚笑,簡直可以稱為慘笑,嘴角都在抽搐,立雲十分不忍,但也不知該說什麼話安慰她。他沒有撒謊。娶九如是趙太太明示的,更是九如自個兒無數次暗示的,他接受了,這是成家立業最好的選擇,悅昌畢竟是趙家的。
兩人一路沉默,情狀難堪,總得說點兒什麼。立雲嘴唇動了動,似要開口,連翹將身邊包袱拿到膝蓋上打開,指著裏麵那件袍子:“邱師傅,這是我給你做的衣服,料子很好,就當是給你新婚的禮物吧。我們情同兄妹,你不要見外。”
忽然便想到那些去探病的客人,多半也是為去道喜的,既然都道喜了,那喜事就是早就公之於眾了,而她是最後知道的那單獨的一個。
攢了工錢買的衣料,一針一線細細縫製,卻是送晚了,雪花像飛蛾,在睫毛上搗著亂,她的眼睛模糊了,隻能拚命睜大,她想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難看。
立雲接過衣服,低聲道:“怎麼會見外,多謝你。”
她沒再吭聲,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一會兒又試圖站起來,似去拿什麼東西,可又想起這不是她的地方,這人力車上,有什麼好拿的呢?她又能要什麼呢?所以她低頭看著手,她的手抖得厲害,她恨這雙手。她坐不住了,讓車夫停下,自己下了車,快步往前走。
“連翹!”
其實他有些驚慌失措,有點想逃,因為他看到她哭了。他以為她是個不會哭的人,可看到她哭,他的心很慌,又有點害怕,也不知道怕什麼,隻有些狠心地想趕緊結束這尷尬的場麵。但他追上了去,說:“你何苦!”
“邱師傅,我想不到你會定親,我確實是被嚇著了。”連翹說,聲音裏帶著哭腔,嘴角卻仍在擠出笑來,“不過沒什麼,我真的沒什麼。我啊,活該!”
立雲頹然歎了口氣:“你別這樣。”
連翹使勁兒搖頭,淚水一顆顆滾下來,她又哭又笑似的說:“我現在好後悔啊,真的,邱師傅,我後悔死了。”
“後悔什麼?”他的聲音仍是那麼和氣溫柔。
“早知道就早些給你這件衣服,現在……晚了。”
“你要給我,隨時都可以,哪裏會晚。”
“是啊,不晚。”她喃喃道,吸了口氣,就像想通了什麼,大聲道,“我不會求人,尤其不會求男人。哪怕幹粗活,挨打挨餓,哪怕凍死在大街上,也沒想過賣身,沒想過從男人那兒討錢花……我沒想過去討好謹王爺,沒有歪念頭。邱師傅,我喜歡您,這沒什麼害臊不敢說的,我知道您打心底裏是嫌棄我,我不願您再多嫌我一點兒。這些日子,有小半年了,咱們沒見麵,可我想您,跟害相思病似的想您,也僅僅是想想,絕不會來找您的,因為……因為我太矯情,我怕害臊!那麼想見您,卻從不跟您說,也不來找您,實在挨不過去了,就在腦子裏把咱們倆相處的那些事兒在心裏過一遍,一遍不夠就再順一遍。對我來說,您就是那開春的好天兒,有花,有柳樹,隻要它們在,我就要拚了命地珍重著,但……現在,要說我沒了這些個東西,也能活下去,所以我沒事,邱師傅,我沒事。”
他萬分不安,“墜石崩雲”地驚,她把心都剖開給他了,但他甚至品嚐不到令他振奮的東西,像個養魚的人突然得了一條大魚,本來隻要小魚就行了,沒有養大魚的池塘,所以大魚來了,隻能要麼把魚給片了、剁了、分解了,或者把它放了。養魚的向往有一條大魚,但大魚朝他遊過來了,他覺得駭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