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擺擺手,表情又是羞恥,又是決絕,這些話,此刻不說,這輩子怕也是沒機會再說。眼淚在她眼圈兒裏打著轉兒,但她硬是忍住沒讓那晶瑩的東西滾落下來,她微微仰起頭,尖尖的白下巴在陽光下泛著柔光。立雲看著她,一句話也沒說,兩人就那麼靜靜地凝望著彼此,過了許久,立雲說:“我從來沒有嫌過你,我……我也動過心思,有過念頭,但我認了命,因為我知道我們可以當朋友,當兄妹,就是當不了夫妻,我們沒法過在一起。”
“為什麼就這樣斷定?”
“夫妻就是夫妻,可我和你在一塊兒,會總覺得你是個對手。我配不上你。”
她雙腿都是軟的,覺得渾身的力氣都沒了,隻剩下腦子還勉強在動,他說他配不上她,因為她手藝比他好?可九如呢?九如是個女學生啊,九如是掌櫃千金。他配得上九如嗎?
不,連翹搖著頭,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問題,是他根本就不愛她。他曾經憐憫過她,或許有過一絲愛憐在裏頭,但那不是愛,而她自己,因著那該死的性子,也把一點點讓他愛自己的機會給掐滅了。更可怕的是,她或許也不曾真正愛過他。他們都愛自己。
她這才哭了,像個幼稚的、蠢兮兮的小女孩子,像脫掉了一層殼,將疼痛暴露出來,連看著她的人都痛了。
立雲說,對不住。她搖頭,不停擦淚,可眼淚就是止不住。沒事,我沒事,她說。
立雲苦笑道:“我對不住你,我會有我的報應的,我知道。”
連翹說:“不,邱師傅,我認命,我們的命是不一樣的,我現在這樣,跟您沒關係。您放心,以後我還會這麼哭的,但是沒關係。邱師傅,我不會忘了你,但是,我會忘了你的。”
這樣顛三倒四的話,他在很久很久後才會真正懂得,現在隻是以為她被傷得太狠,說的是胡話。
暮色襲來,雪讓市音變弱,屋內點上燈,窗外天光卻仍亮著,如此就有點不辨晨昏。柏濤氣色看著倒好,就是人縮了一圈,他讓連翹單獨留下說話,注意到她紅腫的眼睛,大概知道緣由,所以臉上的表情有點兒歉疚。
柏濤說:“連翹……”
可能也不知道如何說下去吧,要交代什麼話,無從交代,囑咐什麼呢,也好像沒什麼,隻是擔心這個性格古怪的孤女以後將如何生活。連翹也沒辦法跟他說虛假的客套話,說那些過兩天又會硬硬朗朗之類的,她隻道:“您該早讓我過來,好歹能幫忙幹點兒活兒。”
柏濤覺得這話或許另有所指:莫非是說來給九如的親事幫忙?便更尷尬了,連翹其實並不是那個意思,但也意識到,所以兩人默了一陣。
彼此心照,索性就不再回避。連翹說:“我回去好好想想,得給九如妹妹預備一份好禮。”
“別破費,是個心意就行。”
越發鐵板釘釘的事實了,連翹不認也得認,真的是沒退路了。她嗯了一聲,說:“我過兩天再來一趟。”
柏濤說:“丫頭,伯伯對不住你,沒把你的歸宿安排好。”
連翹搖頭:“趙伯伯,遇到您和邱師傅,是我天大的福氣。”
“有些話你現在不一定能明白,但伯伯今天趁還能說出來,就說來勸勸你吧,你且聽聽,” 柏濤說,“立而不倚,和而不同,這是君子之交。可是夫妻之間,這卻不一定行得通。你和立雲,鍾鼎山林,各有秉性,原該各有所成,各行其是,合在一起,隻怕兩人都廢了。現在這情狀,我為你們覺得可惜,但暗地裏又覺得這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她表情是鈍的,是的,也許將來才會明白吧。
“伯伯的日子不多了,這幾天把該見的朋友都見了,你,我是放心不下,又放心。放心不下,是因為你性子硬烈,不肯屈就逢迎;放心呢,也是因為你這性子,一個人若圖的就是自個兒心裏的誌願,有這性子,倒能持久。”
連翹喃喃道:“您說我心裏有誌願,我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誌願。”
柏濤枯槁的眼中閃過一點兒光,是過往年歲的返照。他們這一行,時間是最公正不倚的,名噪一時的被扔掉,被扔掉的又被拾起來,被低估的又總會被放回原位。學藝的時候就知道,匠師不被人尊重,哪怕久遠以前有“墨家”,定出各項法式,傳經布道似的傳下去,最終也圖個有人聽話就好。師兄弟們,也有做畫師的,連署名的資格也沒有,和人合繪,留名的是那些或出名或無名的文士墨客,或者士紳官僚。做首飾的匠人,好歹還能刻個款,算是留名了,這就夠了嗎?也有許多人不知足,覺得不夠。眼前這女孩子是其中之一,難得這份不知足。
念及此,喉嚨癢起來,猛咳了一下,待平息下來,說:“給不了你什麼好建議,隻想起蘇東坡的話:‘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為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你有心,不妨將所經之事所看之物,收在眼目心腦之中,再外化出來。知者創物,是有識者創造典式;巧者述之,是有技者將其實現。遵循舊法的人沒有錯,打破舊法的人也沒有錯。人生如夢,天工開物。立雲沒想通的,你要想通,想通了,就不會計較了。”
這番浮泛的說辭,心虛得打臉。一邊是九如和立雲,柏濤讓他們走的是安穩不出差錯的路;一邊是連翹,他把這番話給了她,讓她去走什麼路?柏濤顯然高看了連翹,或者幹脆把她當作了傻子、癡人,但他說的是心裏話,說這番話或許比給她安排一種生活更管用。
連翹是揣著沉甸甸的“想不通”走的,立雲要給她叫車,她沒讓,說下雪天走走路也好——其實是落荒而逃。
滿天飛雪,不如說是急墜的桃花,無邊無際撒下來,繪出夢碎的畫樣。她一路走著,心亂如麻,天很快黑下來,濃雲散去,街頭燈火映照雪光,四處都是亮堂堂的。走到後海河邊兒,聽到有人吹嗩呐,淩亂高昂的音調,談不上什麼曲子,完全沒有腔調,可是無比清澈,比雪和月光還清澈,她聞聲而去,見那吹嗩的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女孩背後是冰廠剛搭的工棚,光從棚裏透出來,纖小的身影在雪地上微微晃動,或許是個工人的女兒,衣著極是寒素。女孩一雙大眼睛燈光映照下顯得很亮,竟有點淚盈盈,可那張紅紅的小臉上沒流露出喜怒,她隻是忘我地吹著嗩呐,那麼瘦弱,力氣卻不小。連翹站在一旁靜靜聽了許久,腦子裏是空空的,竟暫時忘記了寒冷,也忘記了許多事情。女孩終於停下來,舒了幾口氣,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回工棚的時候才發現有人在看她,是個陌生的姑娘,高瘦,表情憂鬱,她本都已經快進去,又踏了半步出來,問道:“你冷嗎?是沒東西吃嗎?”
連翹不禁笑了,這個年紀比她還小的女孩,竟像個大姐姐一樣來關心一個陌生人。她搖了搖頭,向女孩說了聲:“謝謝你!” 緩緩離去。
連翹推開書房的門,玉田見她猛地進來,略有些錯愕。
“王爺,要是我把頭發留長,您會要我嗎?”
玉田沉默,無半分表情。她沒有直視他,隻是將目光落到他的肩頭,他晚上穿的衣服其實和白天並無二致,差別就在於肩頭繡的暗花不是盛放而是閉合。
“他們都說我來這王府是要圖什麼。我除了圖王爺,還能圖什麼?”
他習慣性地冷笑了一下:“誰說的?”
“所有人。王爺不是這樣想的嗎?我不是鳥兒,我是人,我是有心的,我現在有心還來得及麼王爺?”
玉田修長的劍眉微微一揚,他用手指著外頭,說:“滾出去。”
連翹慢慢低下頭:“我沒地方可去。”
玉田朝她走過去,那雙曾縱馬揚鞭、拉弓射箭的手,那雙曾把玩過珍玩珠寶、絕世名卷的手,那雙有力的、修長的、風流的手,那雙禍害朝綱、惹來罵名、鐵一樣的手,這雙手緊緊攥住了連翹的胳膊,痛得她雙眉蹙起,但她抿著唇,並不反抗。他們對視了許久,她毫不回避他的眼光了,如此大膽,她有什麼資格這樣看他,毫無尊卑之分,赤裸裸的直視?這讓他勃然大怒。他拽著她,將她拖到門口推了出去,大聲道:“來人,海三兒,海三兒呢?!”
海三急匆匆從耳房跑出來,手裏捧著茶盤,見連翹跌坐在門口,玉田滿臉怒容,暗暗心驚,忙應著過去。
玉田說:“把這瘋丫頭拉走,我瞧著煩。”
反身進屋,將門關了。
海三瞪著連翹,低聲道:“你瘋啦?!敢去齜王爺。”
連翹一手撐在地上,已經破了皮,她扶著牆站起來,胸口起伏,渾身都在抖。
海三盡力壓低聲音:“回你屋裏去,得虧今天福晉休息得早,惹了她不高興,就有你受得了。明天……明天指不定把你怎麼著。我看你還是早些收拾東西吧。”
連翹低著頭往外走,一張臉死白死白。海三心道:這丫頭眼裏沒星兒,心裏沒數,整個兒沒救了。
隻有雪粒子打在紙窗上,簌簌作響,整個世界就像隻剩下了雪粒子和寒風。連翹抱膝坐著,毫無困意,這漫長的一夜啊,她直坐得渾身冰涼僵硬。
於她來說,退路斷了,興許活路也斷了。
次日一早,照常先去毓秀屋裏,紮嬤嬤在門口攔住她,冷著臉:“別地兒忙活去。”
連翹知道昨晚鬧的那一出已被毓秀知曉,又是羞慚,又是愧疚。她對不住毓秀,卻連道歉的資格也沒有,向紮嬤嬤行了禮,輕聲說:“我去給福晉打洗臉水,再回來伺候福晉洗漱。”
“格格讓我傳話給你:既然已經想通了要揀一頭抓著,那就抓到底吧。這段時間你不必過來了。”
卻是老薩,把她叫去:王爺要你見他。
她著實震了一震,說:“薩叔,我先回西院拿件東西。”
近日堂的鳥兒放走了不少,剩下的百靈,這時候是不叫的,是“萬籟希聲”那樣的靜。
待連翹進去,老薩就把門合上,退出去站在門口,佛像般立著,眼睛盯著庭前的雪,晨風寒徹,他並不覺冷。
玉田瞥了她手中的冊子:“擱那兒吧。”
連翹將它們放到桌上:“您的畫樣,我每一頁都看了無數遍,已經記在心裏,不會忘了。”
“你也用不著了。”他笑笑,“以前我曾羨慕過你們,說來你可能不信。你和你爹那樣的人,心巧,日子雖艱難卻也簡單,要成事是容易的。我呢,空有一些沒大用的心思,動蕩,算計,人這輩子,往往去一個地方,就是被卷入一個旋渦,所有好的壞的,都會撲到你身上來,印到你骨頭裏。其實在造辦處那幾年,如今想來是我最沒煩心事的日子。若沒我在那兒待的那幾年,你今兒也就沒運氣站在這兒了。福晉把你弄進來,是這意思,我耐煩留你,也是這意思。”
他起身,站到窗前,麵向朦朧的紙窗,早起時點的檀香,被他的衣風掃得繚繞。
“我還沒去商部時,宮裏的用度已削減了許多,好工匠也越來越少,我的點子好,畫樣畫出來,拿給當時管理造辦處的親王看,極受賞識,讓匠人依著稿子做了一些,老太後很喜歡,匠人裏,就有你父親。我很看重他,有心提拔。他去隆宗門那邊,我是使了力的,也怨不得其他匠人不服氣。”
連翹看著他的背影,被天光勾勒出清瘦的輪廓,聽他繼續說下去。
“老太後七十大壽時,我已升遷,所以作坊裏那些事,我不是特別清楚。但邱立雲的父親當年觸了黴頭,我是知道的。”
連翹一凜,一顆心被提了起來:“邱叔叔觸的什麼黴頭?您是說他當年和我父親比試的事兒嗎?”
玉田回頭朝她笑笑:“你是說那 ‘第一香 ’? 也算吧。邱茂春手藝不差,但比不過梁子是事實,輸了理所應當。但即便如此,不至於遭杖刑。其實是外頭有人寫了一首詩,諷刺老太後做壽:’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長安?歎黎民膏血全枯,隻為一人歌慶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灣,而今又割東三省,痛赤縣邦圻益蹙,每逢萬壽祝疆無。‘老太後要麵子,氣得要命,恰好邱茂春的打樣呈上來,本就是一貫討好上頭的樣式,各種用材都是最好的,最貴的,卻恰好證明老太後奢靡成風,揮霍無度,老人家將怒氣便借機發了出來,連帶著邱茂春和許多宮人都受了牽連。他觸的就是這黴頭。所以,他倒黴和你父親其實沒太大關係。”
連翹心裏轟然一聲,緊緊咬著牙關,掌心冰冷,背脊卻冒出汗。已然太晚。即便告訴立雲又如何?他會信嗎?他信了又能怎樣。他和她之間,也不僅僅是因為這件事才出了問題。熱淚被逼到眼眶裏打轉,她硬生生忍住。
“你可以告訴你那邱師傅,如此,便沒有心結了吧。我瞧他受不得委屈,跟他父親一樣。”
連翹看著他,臉上表情似哭似笑。
“昨兒晚上發瘋,怎麼回事啊?”他問她。
她說:“邱師傅要成親了。”
如此,於他就近乎是羞辱了。她料到他臉上會出現怒意,但那隻是一閃而過,兩個人地位不同,像隔著一片海,他不是會為她發怒的那類人。
玉田在窗邊椅子上坐下:“你昨晚上鬧這麼一出,是知道後果的吧?”
“知道。”
“你要是真把頭發留長了,在這王府裏,也是不會有什麼名分的,你知道嗎?”他的聲音嚴厲起來,“你一輩子好吃好穿,說不定有機會給我生兒育女,但就是沒名分。你認嗎?”
這樣的安排是不稀奇的,連翹是認的,但她抱過幻想,以為自己會是個例外。她沒有回答,過了許久,隻說:“我昨兒晚上沒想太多,但我很清楚,至少我還可以走。”
“姑娘,人要過的日子,不是拿來投機取巧的,你要清楚。”
連翹隻覺得無地自容:“王爺,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