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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田揉了揉手,有點倦怠:“行了,偶爾投機一兩次,也沒什麼緊要的。我的表妹麟平格格,性子和你是一樣的,還有我的四妹,甚至我的四女兒,你們都很像,是喜歡無拘無束的女子。麟平在庚子年殉國而死。我四妹礙於父命,離開相愛的丈夫,進宮去陪老太後,大好年華全被葬送了。我女兒,雖然過得還算平順,但幼時被我過繼給她姑姑,說來,也是個可憐人。你和我沒半點兒關係,但你的性子,是讓我覺得親近熟悉的,你們這些女子,天性都不受羈絆,寧折不彎,能為所欲為是一種任性,能有所不為,卻是骨子裏的自由。我願意成全你,不管是用哪種方式。

“當然,我的安排自然也會是福晉的安排,你能遇到我們夫婦,於你而言,吉凶難說,你的結局如何,其實還是在你自己手裏。人這輩子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我們於你也不過是過客。有時候人獨一點,未必是壞事,做什麼,不做什麼,自有老天爺來看著。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留下來,要麼走。杭州新成立了一個藝專,專門講授繪畫,我多給你兩個月工錢,除此之外,也會寫一封信給藝專的校長,他跟我有些交情。你如果願意離開北平去南方,離開你熟悉的一切,甚至拋下已有的技藝,安心專注,願意從頭學起,或許能給自己辟出一條新路子。當然,你也可以留下來,謹王府即便再怎麼衰敗,也不會太虧待你,但還是如我剛才所說,你不會有名分。”

連翹一字一句聽進去,如同聽到鍾聲,一陣陣地震動。

他朝她招招手,似在示意她過去,走近他,靠近他,走近那屬於他的時間的回廊,混沌的過往,混入那些重疊的嫋娜的影子裏。

但他又說:“不過連丫頭,如果你要像昨天晚上那樣,輕易賣了自己,破罐子破摔,就不是我看中的那個連丫頭了。你想好怎麼選了嗎?”

老薩站在外頭,看著天漸漸明亮起來,亮得耀眼,油鬆的葉子上掛滿冰珠子,灰喜鵲在海棠樹枝頭跳躍。門聲響,門簾動,連翹走了出來,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似是告別,然後徑自走出了近日堂的院子。老薩連頭都沒側一下。過了一會兒,聽到裏頭叫人,他便進去,玉田仍舊坐在窗前椅子上,桌上是茶碗,剩了些殘茶。

“王爺。”老薩說。

玉田用手掌緩緩抹了下鬢角,清了清嗓子,緩緩道:“一會兒她收拾好東西,給她叫輛車。讓海三兒給她算算工錢,再多給倆月的。”

老薩點點頭,眉間隱隱一絲笑。

玉田看到了,哼了一聲:“你是在想,我到這歲數才終於有些長進了?”

“奴才不敢。”

“你哪是奴才,你跟紮嬤嬤是謹王府的一對兒金剛,誰都不敢惹的。”

“王爺您說笑。”

玉田歎口氣:“誰一輩子敢說自個兒不曾渾過,不曾有過惡毒的念頭,我憋屈大半生,所有恨哪,毒哪,怨氣哪,總得找個機會撒出來。毓秀看到這孩子,把她找了來,原想著給我撒氣的,我心裏再清楚不過,指不定也是給她自個兒撒氣,我們倒是夫妻一條心。我不是個好人,過去被錢權蒙了心,為些個女人失魂落魄,害得連阿瑪都替我背了罵名。”玉田說著笑起來,“這連丫頭要真跟了我,從了我,我便弄死她也說不定,她活得費勁兒,我看著也費勁兒。但到這個地步,這孩子我沒錯看,讓她走了更好,左右是個成全,不如讓她有機會按自個兒意願活著,生生死死,由她自己來做主,誰都做不了她的主。”

老薩想了想,說:“王爺拋其光保其璞,我瞧她是有情義的人,不會忘記您的恩德。”

玉田搖搖頭,笑了一笑:“那是她的事兒了,跟我可沒關係。”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今兒天氣其實還不錯。”

毓秀剛梳完頭,聽到玉田腳步聲,還以為是紮嬤嬤,說:“您老慢點兒走道兒,別滑了。”

“我還沒老呢。”玉田說。

她回頭,眼睛瞅著他,卻又很快轉過頭去。她後頸的發髻抬得高,看到脖根處已有些微的白發,玉田走過去,手放在她肩膀上,這是夫妻多年很少有過的親昵舉動,玉田說:“太太,跟我出去遛遛,天兒好著呢。”

毓秀有點想哭,卻硬著聲音道:“有什麼好,這麼冷。”

將他的手往下一掃,人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去哪裏?她問。

午後,他們到達夕照寺。

昔燕昭王置千金於台上以延天下名士,得名金台。日薄崦嵫,茫茫落落,登斯台者,常作千秋靈氣之想,是為金台夕照。其實金台究竟在哪裏,誰都不確定,有人說在教子胡同,也有人說,就是夕照寺北麵數裏外的土台。

他帶她去看寺中的壁畫,墨氣淋漓,風煙彙聚,如入萬壑鬆濤,氣勢磅礴,是陳壽山所繪的高矮雙鬆,題詩鐵畫銀鉤,狂草雷奔電掣。玉田說起壁畫來曆,乾隆年間,右安門弘善寺也有兩幅壁畫,香客簇擁觀之,夕照寺住持恒吉法師欣慕之餘,請求陳壽山為夕照寺也畫兩幅,當時陳已年近八旬,思慮多日,毫無靈感,直到某雷雨之夜,壽山連飲三杯酒,解衣赤身,提筆作畫,一氣嗬成,待壽山畫畢,雲開雨停,而滿庭風雨已皆在畫意之中。

毓秀讚歎不已,又道:“可惜你今兒才帶我來看。”

他笑笑:“都說夕照寺的壁畫讓人心目清涼,過去我來過數次,卻並無此感……可見那時還是沒悟出來。今日帶你來,卻像是第一次來,有醍醐灌頂之感。”

他們在庭中緩緩走著,地上積雪未化,寺內香煙繚繞,陽光移到紅色的影壁上,炫目生光。玉田道:“其實也沒悟出什麼,隻是覺得我這一輩子,也不知道該不該用倒黴來形容,就像有一雙手,費盡力氣織了一片錦,又不得不將絲線一點點抽出來,最後又變成了一堆線,早知道會這樣,何必那麼費心思折騰。”

毓秀道:“誰活著都得遭這麼一番折騰,不折騰怎知道是白白折騰?”

玉田低頭瞅瞅她,笑道:“唉,也是這麼個意思。”

天暗得早,毓秀早禁不住冷,說:“回家吧。”

玉田卻沒動,向西方天空努了努嘴,晚霞非常美。

“毓秀,北京城早就不是家了。”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毓秀別過了頭,有一滴淚落下來,沒讓他看到。

她笑著道:“你在哪兒,家就在哪兒。”

玉田看著絢爛的晚照,一個時代的某些細節好像真的斷掉了,消失了,可又有什麼在重新開始。他心裏想,這座城,所謂的八百年皇都,是因為有那些他在乎的人,有了他的家,他才願意待在這裏。這座城,不一定是美的,不同的人看它是不同的樣兒。這座城,也不一定會變,現在是什麼樣,以後成另一副模樣,但骨子裏仍是一樣的,有好的有壞的,有香的有臭的,全看你在意它什麼。這座城,也不一定和他有關係,不一定和所有人有關係,它隻是一種存在,它留在這裏,紮在這裏,冷冷地看著人來來去去,它值得懷念,因為那懷念裏頭有你沒有實現的夢,有和你相關的過去。它不值得懷念,因為你懷念的終是一個幻影,和這座城或許毫無幹係。心有悲喜而作思維,生、老、病、死終可厭離。何況一座故城。

“黃鶴已去,故園喬木蕩然無存,總是遲早的事。咱倆一起煙蓑雨笠,布衣白發,會不會太晚?”

“不晚,再怎麼……”毓秀說,“再怎麼也值了。”

她主動握住了他冰涼的手,也是平生第一次。

多年後,中國東北三省早已淪陷,盧溝橋上燃起硝煙。一個酒醉的浪人在謹王爺歸家途中襲擊了他,鋒利的刀刺瞎了他的右眼,又過了一年,這個末代王爺在北京老宅逝世。他的死,和那時候許許多多人的死一樣,悄無聲息,沒什麼輕重可言。守了一輩子的謹王府,終是被占了,謹親王在北平所有的親眷,全部搬去了天津。

新主人是日本軍人,在院子裏栽樹,養花,還辟出了一塊田,試驗寒地水稻,真是風水好啊,好像整個中國都成了他們的了,好像這風水都是為他們好的了。他們高興得不行,要把北平當家呢。清理書房的時候,地上曾有好幾具鳥屍。主人死了,鳥沒人管了,可不知誰將它們從籠子裏放了出來,卻又關上了門窗不讓它們飛出去。鳥兒是活活餓死的。

山河最無情。人為了它,打來打去,折騰一生,生生死死,往往複複,它一聲不吭,渾不在意,默然看著,對人最大的情分,也不過是安靜地迎你來,又送你回去。

也許,總有一隻鳥兒畢竟還是逃了出去。

故事再回到此時的北平,連翹去了悅昌。

數日沒見,她看起來像瘦了一圈兒,人卻精神,讓立雲想到初次見她的情景。和往常一樣,他跟她使個眼色,讓她去小廳等著,在櫃上招呼了會兒客人,讓小柱子來接班,自己快步進去,本要坐下,見沒有茶,自去裏間爐上將茶泡好,端出來一人一杯。連翹謝了,捧著茶焐手。

“我剛已經去看了趙伯伯,我覺著他能挺過去。”連翹說,喝了一小口茶,暖香入喉,蒼白的臉上有了點兒血色。

立雲本想說,衝喜看來還是有用,但嘴皮一動,隻是笑笑。

兩人喝茶,不再說話,像浸在故夢中,能在夢裏多留一會兒也好。茶總是會喝完的,連翹側過身子,將桌上放著的木匣子遞給立雲。

“趕做新的已經來不及,這個有些年頭了,送給九如,是我的一片心。”

立雲接過來,看到木匣子上刻著的“梁”字,心下已明白大半,他記得自己曾問過她,父輩可留下什麼遺物,她當時說沒有。現在她把這遺物給了他。他當然知道這就是當年那赫赫有名的“第一香”。拉開屜子,看到裏麵端放的花簪,太平富貴,生色真香,簪柄係著黃簽子。能將禦物帶走,這是一個匠師無上的榮耀,她將這榮耀送給了他未來的妻子。

“寓意不用我說,您應該明白。最吉祥的意思全在裏頭。”連翹微笑道。

即便已塵埃落定,但他心中依舊有種痛,更有難以言喻的悵惘。

“連翹。”他顫聲道,眼中分明是悔意。

“還有這個!”她忽然笑了,從衣兜裏牽出一個紅色的東西,卻是個同心結,她捧在手中看了看,雙手遞給他。

“我爸曾給我說,以利相交不長久,私心如冰薄,有情相係,人生難得是記得。人心易變,人心也最恒久,同心結可不能輕易給人,把同心結當作禮送出去,就得給最值得托付的人。這是我連夜織的,送給你和九如,你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定能白頭到老,幸福一輩子。但是……也請記得我這個朋友。”

他雙手接過,十分不安:“你要走?”

她沒直接回答:“去學點兒別的東西。”

“不做花活兒了?謹王府不要你了?”

她搖頭:“ 也不算。”

他為她著急:“撂了手藝,就可能沒了嚼穀,學新東西是不錯,可你的手藝這麼好,可惜了。”

她說:“不撂下,隻是先停停。”

“你怎麼總是……怎麼總是想得跟別人不一樣!”他站起來,聲音都有點變調了,他認為是自己毀了她的心智,卻又無法說出挽回的話。

她見他焦慮,心中哀戚又好笑,卻還是說:“邱師傅,我的念頭,我腦子裏想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是我從小就帶來的,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和別人想得不一樣。就像我不懂,為什麼女人把心思多花點在自己身上就錯了,為什麼女人做事情,不能和男人一樣被人尊重?您別搖頭,您也別多想,我知道,我全知道,您覺得我這麼想是錯的,甚至我自己都覺得是錯的,可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沒辦法,我每天每時每刻都是這麼想的。我要試試,想看看我究竟會錯到哪裏去。”

立雲的心灰透了:“你,沒活明白!”

她看著他,知道自己的回答他未必會懂,但還是說:“圖個痛快,圖個心滿意足,試試說不定就明白了,還是試試吧。”

立雲一聲長歎,認命似的,點了點頭:“那麼連翹,你珍重!”

“邱師傅也珍重!”

連翹向綺湘辭行,去前門坐火車南下去杭州,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北平,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同車廂有一些學生,個個清秀漂亮,他們輕聲哼著歌,是四格格在王府裏唱過的那一首,當時小女孩隻唱了一小段,這一次,連翹將歌兒聽全了。她聽得十分入神,以至於目光隨著鐵軌往天際延伸的時候,耳邊依然回響著歌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曉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孤雲一片雁聲酸,日暮塞煙寒。

伯勞東,飛燕西,與君長別離。

把袂牽衣淚如雨,此情誰與語。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兔葵燕麥,向殘陽,影與人齊。當古老的城牆終於遠離視線,重疊的屋瓦翩翩的鴿影全都消失在眼中,她其實並不留戀。因為它們將永存心裏。多年後的一天,她已經輾轉過無數地方,經曆了更多的變動,也做了她想做的許多事情,在南方的家裏,窗邊停留過一隻鳥兒,她盯著小鳥兒黑色的頸圈兒看了很久。

“憨寶兒!”

突然想起那隻百靈,想起清簷駐月、天音繞梁的那個清晨,想起玉田夫婦,柏濤,立雲,還有綺湘。宛如大夢一場,她懷念著他們,心裏很暖和。

鳥兒揚起翅膀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