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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子一搭好,大雪節氣一過,河水一封,一場持久而艱難的工事就在護城河邊、北海、什刹海、玉淵潭拉開序幕了。冬儲夏用,北平夏天的冰全靠冬天。深夜,冷月照在後海邊兒上,電燈映著堅硬的冰麵,工棚的爐子冒著衝天的白氣兒,寶泉冰窖的監工老槍頭爬上台子,朝下麵站著的力巴們喊道:“掌櫃的交代了,菩薩拜過了,河也涮幹淨了,今兒個起,開始打頭兒茬冰啦!規矩跟以前一樣!四更吃飯,五更點燈下河,天亮收工!冰上的,從遠處開始打,窖裏的,從最裏頭往外碼!雖是頭茬兒冰,也不能馬虎!界大線的聽小六子招呼,別亂竄!碼溜兒的劃塊兒的,別亂碼亂劃,長短寬窄,要一寸就得是一寸,多個孔缺個角就扣錢,悠著點兒!天寒地凍,弟兄們不容易,該穿戴好的,該護著的,預備著點兒!好好幹這六十來天,掙點兒錢,回家給老娘買件新襖子,給媳婦兒買雙新鞋子,給小兒子……”

下麵有人喊:“我大兒子呢?!你管哪?”

老槍頭樂了:“我隻管我孫子!好啦,棚裏備了酒,一會兒一人一碗,喝了開工!”

跳了下來,拍拍手,自去工棚裏端酒,大口大口地喝,有人從人堆裏擠過來,哀求道:“槍頭叔,求您了,給我再派點兒活兒吧!”

“邊兒去!”老槍頭悶口氣,被酒激的,“小丫頭片子,別湊熱鬧。”

“我家揭不開鍋了,我給棚裏燒水這點兒錢,不夠買雜合麵。我奶奶餓了三天,快不行了!”

“哎我說翠喜,前幾日你就說你奶奶餓了三天,怎麼都是三天三天地餓啊,你幹脆說她餓了十天不就行了?你啊,別跟大爺耍花招。”

翠喜快哭出來了:“槍頭叔,求您再給我派點兒活兒吧,我……我一家人真活不下去了。”

“你老實說,你家幾口人。”

“就……就我和奶奶。”

老槍頭轉身就走,招呼工人們幹活兒,翠喜追上去,拽著他:“我還有個哥哥嫂嫂,哥嫂還有仨孩子!真揭不開鍋了!”

老槍頭眼珠子瞪得老大:“你有個哥?!這賣力氣的事兒他怎麼不來?讓你這小丫頭在這兒遭罪?!”

“他,他是個殘廢!”

老槍頭終還是挨不過她央求,指著幾個小叫花模樣的孩子,對她道:“行了行了,你跟他們一起碼溜子去吧!跟著學,幹完一天領點兒嚼穀,幹完一個月發一次工錢。”

翠喜連連鞠躬:“謝謝您,謝謝您!”

老槍頭放下酒碗,從牆上把掛著的一個嗩呐拿下來,走到外頭:“兄弟們,今兒個開工,我給大家吹一首《正月十五鬧雪燈》!咱們好好幹,得過個好年!”

“好哎!”

“好!”

嘹亮的嗩呐聲中,熟練的把式小六子一聲吆喝,開始“界大線”,他早已算準湖麵冰層寬窄,能裁出多少塊一樣尺寸的大冰,將尖長的鑹鎬高高舉起,狠狠往冰麵一鑹,快步一劃拉,一條十幾米的雪白直線在冰麵顯了出來,立刻有大工們上前來,一起沿著冰線鑹,寂靜的夜裏,就聽見鋒利的金屬與冰麵相接的聲音。差不多時候,力巴們全都上去,從劃好的冰線那兒鑹出冰塊兒,一腳穩住,一手使力,冰塊齊齊分離,再將冰塊拉到一旁,冰塊兒砰的一聲飄在了水裏,這時,就是“碼溜兒”的人該上了。有雜工領頭兒,帶著翠喜和那幫窮人家的小孩兒,用鐵鉤子將冰塊鉤到跟前兒,有的用繩子綁好,拉到岸上,有的則被拉到卷揚機皮帶上,卷到湖麵與湖岸相接處的平台,再卸到台邊的一溜兒騾車裏。

翠喜拉著冰,身邊幾個小孩不過十一二歲,也是來這兒賣苦力撿飯吃,這拉冰的活兒需要力氣,他們連說話、呼吸的力氣都得省著用,西北風刮在臉上,眼睛凍得發疼,可不一會兒背脊裏就開始冒汗了,真是內外夾攻。幹到破曉,大汗淋漓,衣服裏都濕透了,露在外頭的眼睫毛、頭發、眉毛上全是冰,有個孩子又熱又冷,忍不住將破氈帽一摘,小光頭上熱氣直冒,不一會兒人就往後一倒,暈了。老槍頭在一旁監工,讓人將這孩子抱去棚裏暖和,罵道:“哪家孩子不是家裏的寶,當媽的也是缺了德,忍心讓他出來遭這份罪,呸!”

翠喜在一旁立著,牙關打戰,心裏想,熬過第一天了,再熬三十天就能拿錢,過年好歹能讓家裏喝口肉湯吧。

東躲西藏這大半年,吳家七口人,是直到她在寶泉冰廠找了份燒水的工後,方暫時安定了下來。但吳貴成天天賴在家裏不出門。翠喜知道,哥哥怨她,怨她給一家人帶來了麻煩和災難,但現在靠她燒開水打短工,靠嫂子出去撿破爛這微薄的收入,這個家是撐不下去的,哥哥得去幹活兒啊。奶奶身體一向不好,他們住的地方,連枕頭都是用磚頭代替的,燒不起煤,吃不飽飯,孩子們又冷又餓,天天哭。終於,奶奶頭一個病倒,接下來就是小毛,哥哥的三女兒,大毛二毛也跟著病了。七口人裏頭栽了三個,買不起藥。

“要我出去找活兒?你想什麼呢?”貴成指著翠喜罵,“我吳貴成就撿現成兒怎麼了?我現在駱駝也不敢拉了,就怕那溫貝勒找,過街老鼠一樣滿地亂躲,還不是為了你?!你不賣身,說得好啊,不賣身就賣苦力去!燒開水守棚子管什麼用?我就跟你說,你要是還想回去找人家溫所長,人家指不定不要了呢!晚啦!吳翠喜,我就跟你較這勁兒。別這麼瞪著我,我沒欠你,是你欠我!你現在就得還!哎,沒錯,一大家子餓死完事兒!”

他看一眼奶奶,咬牙切齒道:“看誰第一個!”

翠喜道:“誰都不會餓死。哥說得對,我不賣身還可以賣苦力,我現在就賣苦力去!您在家好好待著。哪兒也別去。”

貴成其實說的是氣話,但就是想跟妹妹較勁兒,沒料到她會去冰上幹活兒。翠喜每天隻有天擦亮的時候才回家一趟,送去一小袋雜合麵,或者幹窩頭,放下就走,都顧不上跟家人說句話,就這麼小半月過去,貴成終是心裏不安穩,讓大毛夜裏偷偷去一趟冰廠,看姑姑在幹什麼。大毛去了,沒多久回來:“姑姑在玩兒冰,那裏的人攔著我不讓我上去。爸,我也想玩!”

這些日子,頭茬兒冰差不多快打完了,等閘門放水,很快便又會上凍,二茬兒冰幹淨許多,將送到大飯莊和果子市,更講究,要劃得幹淨漂亮。老槍頭把工人召集到一塊兒,又叮囑了一番。翠喜在人群最外頭,被北風吹得背脊哆嗦,要鑽到人群裏,又鑽不進去,隻想找個背風的地方躲一躲,正愁著,有人揪著她後頸衣領,把她給拽到一邊。

她回頭,見是貴成,穿著件破皮襖,頭上一頂爛皮帽,還是他往年冬天拉駱駝的裝扮。

“叫你半天不應,想啥呢。”

“哥哥,你來幹什麼?”

“跟我回家去。”

“我不。回家咱們就都餓死。”

“跟我回南城找劉天祿!”

“要回去我就死給你看!咱不能再連累人家!”

“行!非要跟我強是吧?!”貴成吼起來,“信不信我揍你!”

“我沒強。打女人不怕丟人啊你?”她頂嘴。

貴成的手揚到空中,停了半天,卻是往自己臉上打了一巴掌:“行!你行!”

不再理她,待老槍頭從台上下來,他走過去,磕了個頭:“爺,吳翠喜是我妹子,蒙您照顧了,我給您磕頭!”

“不是,她不是說你是殘廢嗎?合著是騙我的?!”老槍頭眼睛瞪起來,貴成仍跪在地上,老槍頭罵他,“就看不慣你這種,一大老爺們,膝蓋這麼不值錢,起來!”

“爺,我叫您爺!您隻要願意,叫您祖宗也行!膝蓋不值錢!跟一家幾口凍死餓死比起來,下跪算什麼?啊?您收了我吧,給多少錢隨您,我拉過駱駝,有力氣!這苦活兒我妹妹幹不了,我來幹!我求您了!這冰多硬,多冷啊,我妹妹哪幹得了這劃冰的活兒啊?!”

當著這麼些人,他一個頭一個頭磕下去,冰地裏,砰砰作響,翠喜站在一旁,無聲地哭了 。

老槍頭拽貴成起來:“誰讓她幹啦?她自己願意的。敢情我好心幫人,還被訛上了?得了得了,吳翠喜,你聽你哥的話,下去吧,讓你哥頂你。”

“不,我跟我哥一起幹!我受得了苦!”翠喜擦擦淚。

老槍頭手指晃蕩著指了她半天,沒說什麼。

從那天起,兄妹倆便都在什刹海的冰棚子裏幹活兒,數九寒天,冰凍三尺,這一年應該是北平最冷的冬天了。初一到初五停了五天,發了一次工錢,夠過年買點兒米麵肉蛋,貴成去估衣鋪,給奶奶買了件舊棉衣,老人受不住冷。路上看到賣花的小販,挑著一擔水仙花、南天竹,都是過節時的喜慶花兒,有些漚爛了的花球堆在一旁,貴成說:“爛的多少錢?”

“不要錢。”

貴成看著撿了一個,揣兜裏走了。

那天晚上翠喜在桌上看到這個花球,貴成媳婦說:“你哥給你的。也不知道養不養得活。”

翠喜摩挲著花球粗糙的紋路,輕聲說:“養得活!大毛二毛三毛,跟姑姑來。”

叫上孩子們,找了個破碗,舀了水,將花球放到裏頭。

“姑姑這是什麼?”

“水仙花。”

“花呢?”

“過幾天就能看到了!”

花球發了芽,泡活了,過了一段時間,伸出花莖,長出花苞。孩子們守著它,她也會經常看看它,一直到穗子上綴滿了花苞。花趕在立春前一天開了,最先的一朵,嫩黃的花蕊像蝴蝶的翅膀,輕輕地張開,花瓣攢足了力量,熬過了寒冬,一點點躥起,綻放,最後簡直是一朵一朵都在擠擠挨挨朝她笑。翠喜很高興,從來沒有這麼濃的春天的氣息,讓她如此充滿希望。

這三年,沒法說!

鴨子橋的秦瞎子死了,南城獅子會的人都來了,連曾經被他打敗過的雷不動也來了,靈堂上掛著簇新銅鈴鐺,綰著白綢子,鬥大爺做的,影像框下蹲坐著條大白狗,活的,就是鬥二爺,鬥二爺也老了,眼皮都耷拉了,有人逗它它也不凶了,完全不搭理,也許它也在悲傷地想,秦爺、鬥大爺和它,再不能一起遛彎兒了。

大破孝,開吊三天,甭管認不認識,進靈棚拜祭就發個帽子,外加一根孝帶三個饅頭一盤肉,吊孝的人往來不絕,轟動了鴨子橋和白紙坊。喪事最後一天,劉天祿回來了,帶著老母親,還有一個漢子,身上背著個麻布口袋。仨人給秦瞎子的影像鞠了躬,上了香,自到一處喝茶。轟的一聲老街坊們全圍了上去,向母子倆問長問短,鬥二爺也從靈堂那兒跑過來,在天祿娘腳邊搖著尾巴轉來轉去。天祿沒見著金蛋,金四爺道:“小王八蛋畢了業,一會兒說做生意,一會兒又說要去教書,總之到處亂竄,沒個正經。他一回來我就罵他,現在也不怎麼回來了。我不管了!” 又對天祿說起草奶奶的不知所蹤,天祿心裏十分愧疚。那個眼生的漢子站在一旁,瞧著比天祿年長,還高半個頭,天祿娘說了會兒話,對漢子道:“常順,把包袱卸啦。”白常順聽話地哦了一聲,將口袋放到地上,問:“媽,放哪兒?” 眾人都奇了:“怎麼這一出去小兩年,多了這麼個兒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