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祿歎口氣:“一言難盡!”轉頭對常順道,“常順哥,來,認識認識,以後這都是你街坊啦!”
從北平到召河這條羊道,一開始天祿是悶著頭跟著撒巴他們走,分不清西東,當跑熟了,來來回回,三年就過去了。這三年,天生魁在口外關了幾個分號,但保住了販運羊馬活畜的生意,危機算是挺過去了,撒巴和幾個老掌櫃都留在了張家口的分號,要天祿去北平將天祿娘和常順也都接到張家口去。天祿回了北平,但卻改了念頭,托人帶了封信給撒巴,說,他打算留在北平,並要借用馬掌櫃當年在南線閣的那三張門臉兒,租金照給,馬巴一回來他立刻走人,原樣奉還。
撒巴的回信很簡單,四個字:“事兒!拿走!”
“牛肉劉”小飯鋪就這樣在南線閣重新開業了,老王父子找來,問天祿:“掌櫃的,還要我們不?”
天祿讓老王留下了,對大力說:“切麵鋪的老掌櫃對你有恩,你不能舍了人家,我這兒不能留你。”
大力道:“哥,隻要你招呼,我隨時來。”
“牛肉劉”夜不封灶,為的是南線閣跑生意的人多,見門臉兒亮著燈,指不定就會進來。騾車馬車,常順自會牽去後院看著,生意人打個坐地尖,天祿親自給煮個爛肉麵,稀薄的鹵汁再來點兒爛蒜,又燙又香。沒夠?還有老王烤得脆香的芝麻醬燒餅,再點點兒白水羊骨,將肉剔著吃,吸了脊髓,對於四處奔波的人來說,這是跟過年一樣美的滋味。牛肉、羊肉,準管是頂好的,頂好的肉就得有好手藝來伺候,是啊,誰不記得“牛肉劉”的醬牛肉呢?可是這醬牛肉的味道,好是好,也許更好了。天祿好幾次取出“南城第一香”的幛子,自己重整旗鼓,從絕境裏走了出來,揚眉吐氣,為什麼不能掛?可他還是猶豫,想了很久,還是把幛子收起來了。
不眠不休幹了一個月,生意還不錯,開門紅,老客新客都來,對頭也來了,其中就有當年讓天祿吃過虧的警察、收稅員。天祿娘有一日忽然問:“你不是說‘王八樓’裏那個關師傅很照顧你嗎?怎麼不給他帶個信兒去?”天祿道:“您放心,我沒忘了他。現在還不是時候。”
豈止是關師傅,其實金四爺、鬥大爺、丈二姑娘這些老街坊,天祿也並沒有特意招待他們一次。隻有天祿娘,有一天問他:“媽隻問這一次:是不是沒找著翠喜,你就不成家了?”
天祿沒言語,他不願意回答,怕傷母親的心。
天祿娘抬手掃了掃腿上的爐灰:“得嘞,那我張羅著給常順找個媳婦兒去,總得有人叫我親奶奶。”
常順在裏頭聽到她叫他的名字,應了聲:“媽!”
“哎!”天祿娘進去。
天祿忍不住笑,但眼角有點發熱。
他開始接一些跑大棚的活兒,行裏管操辦的叫“口子”,但凡有壽宴、紅白喜宴,“口子”裏的管事會給天祿帶個信兒,天祿若應了,那這頓酒席的大拿之一就是他了,也就是說,酒席裏的幾道最主要的菜,得他來做。酒桌飯桌,其實就是一個個家庭的縮影,人情的聚集,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命,什麼樣的命,什麼樣的飯桌。小半年,劉天祿跑遍了四九城的人家,他總會找機會看看能不能認識一些“有本事”的人,或許這些人能幫助他找到翠喜。
七月的一天,他接了金魚胡同的一趟生意,警察廳一個官員的親戚的婚事,婚棚早倆禮拜前就紮起來了,三十桌,“牛肉劉”暫停營業一天,天祿叫上所有能搭把手的人,要好好做這場宴席。
這些各色菜係混雜的宴席,天祿從不讓常順參與,但這一次,他請常順宰了兩隻羊,燒、烤、醬、燉、炒,做主桌兒主菜。牛肉,也要最新鮮的,也是讓常順去牛街提前訂好,婚宴頭一天就送來,醬牛肉冷盤,這是他最拿手的,菜是簡單,但味道不含糊。
頭天中午,空地上黃土加碎磚壘成大灶台,高矮剛剛好,把通風口看好了,急火的高灶,慢火的老灶,菜做得好不好,全在火候上。連幹通宵,先做最耗時的,親自盯著火,通宵不睡,差不多了,休息一會兒,跟老王父子與“口子”裏來幫忙的夥計喝點兒酒,吃個燒餅。天剛亮,葷素涼菜已按桌裝盤碼好,糖酒煙瓜子花生也上桌了。燒排骨、燒肉、燒魚、四喜丸子,做得是個意思;燉牛舌、醬牛肉,這些“牛肉劉”的招牌菜,是絕對會讓客人舌頭一“醒”的。也有他跑棚子跑會的菜,幾番細心琢磨,有了新意。醬肘子,正式上席前蒸透了,重新澆下醬汁兒,加點兒蜂蜜,每個肘子都倒扣盆中如一頂琥珀色的冠冕,端上桌,是撲鼻的蜜香。還有一道“芙蓉雞片”,這是他在羊道的驛站,聽一個四川人說起了做法,自己摸索著學會的:雞肉剁成細蓉,裹蛋白,與木耳、香蔥、細芹菜、百合爆炒,雪白的雞肉片如盛開的木芙蓉,這將是一道下飯的好菜。
“客人裏麵請您哪!”
“三位啦,您哪!”
……
胡同裏熱鬧起來了,迎客的茶房大聲招呼,鞭炮也響起來,再晚些,新人就會坐著披紅的馬車來了。
看過了許多的婚事,早沒有新鮮感了,隻是當年在婚宴上討剩飯吃的小叫花到現在的轉變,讓天祿每次都會有些許感慨。正值盛夏,雖然有涼棚,但灶邊比火爐子裏還熱,炒菜是最後上的,鮮牛肉可不能壞了。他滿頭滿身的汗,守著他的戰場,席上沒人知道他是誰,沒人在意他有什麼人生故事,他也不在意。等上主菜的時候,他會到席間跟客人們喝杯酒,那時候,主人和客人都會給予他一個大廚應得的尊榮。
冰車子來了,騾車沒地兒停,送冰的夥計隻得抬著兩個大竹筐子,滿頭大汗繞了好一段路,才抬到後廚,當先一個將裹在冰上的棉布掀了,問:“擱哪兒?”
天祿掌著勺,用胳膊擦擦汗,讓大力去幫忙,把兩方三尺厚、一尺寬的白冰放到擱生牛肉的台子上,自己仍看著鍋裏,他鬆了口氣,有了冰,做扒肉條的肉壞不了啦。過了一會兒,身後有涼氣過來,想是風帶來的,再一會兒,涼氣倒是沒了,是有人擋著風,在後頭吸溜鼻子。
他回頭,卻是那送冰的夥計,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臉被曬得黝黑,眉目卻是南方人的輪廓,那漢子眼睛是紅的,麵目扭曲。
“劉天祿?劉天祿!!你……你個……” 吳貴成看著天祿,想開口大罵,話到嘴邊卻啞了,他啊的一聲哭了。
天祿不動了,完全不能動彈了,他眨了眨眼,晃了晃腦袋,又咬了咬舌頭,不是夢。他認出了吳貴成,翠喜的哥,一直站在自個兒麵前呢,這真的不是夢!
“掌櫃的!”王大力叫他,天祿沒應。
大力把他從灶邊推開,搶過鍋鏟在鍋裏翻了翻,那道雪白的“芙蓉雞片”,糊了!
悅昌的大掌櫃趙柏濤挺過了那年正月,是在二月去世的,緊接著,錢記糧鋪的老掌櫃也死了,但鴿子還在,少東家把最好的幾隻給賣了,餘下的鴿子老是跟別家的鴿子“掰盤”,合成一起飛,鴿哨聲亂了,雜了。立雲每天早上看鴿子起盤的習慣多了一樣:數一數哪些鴿子是哪家的。他現在是悅昌的大掌櫃了,和九如成親後,趙家人把生意全盤交給了他。日子過得平順,隻要是太平年月,就能把生意做下去,但不太平的日子實在太多了,風雨飄搖,苦日子像望不到頭。廊房頭條二條,倒了好些首飾樓,悅昌隻是勉強挺著。
立秋那天,悅昌來了位客人,好久沒生意了,立雲熱情地迎上去。
“邱師傅!是我!” 天祿笑道,向立雲拱了拱手,“您還好吧?”
“呀,劉掌櫃!好久不見啦!請進請進。”
寒暄幾句,天祿說起來意:“邱師傅,我來,是想讓您幫個忙,您手藝是京城最好的……”
“不敢不敢,您抬舉。”
天祿從兜裏掏出一個布袋子,倒到櫃台上,裏麵有錢,有些碎銀子,和一個老金戒指。
“我錢不多,但給媳婦兒的禮也不能含糊,您看看就這些,能做什麼。”
立雲喜道:“呀,您要成親啦,恭喜恭喜!是哪家的好姑娘?”
天祿哈哈一笑:“您認識!”又小心翼翼拿出一個小匣子,從裏麵取出一支簪子,立雲一下子認出來,正是自己當年做的那支蜂蝶捧壽點翠雙耳雙足釵,翠色如新,隻是釵柄有些氧化變黑了,點翠蝴蝶的右邊翅膀脫了翠。
他接過,心裏已經明白了新媳婦是誰了,不禁很為天祿高興。天祿走到外頭去,拉了一個人進來,烏黑的辮子,圓圓的眼睛,微黑的俏麗臉蛋兒帶著機靈的笑意。
“邱師傅!” 翠喜向立雲行了個禮。
立雲還記得這個姑娘,多年不見,她從小丫頭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居家過日子,既要好看,也要有用處,我好好給你們做!這釵子得多放兩天,我給你們補補!”立雲說。
他將最美好的祝願送給了眼前這對新人,他們曆經千辛萬苦重聚,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家。金戒指一對,男戒是素活兒,簡單,包金戒指,女戒是對折的桃心,中間是一個石榴,尚帶著枝葉,葉脈清晰,果實紋理細膩圓潤,他鏨得十分用心。剩下幾錢的銀子,用來打了一支雙尖簪,也是精雕細作,親自上手,這小簪子僅有四寸不到的長度,比少女的小指還要纖細,簪頭按舊日形製,做的葫蘆,鏨刻的時候故意將葫蘆身上的褶子做得隨意,不囿於形製,再沒了法式,完全任性發揮,所以這兩個葫蘆頭倒像是小包子一樣俏皮。簪身一邊是一朵牡丹,每片花瓣均鏨刻比發絲還纖細的紋路,舒展如生,另一邊則是一朵盛開的蘭花,那蹁躚自在之態,就像在隨風起舞,花紋之下,刺成細密的連珠網紋做底子,整個簪子沒使用一個模具,從整銀塊上錘煉鏨刻而成,方寸間的天地,是精魂在手,變化多端。
最後是修補那支點翠釵子,他去翠羽作坊找了相同顏色的軟翠,堪稱完美的翠羽,用了小半天工夫,修剪,刮拭,重新鋪上釵子,完工的時候已是黃昏。暮色和曙色有時是相近的,春風和秋風的味兒,也偶爾會有些相似的,比如在雨後,又或者在雨前,有點濕氣兒,很快就會被勁烈的風吹走,但濕潤的氣息還會留一會兒,陽光一暖,風一吹,聞到風裏的味兒。立雲每當這樣的時候,便會想起那個為師為友的美麗姑娘。他們早已失去了聯絡,他不知道她在何方。
櫃上的玻璃箱子裏,放著她送的那枚“第一香”花簪,九如說:“不如放櫃上吧,它意義太重大了,這是梁家的傳家寶啊。悅昌……對不住梁家人。”
每次隻要悅昌來客人,都忍不住在花簪旁邊流連,嘖嘖稱讚,讚那天工巧奪。可這枚簪子,悅昌是不會出售的。
立雲仍舊為連翹可惜,梁家這麼好的手藝,她就真忍心丟了嗎?她現在究竟在哪裏?
她曾說,他起初對她很好。立雲總是冥思苦想,也覺不出自己究竟好在哪裏,也許是些微不足道的事,可她竟記得那般清楚,淡如水的情分,於她是這般珍重。而立雲的記憶中,香爐峰上的吉光片羽,是此生最美的畫麵,一切也早消散於江亭之約。他永遠記得,那天連翹和他一同坐在人力車上吃著烤白薯,顯得認真又溫柔,忽然抬起頭來朝他一笑:“邱師傅,您有沒有覺得,吹來的風是很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