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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風正拂過來,立雲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閉上了眼睛。

婚禮前幾天,天祿去請老關,老關看到天祿站在大門口,他臉上的橫肉全部變軟了。

“小子!你還真出息了!”

天祿笑道:“關大哥,我說了要給您做燉牛舌!”

其實不止燉牛舌,在天祿家,老關還吃到了燒牛尾,筋頭巴腦的燉牛肉,還有天祿在那次喜宴裏搞砸的新菜“芙蓉雞片”。

“好吃,香!”老關連連說。

翠喜給他斟酒,又行了個禮:“關大哥,多謝您照顧天祿哥。”

老關滿嘴包著肉,瞅著她,又瞅瞅天祿,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他朝天祿比了比大拇指,將嘴裏的東西趕緊吞了,站起來,雙手捧著酒杯,將酒一飲而盡,卻端正了臉色道:“天祿兄弟,還有你,小媳婦。咱們哪都是小老百姓,說起來,可憐人。曲子裏是怎麼唱的?既睹驚鴻,複睹驚鴻,然驚鴻皆哀鴻也!我輩就是哀鴻。你們苦盡甘來,真是好啊!一定要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守住你們的家業。”

這一番話,把天祿和翠喜都說出了眼淚。

天祿犯愁,告訴老關,給別人做了那麼多喜宴,輪到給自個兒家做,卻沒主意了。老關又喝了口酒,夾了兩筷子肉:“怎麼會沒主意?把今兒個用在招待我這頓上的心用在上頭就行了,麻煩嗎?不麻煩!還有一樣,你席上的饅頭,我來給你做!”

很晚了,老關醉得偏偏倒倒,都不認路了,口裏念著詩,唱著戲,哼著歌,天祿扶著他,聽他這樣似瘋似狂地念叨,隻覺恍如隔世,但他知道老關這次不是在說瘋話,他是真高興了。

關大饅頭指著天上秋月,月光灑在他古銅色的臉上,映著槐樹的影子:“七情入味碗裏羹,參透酸辛是人生,欲知世上觀台上,且看今人閱故人。一餐又一餐,一年又一年,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一輩子,快著呢!”

天祿和翠喜的親事,相熟的街坊們都來了,散席擺在路邊,桌椅不夠,各家拿出各家的。老關的饅頭香極了,老王烤的燒餅絕對管夠,過路的陌生人來給句恭喜,一口喜酒是喝得著的。菜的樣式並不多,家常菜!和新娘子行完了禮,天祿便去廚房看著火候,新娘子蓋頭一摘,去廚房打下手,不一會兒,和幫忙的大媽大嬸小姐妹們端著盤子出來,給各桌上菜,整個街坊在這一刻好像都成了一家人。

家人是客人嗎?其實也是客人,是你這輩子最親的過客。而把客人當家人,為他們做道菜,那味道是差不了的。因為這是做給家人吃的,是家的味道,沒有輸贏,沒有計較,隻有心。那才是無價的,也是無敵的。天祿想明白了。唯一有點遺憾,是金蛋沒有來,金四爺的憂心藏不住,天祿已經猜到了幾分,也許金蛋終於還是鬧革命去了。

翠喜生了個兒子,孩子滿月那天,天祿在護城河邊種了一棵小槐樹,他從妻子手裏接過兒子,在孩子胖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南線閣的房子是馬掌櫃的,所以這棵樹還是種在這兒吧,長長久久的,不管搬到哪裏,它總在這個地方。”

翠喜走過去,撫摸著小小的樹苗,兩手握成一小圈,接著又比了更大的一個圈,又指了指天空的高度,她說:“等咱們的孩子是老頭子的時候,這棵樹差不多就這麼粗、這麼高啦!”

等孩子都變成老頭子,他們夫妻倆估計早就不在人世了,這是兩個人都很清楚的,但他們已經這樣幸福地在一起了,哪怕明明知道今後自己會老,會死,卻不覺得有什麼害怕的了。

這是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這一年中國發生了許多事。在日軍的進攻下,山海關失守,北平岌岌可危,段祺瑞不願意被日本人利用,南下去了上海。東北,抗日義勇軍退到了蘇聯境內。五月,《塘沽協定》一簽,中國被迫承認日本占領東三省和熱河,連同察北與冀北也讓給了日本人。北平的市民們隻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當故宮的文物開始陸續運往南京,有許多人反對政府的決定,他們認為北平即便遭受戰亂,也不會被強寇所占,他們不信政府會失掉北平。更多的小老百姓,還是照常過著他們的小日子、苦日子。那年街上要飯的突然間比往年多了好些,有些是從關外逃來的難民,那年冬天,北平還下了好大一場雪,義地裏又多了多少凍死的人。

臘月初,“牛肉劉”提前關張,打算過完年再做生意,實在是有點吃不消了。臨到年關,家裏進了一次賊,天祿平時謹慎,錢都放錢莊裏存著,櫃上的現銀都藏在妥當的地方,小偷一無所獲。一早,是天祿娘最先發現進了賊,趕緊拿著擀麵杖四處巡視了一番,把天祿夫婦叫來,道:“賊怕門嘎吱響,撒了泡尿在門縫裏!大雪天想是餓極了,把剩下的那半個窩頭給順走了。”

翠喜捂著鼻子去門那兒一看,果然有尿跡,啐了一口:“這臭機靈!”

天祿也不禁笑,隨即又蹙眉道:“這幾天大家都提防點,他沒偷著東西肯定不甘心,還會再來!幹脆我跟常順睡鋪裏。賊要敢再來,我打他個屁滾尿流。”

翠喜道:“別打得太狠了,萬一真的是餓極了呢?誰沒個受難的時候啊,別打太狠。”

“那打還是不打?你是真好心還是假好心?要打就不是可憐他,要可憐他就別打。打不打?”天祿瞪起眼睛。

翠喜還真認認真真想了想:“那就……不打了吧?”

天祿哈哈大笑,翠喜白了他一眼,正要說話,有人卻在外頭喊:“劉掌櫃在嗎?劉天祿,劉兄弟在家嗎?”

天祿聽到這個聲音,渾身震了一震,不可置信地轉過身去,雪光和陽光很刺眼,院外的人背著光,看不清楚形貌,但天祿已經跑了出去。

是風塵仆仆的一男一女,女的已過中年,樣子很不年輕了,綰著緊緊的發髻,頭發卻是烏黑發亮,她有一雙十分有神的眼睛。而那個男的,頭發一大半都是灰白的,但臉龐紅光滿麵,天祿沒說話,是天祿娘和翠喜認了出來,她們同時喊道:“馬巴!”

是的,馬爺回來了,帶著他尋找了一生的人,白燕雲,白常順的姐姐!急景凋年,再沒有比他們的出現更讓天祿振奮的事了。

天祿衝過去抱著馬爺的肩膀,兩個漢子無聲地凝望著,眼裏充滿了淚水,燕雲站在一旁,也含著淚看著他們。

天祿的聲音都啞了,他說:“馬巴!還有嫂子!老天爺是公道的,我今兒是真明白了,哪怕日子過得再苦再難,老天爺也是公道的!常順!常順!快來看誰回來啦!”

燕雲聽到弟弟的名字,溫柔的臉上露出悲喜交集的表情,常順過了一會兒出來,他和姐姐已經失散快大半輩子了,但當重見的這一刻,他單純如孩子的記憶仍無比迅速地辨認出了眼前的人。

“姐姐!”常順哭著大喊,“姐姐!常順想死你啦!”

燕雲的淚水串珠般滾落,臉上卻一直是微笑著:“誰說我弟弟傻?我家常順一點都不傻!”

大家回到屋裏,天祿娘和翠喜忙著給所有人做了一鍋熱湯兒麵當早飯。天祿和馬爺敘舊,燕雲和常順在一旁聽。

馬爺道:“找到我家大掌櫃以後……”眼角掃了一眼燕雲,後者給了他一個很嚴厲的眼色,所以馬爺無比幸福地改口道,“找到燕雲以後,我們本來打算就在庫倫安家,可是老毛子實在容不得我們這些中國來的,又攆又殺,好一陣壞一陣,我帶著燕雲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關外又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也不安生。到張家口找到了撒巴,他說常順被你們照顧著,我們就立刻回來了,一家人畢竟還是得在一起,常順給你們添了太多麻煩,我們是來帶他走的。一會兒動身。”

“走?上哪兒去?”天祿站起來,“不能夠!這房子是您馬巴的,我隻是暫借,就沒有打算長待,我兒子滿月我要種樹,我都是種到護城河邊上去,您不信就問孩子媽!劉天祿不是那種占便宜的人,馬巴,您要是顧著我,不好意思開那口,我現在就收拾東西。翠喜,裏屋收拾東西去!”

翠喜應了一聲就往裏走,燕雲走過去,把翠喜攔住,拉著翠喜的手,笑著道:“先聽我們說。”

馬巴笑著擺手:“沒跟你們客氣,我們是要回山西,天生魁的根基在山西,我們是要回老家去!房子,你願意用多久就用多久,租金愛給不給!如果真要搬,跟撒巴聯係,他來過問。我和燕雲一輩子沒過過多少安生日子,帶著常順,我們回老家過好餘下的日子,沒錯吧?”

天祿遲疑道:“話是沒錯……可是……”坐了下來,“即便要走,也走得太倉促了吧。”

燕雲忽然插嘴道:“這世道,好日子是數著指頭過,得抓緊呀。常順有什麼東西我來收拾,小妹子,帶我去吧。”

翠喜不動,看看天祿,又看看天祿娘,天祿娘和常順“母子”一場,當然舍不得,但她還是擦了擦眼角,拍腿道:“去吧!咱兩家都是有福氣的人,看我們天祿,受了那麼大的冤枉,也能平安無事回來,還能再遇到我兒媳婦。看馬巴,和白掌櫃失散這麼多年,拚了命回去,也還是能再見到白掌櫃,還能回來北平。沒事兒!該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該見麵的人,怎麼著也會再見麵!咱們都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再難都過下去,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強。快過年了,讓馬巴和白掌櫃一家早點回去過年!”

臨走前,馬爺忽然想起一事,問:“劉兄弟,你那幛子還在嗎?”

天祿愣了愣,回過神:“當然在!”突然又有點不好意思,笑道,“您提它幹嗎呀!”

“我想再瞅瞅。”

天祿去把幛子拿出來,馬爺和他一人牽著一角,將它展開。

馬爺說:“鋪裏該有像樣的好招幌,趕明兒找人做點兒穗子,掛上吧!”

天祿笑了:“今天廚房裏什麼都沒有,您千難萬險回來,我就招待吃了碗清水熱湯兒麵,連粒牛肉末都沒給您嚐,您哪,是在罵我。好歹也得再嚐嚐我做的扒肉條,再說這話吧。”

馬爺看著他,微笑道:“不用嚐就知道,火候早就到啦!”

“您這話,我不懂。”

“不懂就慢慢琢磨。但這招幌,別讓它閑著了。”

天祿心潮起伏,瞅著幛子,伸手撫摸那五個金字兒,就像傾入了所有的情感,飽含所有無法言說的淚與笑。

許久,他還是搖了搖頭:“不掛,時候沒到!”

一家人目送馬巴他們離去,翠喜抱著孩子,瑩澈的天光照射著琉璃世界,孩子在睡夢中發出一聲笑。

天高地闊,莽莽蒼蒼,大雪紛紛揚揚落下。

馬爺、燕雲帶著常順走了,茫茫的白雪中,馬爺一直在想,天祿為什麼執意不掛那幛子呢?是否還在介意他當年的話?他什麼時候才會掛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