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舉動,不僅遭到國人的聲討,法國人也不領情,在內罵外討聲中,他身心疲憊,舊病複發,不得不向朝廷提出請假養病的要求,請朝廷另調大臣續辦此案。
慈禧太後緊急把恭親王傳進宮來商量此事。叔嫂二人經過一番周密的論證,話題漸漸集中到正在陝西督辦軍務的李鴻章身上。
慈禧太後說:“曾國藩這次替咱們挨了一頓罵,看樣子,他在直隸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恭親王感歎道:“太後說得是,曾國藩這幾年是累壞了,他是該歇一歇了。”
慈禧太後又道:“直隸非同尋常,地處京師,畿輔要區,幹係重大,非一般督撫可比,一定要挑一個可靠又肯任事的人才可以。你看誰行啊?李鴻章怎麼樣啊?我記得他剛到上海不久,就趕上白齊文鬧餉的事。他不僅頂著洋人的壓力辦了,還辦得不錯,洋人都挺服他。我看這直督啊,就放他吧。讓他接辦天津教案,也替曾國藩分擔一些毀謗。何況,洋兵雲集天津,我們也要有所防範。”
恭親王答:“太後所言極是,臣下去後就讓軍機處緊急給李鴻章擬旨,讓他帶兵北援京津,以防洋人有變。”
慈禧太後想了想道:“湖廣總督就放李瀚章吧。人老實厚道,又跟了曾國藩多年,你讓軍機處擬旨吧。”
恭親王剛從宮裏下來,江寧又遞進來一份八百裏快騎專折。
慈禧太後看後大驚,忙又著人把恭親王二次傳進來,她把折子遞給恭親王道:“真是怪事,馬新貽好好的,怎麼就被人給刺死了呢?看樣子,這曾國藩還不能歇著,這兩江啊,還得他去。這馬新貽一案也來得蹊蹺,先讓張之萬到江寧去查辦此案。事關總督被刺,不能草率呀!”
派曾國藩回任兩江總督、李鴻章調補直隸總督的聖旨,火速由京師遞出。李鴻章此時剛剛抵達西安七日,尚未與陝甘總督左宗棠會麵。聖旨命李鴻章快速率軍起程,不準延誤,先行赴津辦案。
李鴻章接旨後,長出一口大氣,他一麵傳令隨行各營連夜拔寨回援京津,一麵奏請調派江蘇巡撫丁日昌赴津會辦津案。
接旨不過兩日,李鴻章隻給左宗棠留了一封告別函便離開西安,行動極其迅速。赴津途中,李鴻章在給楊禮南的信中這樣寫道:“中國不亟圖強兵經武,徒紛紛遇事張皇,事後苟且粉飾,必至失國而後已,可為寒心。”
這一年六月,曾國藩、李鴻章這對師徒,終於在洋艦雲集的天津會麵了。望著憔悴不堪倒在床上的曾國藩,李鴻章淚如泉湧,雙膝跪倒在恩師的床榻前,哽咽著說道:“恩師,門生來晚了,讓您老受累了!”
曾國藩伸出顫抖的右手,指著旁邊的一把椅子說道:“少荃,你總算來了!你起來坐下,老夫要跟你講幾句話。”
李鴻章忍悲爬起身來,搬過椅子坐在床前,說道:“恩師,您老先歇口氣,慢慢說。門生來前,已托雨生在上海請了兩名洋醫生,估計這幾日就能到。”
曾國藩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少荃哪,津案事起倉促,至今想來猶在夢中。天津風氣剛勁,人多好義,加之地方官與法領事豐大業均處置不當,以致一哄而起,傷及英、美、俄諸國多人。列強專講戰爭,一言不合,便動刀槍。道光庚子以來,莫不如此。眼下和局來之不易,正可發憤圖強,萬莫逞一時之勇,妄開釁端。
“你來之前,老夫已奏明聖上,將天津道、府、縣各官革職交刑部問罪。法國公使羅淑亞得知情況,已同老夫鬧過三次,定要拿道、府、縣各官抵命。老夫已斷然回絕於他,萬難允從。洋人詭譎成性,得寸進尺;遇事專論強弱,不論是非,兵力愈多,挾製愈甚。此次津門詭譎之變,若我國無備,洋勢則焰張,若有備,和議或稍議定。少荃哪,你來之前,老夫已暗調湘軍張秋全隊九千人,趕赴滄州一帶駐防,以防不測。你是否也有兵力布置?講講看。”
李鴻章答:“恩師所論極是,也與門生暗合。門生接旨的當日,即令張樹聲、潘鼎新各營向直隸推進,又令丁日昌率江蘇境內湘、淮各路兵勇乘船而來。此非為戰,實為讓洋人看,希望和議成功。”
曾國藩頷首說道:“少荃,你做得對。你記著,兵端決不可自我而開,以為保民之道;時時設備,以為立國之本。二者不可偏廢。”
李鴻章道:“恩師說的是,門生下去後,就去會那些洋人,恩師隻管在此安心養病,門生隨時過來稟報進展。”
曾國藩笑道:“少荃,見到你來,老夫亦心安了。老夫雖病,但交接印綬尚能支持。你手無直隸督篆,辦起事來難免不順,也讓洋人生疑。何況,兩江督篆虛懸,馬榖山一案也要盡快查明,老夫還是到金陵養病為好。”
李鴻章忙道:“恩師容稟,門生以為,朝廷已著江寧將軍魁玉暫護督篆,馬榖山一案,又著刑部尚書張之萬馳赴江寧查辦。恩師就算緩兩個月赴任也不為遲!何況,丁日昌帶著兩名洋醫正向這裏趕來。”
曾國藩道:“少荃哪,你與老夫相處日久,老夫心中所想你該知道。老夫急欲離津,為的就是能使你放開手腳辦理此案。你久與洋人打交道,深諳交涉之理。何況,湘軍自被裁遣以後,你所部淮軍已成我大清勁旅。洋人與你交涉,必心存懼畏,當不致索求無限,和議可成焉。老夫到金陵養病,不是更好嗎?”
李鴻章含淚說道:“恩師如此說,門生不敢違拗,門生隻是擔心您老的身子骨啊!”
曾國藩果斷地說道:“少荃,你安排一下,我們午後就交印吧。”午飯過後,稍事歇息,曾國藩便與李鴻章在總督行轅舉行了交接儀式。
法國公使羅淑亞同著英國公使威妥瑪、俄國公使布策、美國公使衛廉士,氣勢洶洶地來到總督行轅,三次要求與曾國藩會麵,均遭門外親兵攔阻。
威妥瑪等人又嗷嗷叫著去三口通商大臣衙門找崇厚論理,卻被告知,崇大人已於前一日進京到總理衙門去稟告案情,曾中堂與剛到任的直隸李爵相正在行轅辦交接。
羅淑亞等人於是恍然大悟。
英國公使威妥瑪頓足道:“怪不得這幾天京津一帶增兵無數,原來是李鴻章來了!李鴻章的淮軍可不大好惹。李鴻章來直隸任總督,我們的事情可要有些棘手。這個人可是有膽子的。”
其他人默然無語,怏怏散去,決定明天再向李鴻章交涉。
交印完畢,曾國藩仿佛肩頭卸下一個大包袱,精神頓見好轉。
他一麵著人作速打點行裝,一麵把李鴻章召進密室,說道:“少荃哪,直隸雖隻十府、十二州、一百餘縣,但卻事簡而位重,靠近畿輔,有拱衛京師之責,非其他督撫所能及,是各地督撫的首領。朝廷放你來這裏,一是看好了你所部淮軍,二是看好了你這個人。你正可借機一展身手,實實在在地為國家辦幾件事情,使外洋懼我國力,不敢言戰。
“老夫垂垂老矣,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已經辦不了幾件事。今年你我在此話別,明年此時老夫或已作古。更多的話,老夫也不去說它了,總歸不過半由人力半由天意罷了。”
李鴻章聽後心酸不已,小聲說道:“恩師的話,門生已一一記在心裏。但有一句話,門生卻一直想問您老,雨生曾向您老說過的選幼童留洋的事,究竟可行不可行呢?”
曾國藩道:“這件事,老夫並沒有忘掉,也曾向衛廉士、威妥瑪等人提起過,大致可行,但眼下不宜提起。待津案了結後,老夫一定尋機起奏,不過須你我聯合起奏才有效力。”
曾國藩當日即起程離開天津,李鴻章親自送到城門外方灑淚相別。
就在曾國藩離開天津的當日,法國與普魯士王國爆發了大規模的戰爭,史稱普法戰爭。法國政府窮於應付,連夜將停泊在天津、煙台一帶的部分軍艦,悄悄調回國內。
大清國總理衙門信息閉塞,對法國的事情並不知曉,李鴻章自然更無從知道。他基本上按照曾國藩擬定的方案,終結此案。
選撥官員
羅淑亞等人第二天照常若無其事地來會李鴻章。
互相禮畢,羅淑亞仍照前議不變,口氣十分強硬,聲稱不將天津一應官員正法,法國萬萬不肯與大清甘休。
李鴻章笑著說道:“羅公使容稟,我家曾中堂已向貴公使承諾,重修教堂,將肇事之人犯問罪正法,以消解貴國民怨。何況,天津一應官員正法,有悖常情,亦不合我大清律例,本部堂不能答應。”
“若非地方官暗中慫恿,豐大業、西蒙等人又焉能殉職?不將地方官員正法,我國斷難答應!”羅淑亞大叫道,“李大人,如果天津地方官府處置妥當,我所建教堂焉能被毀!”
李鴻章答道:“羅公使不要如此性急。不錯,津案發生,天津地方官府確有不周詳之處。但是,如果貴領事豐大業先生不開槍射人,西蒙不揮槍恫喝,豈能激起如此事變?貴我兩國既然通好,就該心平氣和地坐下商議後事,不可一味糾纏,徒生妄念。”
英國公使威妥瑪這時道:“李大人,津門事件,我國也有二人喪生。貴國曾中堂與崇大人雖已允諾厚葬,但恤銀一項尚未答複。我國公民屬無辜受害,貴國若處置不當,我國實難答應。我國外務部已三次查問此事。”
李鴻章答道:“我家曾中堂已將貴公使的請求奏明聖上,至今尚未有旨。若有旨下來,本部堂豈能不知會足下?貴我兩國通好最久,設若本部堂有意拖延,我家朝廷也不肯答應。請公使好生回複貴國朝廷,我國一定遵照所請,盡快辦理就是了。”
當日會談沒有談出什麼結果,但羅淑亞的口氣算是有所緩和,不再執意把天津一應地方官員正法。
很快,丁日昌率身邊的幾位諳洋事的隨員趕到天津,加入談判的行列,最終達成如下結果:將肇事凶犯正法,向死傷洋人遺屬賠償撫恤費,向法、英、俄、美等國支付賠償費,共五十萬兩白銀。所有搗毀之教堂、領事署所等,由清國負責修建如初。津案因對法國及法國民眾傷害過重,大清國必須派大臣赴該國度道歉,以示修好。因天津道、府、縣等一應官員已經革職問罪,這裏就不再提及。
不久,聖旨頒下,命崇厚為欽差大臣代表朝廷赴法國道歉。於是崇厚調選一應隨員,又到同文館選了剛剛期滿的生員張德彝等幾人擔任翻譯,雇輪渡出洋。
經李鴻章奏請,崇厚所遺之三口通商大臣缺分暫由丁日昌署理。
天津教案了結以後,李鴻章這才趕到保定視事,並派差官赴武昌去接一家大小到保定居住。
代表朝廷赴法國道歉的欽差大臣崇厚是何許人也?
崇厚字地山,滿洲鑲黃旗人,完顏氏,道光舉人,選知州,鹹豐十年(公元1860年)署鹽政,大撈了些黃白之物,把他抖得不行。經過一番打點,年底實授三口通商大臣署直隸總督。不久,因撈得太甚,遭禦史彈劾,免直隸總督,赴天津專任三口通商大臣。轉年初授大理寺卿,年底以兵部侍郎參直隸軍事,仍駐天津專幹通商一事。
李鴻章在上海創辦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的同時,崇厚在天津奏請創設北洋機器局。不久,崇厚在天津組織洋槍隊,由英國人薄朗任領隊,在煙台和減地河北岸與撚軍對抗。
崇厚任三口通商大臣十餘年,深得總理衙門信賴和兩宮太後賞識,恩寵可想而知,也很是發了幾筆大財。若不是天津教案爆發,這三口通商大臣的肥缺,真不知要讓他幹到何年才休。
崇厚一行人眾由上海出發,曆經五十幾天的航行,終於到達馬賽。但這時的法國正與普魯士打得難解難分,政府無法接待他們。崇厚雖然一連叫了三聲“真正不巧”,卻也無可奈何,隻好歇在馬賽的一家客棧裏耐心等待召見。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三月十五日,崇厚讓翻譯張德彝奔赴巴黎打探消息,希望早日見到國君。張德彝馬上搭火輪趕往巴黎,一下火輪,巴黎恰巧發生巴黎公社起義,兩支軍隊打得異常激烈。
隔日,巴黎公社宣布成立,並組織軍隊向政府軍發起攻擊,結果失敗。法國當局這才騰出手來,安排遠來道歉的中國使節。
張德彝成了目睹法國巴黎公社從起義到失敗唯一的中國人。崇厚帶上隨員正式起程趕往巴黎的時候,遠在保定的李鴻章,卻正在總督簽押房裏,與丁日昌、許鈐身等人,計議成立天津機器製造局的事情。
此時,差官已將李鴻章的家屬由武昌接到了保定。
李瀚章已抵武昌湖廣總督衙門拜印視事,三弟鶴章、四弟蘊章、五弟鳳章、六弟昭慶等人,按著李鴻章的安排,統統留在原籍合肥,讀書的讀書,料理家務的料理家務,各有事幹,倒也不寂寞。
直隸原本事少,加之道、府、縣均肯任事,更促使李鴻章抱定宗旨,決定放開手腳在洋務上大幹一番。
他為了使事情辦得順利,又奏調薛福成、黎庶昌、吳汝綸到自己身邊任職,讓這些人也能一展身手,有一番作為。
使李鴻章信心倍增,決意在洋務上大幹一番的,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在崇厚出國月餘的時候,總理衙門大臣毛昶熙便上奏朝廷,援兩江總督兼署南洋通商大臣之例,請裁撤三口通商大臣,著歸直隸總督經管,頒給欽差大臣關防,以昭信守。
此奏遞上不久,朝廷便頒下聖旨:“改三口通商大臣為北洋通商大臣,由直隸總督兼署並頒欽差大臣關防;改天津三口通商大臣衙門為直隸總督行館。該督於每年海口春融開凍後移紮天津,至冬令封河再回省城。如天津遇有要件亦不必拘定封河回省之製。”
丁日昌自不必再署三口通商一缺,仍回任江蘇巡撫。李鴻章卻不想這麼快叫丁日昌回任,他背著丁日昌上折奏請,留丁日昌會辦津案未了之事。朝廷自然無不照準。
丁日昌於是就留了下來,幫著李鴻章籌辦天津機器製造局的事。
這天午飯後,李鴻章同丁日昌一邊在簽押房喝茶,一邊就議起天津機器製造局成立後的總辦人選一事。丁日昌掰著手指頭,點出江南製造總局和金陵製造局幾位比較能幹的官員。
李鴻章聽後一一否決,他說:“雨生,你久曆洋務,應該知道這樣一個道理。製器與練兵相為表裏,練兵而不得其器,則兵為無用;製器而不得其人,則器必無成。天津機器製造局成敗與否,關鍵在於用人一項。試想,江南製造總局與金陵製造局,若無你與容閎二人,豈能有現在這種局麵?”
丁日昌笑著問道:“爵相,您老同下官繞來繞去,這天津機器製造局,您老究竟想委誰總理其事呢?”
李鴻章放下茶杯道:“雨生,本部堂說了你可不許不同意。本部堂想把江南製造總局的會辦沈保靖調派過來,出任天津機器製造局的總辦。你看如何?”
“沈保靖?”丁日昌聞言一愣,馬上回道,“您老調誰都行,怎麼非調他呢?您可能還不知道,沈保靖已經辭缺多時了!他走時發了大誓,今後不再涉足任何洋務。”
這回輪到李鴻章愣住了:“這是為什麼?”
丁日昌答道:“下官也是聽人傳說,並非沈保靖親口所言。沈保靖一次告假回籍省親,鄉裏人都罵他是假洋鬼子,聽說他的母親也跟著罵。他去祠堂祭祖,卻被族長給轟了出來,鬧了個沒臉見人。沈保靖一氣之下便趕了回來,隨後便向下官和容閎告了長假。爵相您想想,沈保靖的一家大小,全靠他的俸祿過活,不僅起了大屋,還置辦了幾十畝的田產,如今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他,他怎能不傷心呢?”
李鴻章長歎了一口氣道:“國門雖開,偏偏民智不開;民智不開,又如何能自強呢?我大清若能多幾個容純甫、薛叔耘這樣的人,離富強也就不遠了!雨生,你還沒有講,沈保靖現在在哪裏呢?”
丁日昌道:“他倒是沒有離開上海,但住進一家寺廟裏,每日看書寫字,抵死不肯回任。看樣子,沈保靖是讓‘洋務’二字給鬧怕了。”
“嗯,”李鴻章點了一下頭,沉思著說道,“那就這樣,先將他調到直隸隨營差遣。他到了這裏,做不做機器局的總辦,可就由不得他了。沈保靖堅明耐苦,不欺不苛,最可信賴,實為不多見之能員。雨生,這事就這麼定了。”丁日昌點頭稱是。
李鴻章又道:“還有一個人,也對洋務傷透了腦筋,立誌不再涉足官場半步,埋首鄉間做學問。我大清洋務原本乏人,偏偏又把一些有用之士閑置到一邊不理不問!真不知朝廷究竟是怎麼想的!”
丁日昌笑道:“下官沒有猜錯的話,爵相說的這個人,當是郭嵩燾郭中丞。說起來,您老的這個同年,官運真是不順。好不容易放了廣東巡撫,偏偏又和瑞麟鬧起了意氣。督撫不合,曆來是朝廷忌諱的事。瑞麟久曆封疆,又是滿人,自然不能動,就隻有動您老的這個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