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太後見文祥越說越多,不由笑著道:“文祥啊,你要說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也無非還是那句老話,以夷製夷。不過呢,李鴻藻、翁同龢他們幾個所說,也都有道理。咱們哪,還是慎重點兒好。防患於未然這句話,總是有道理的。”
文祥退下後,慈禧太後又說道:“李鴻章啊,陳蘭彬和容閎這兩個人到底怎麼樣啊?聽人說,容閎很早就加入了美國籍,這個人可靠不可靠啊?”
李鴻章跨前一步低頭答:“稟皇上、兩宮太後,刑部郎中陳蘭彬現在金陵製造局出任協辦。該員久在曾國藩身邊辦差,與洋人廣為接觸,對洋事洋務頗為熟悉。容閎籍隸廣東香山,打小便經人介紹,進入美國學堂讀書。他回國後,先在廣州美國公使館、上海海關任職,後隨督臣曾國藩辦安慶槍械所,並受督臣曾國藩指派,到美國購買機器。現在江南及金陵、天津等處製造局的洋技師,均係該員從美國聘請。容閎因為熟悉西國的情形,辦起事來頗為得力。現在江蘇撫臣丁日昌要辦的洋事,也都依賴於該員辦理。請皇上、兩宮太後明察。”
慈禧太後沉吟了一下,說道:“恭親王啊,你帶他們先下去議吧。皇上累了,我們也累了。告訴他們,有話好好說,不要動不動就吵。有些事情,多議議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李鴻章啊,你上次同日本訂的通商條約,王公大臣們都很滿意,皇上也很滿意。你呢,就多往這方麵上上心。直隸若沒什麼事,就多往京裏走走。你是直隸總督不假,可你還是我大清的協辦大學士啊。”
李鴻章點頭稱是,然後隨在各大學士的後麵退出來。到了門外,恭親王拉了拉李鴻章的袖子道:“少荃,走,跟我回王府,本王要對你說些事情。”李鴻章默默地點了點頭。
內部消息
轎子很快停在了王府門首,李鴻章隨恭親王到書房落座。
恭親王一邊吩咐上茶,一邊對李鴻章說道:“少荃,你可能還不知道,福建船政局,可能要辦不下去了!”
李鴻章一驚,忙問:“王爺,福建船政局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會辦不下去呢?”
恭親王歎口氣道:“還不是一個‘錢’字!沒有銀子,什麼事都辦不好!船政局花了近二百萬兩銀子,到現在還沒有造出一艘像樣的船來。宋晉、徐桐等人,已給太後上了幾個折子,請求把船政局關掉,太後被他們鬧得也不知怎麼辦才好。昨兒,太後還向我問起這事。我讓你來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能讓船政局辦下去?越賠越多,卻毫無成效,朝廷賠不起呀!”
李鴻章想了想答道:“王爺,江南製造總局和天津機器製造局,采用的都是外借洋款的方式來維係運作。船政局不妨也試試這個路子?”
恭親王道:“你說的這些我也想過,但終非久局。少荃哪,本王給你個題目,就是船政局,還有你辦的幾個製造局,以後究竟怎麼辦才好?既能省銀子,又能把局子辦下去。靠借外款隻能是權宜之計,洋款利錢高不說,洋人一旦反目,不再往外借錢,咱們這些製造機器的局子還辦不辦?”
李鴻章皺起眉頭答道:“王爺,這可是個大題目,想一下子做成文章,恐怕辦不到,總要慢慢摸索才行。但無論怎樣,下官以為,福建船政局不能裁撤。王爺,西人專恃其槍炮輪船之精利,橫行於中土,使我國國民深受其害。下官與日本訂約之時,得知該島國雖隻彈丸之地,與西國通商之後,添設鐵廠,多造輪船,變用西洋軍器,無不為了保全自己不受西國之害。
“我大清廣設製造局,設立船政局,無非是為了自保。下官以為,我大清諸費皆可省,惟養兵設防、練習槍炮、製造輪船之費不可省。王爺一定向皇上、皇太後奏明,造船製器,關乎我大清安危存亡啊!”
恭親王笑著說道:“好了好了,你說的這些我都懂。現在還隻是淺議,還沒到決定的時候。真到那時候,你再把你的這套理論寫在折子上,也不為遲。你隨本王先去用飯,今兒本王請你喝西洋皮酒。”
李鴻章忙答道:“謝王爺抬舉。西洋皮酒下官在上海時喝過幾次,味道有些怪怪的,挺打鼻子。下官這次進京,也給王爺捎了個小玩意,等一會兒,下官著人去賢良寺拿過來。”李鴻章說著話,又從袖裏摸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放:“下官來得太倉促,是個意思吧。”
恭親王邊起身邊道:“你呀,不要總想著我。醇親王、禮王那裏,你也要時不時地去走走,免得他們挑理。少荃,聽說你走了一趟金陵,曾侯究竟怎麼樣了?要緊不要緊哪?看的是中醫還是西醫?”
李鴻章歎口氣說道:“咳,難得王爺還掛念著我恩師。他老的身子骨,比在保定時略強些,估計沒什麼大礙。雨生給找了兩個西醫,下官在天津也給找了幾個,但總是不見有大的效果。下官聽說,宮裏也打發了兩個太醫過去。不過,他老總算支撐著還能做些事情,隻是眼睛越來越不行了。咳!”
恭親王笑著說道:“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了。飯後啊,咱倆得好好議一議這選派幼童的事。這是我大清立國以來從未做過的事情,堪稱一等一的大事情。這件事情啊,一定要想周全些,萬不能出紕漏。”
李鴻章問道:“王爺,這事兒,不到衙門裏去議嗎?再說,太後也沒有點頭啊!”
恭親王道:“少荃,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西邊分明已經鬆口了,隻要我們定下章程,這事兒就可以辦了!你以為第一批選多少人合適呢?”
李鴻章答:“下官以為,好像不能少於三十人吧?如果見成效,就陸陸續續地辦下去。倘若不行,我們再從頭計議。”
恭親王點一下頭,說道:“少荃,本王給你透個內部消息,你上次同日本簽訂的條約呀,西邊挺滿意,許多大臣也都沒話說。看樣子啊,你這次遞補大學士,應當很順利!”
李鴻章忙答道:“王爺容稟,下官遞補不遞補大學士倒沒什麼要緊,隻要下官能實實在在地為我們大清辦幾件實事也就知足了。適才在宮裏,王爺看得比下官明白,現在想辦成一件事情,難哪!李鴻藻、徐桐、翁同龢這幫子人,恨不能把下官一口吞進肚子裏去!”李鴻章說著說著眼圈明顯地一紅。
恭親王笑道:“少荃哪,你這回可是說錯了。其實翁同龢倒不算什麼,如果倭仁活著,這選派幼童一事啊,說不定還真能讓他給攪黃了!還有那個徐桐,上年順天府鄉試,放他做主考,你猜怎麼著?凡是姓楊和叫西什麼的,他一概不取!倭仁活得值啊,他老算是後繼有人了!”
徐桐和倭仁一樣,都是大清國極負理學之名的人物。他是漢軍正藍旗人,字豫如,號蔭軒,道光進士。累官翰林院檢討、實錄館協修,編纂《文宗實錄》。同治初,選同治帝師傅。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擢太常寺卿,署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升授內閣學士。
徐桐極其守舊,尤其痛恨外國事物,門人有敢談西學者,他一旦聽說,即不許入見;平常與人談話,絕口不提洋、西二字,凡楊姓的京官,他一概不理,叫西什麼或什麼西的,也是他的仇家。大學士倭仁生前,能入他老法眼的京官,也隻徐桐一個。徐桐能到內廷行走,充同治帝的師傅,也全仗倭仁的舉薦。
倭仁視徐桐為朝廷的寶貝,倭仁在徐桐的心目中,亦是國家的頭等棟梁。倭仁因病去世,京師文武百官照常上下衙門,獨徐桐一個告假三天默哀。
恭親王所料不差,李鴻章回到保定未及一個月,慈禧太後便恩準了選派幼童留洋這件事。總理衙門著各地督撫認真辦理此事,朝廷並下專旨委曾國藩與李鴻章全權督辦此事。
聖旨下到保定的時候,保定直隸總督衙門正為總督夫人趙蓮忙碌著。夫人趙蓮正在上房分娩,有兩個接生婆伺候在床前。十幾個丫環、使女、婆子往來端水、送水,忙得不可開交。老太太坐在自己的房裏,不時問下人一句:“怎麼還沒動靜?”
身邊的下人被她催得腳不沾地地一趟趟跑出去打探動靜。
李鴻章倒背著雙手,一臉喜悅地在簽押房走來走去,腦海卻不時閃現著冬梅的麵容。分娩是喜事,可也是女人難過的一關。李鴻章真恨不得幾步走進趙蓮的房裏,安慰她幾句。但他卻不能走進去,因為老太太已提前有了交待,男人看女人生產是世間頂頂不吉利的事情,尤其是官宦人家,更要堅守這規矩,不可含糊。
李鴻章的鼻子上很快便急出一層汗珠來。上房裏終於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聲,李鴻章猛地止住腳步,認真地用耳朵聆聽這哭聲。一名下人急匆匆地推開簽押房的木門,邊施禮邊笑容滿麵地說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二奶奶生了!是個小少爺!”
李鴻章一聽這話,不由長出一口大氣,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許久才說道:“告訴管家,預備賞錢!”
下人忙深施一禮道:“奴才謝大人恩典!”隨後樂顛顛地轉身離去。李鴻章心花怒放。他一邊用手摸著胡須,一邊自言自語道:“是個小少爺,小少爺。連經方算在一起,我李鴻章有三個兒子了!”
一連幾天,總督衙門人來人往,直隸境內的大小官員俱來賀喜。此子取名經邁,字季高,李鴻章希望經邁長大成人後,能像左宗棠那樣,敢說敢做,馳騁沙場,將來能成為國家的棟梁。
李鴻章擺過經邁的滿月酒,便帶上隨員趕往天津,會著淮軍行營內文案、充營務處會辦兼署天津機器製造局幫辦盛宣懷,一同登船趕往上海,督辦挑選出洋幼童的具體事宜。
盛宣懷入幕較晚,但辦事的能力卻頗讓李鴻章欣賞。盛宣懷時年剛剛二十八歲,雖讀過書,但並未進學,花銀子捐了個貢生算是有了出身。盛宣懷是江蘇武進人,字杏蓀,又字幼勖,號愚齋、止叟。
他一直給在上海經營錢莊生意的楊宗濂當夥計,頗得楊的信任,不久便被拔擢到協理的位置,成了楊宗濂的左右手。盛宣懷做事認真,肯吃苦,為人仗義,最愛交際,上海中外商界,莫不與他相善。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楊宗濂為使盛宣懷有更大的發展空間,便忍痛割愛把他介紹給李鴻章充幕僚。盛宣懷很快便讓李鴻章對自己刮目相看,不僅派充了淮軍行營內文案、營務處會辦兩個差事,還被調進天津機器製造局,做了沈保靖的幫手。
曾國藩去世,李鴻章升官
到了上海不幾日,李鴻章便與丁日昌、陳蘭彬、容閎等人,擬出了選派幼童出洋的具體章程。該章程由專人遞到江寧,經曾國藩同意後,便以李鴻章的名義上奏朝廷,作為各地督撫辦理的依據。
此折名為《幼童出洋肄業事宜折》。折子先舉薦四品銜刑部候補主事陳蘭彬、運同銜江蘇候補同知容閎,分別出任幼童留洋正、副監督,然後才彙報具體辦法及款項出處。
該折先經總理衙門與軍機處審議,最後才遞到慈禧太後手上。慈禧太後瀏覽了一遍,又禮節性地給慈安太後看了看。慈安太後照例很快把折子又送回到慈禧太後那裏,讓太監捎了句“妹妹看著辦吧”這樣的話。
慈禧太後於是便一一照準,並命軍機處將該折發給各地督撫照此辦理。這件事漸漸成了大清國民街頭巷尾議論的熱門話題。一時間,嘲諷者有之,謾罵者有之,讚賞者亦有之。但無論怎麼樣,這件事情終於還是轟轟烈烈地辦起來了。
同治十一年(公元1872年)正月,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任所上去世,舉國震悼。李鴻章當時正在保定籌修永定河河壩一事。
當曾國藩病逝的消息傳到後,盡管李鴻章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他還是感到有些突然,心中難免悲傷。
在他看來,曾國藩雖病重,但起碼能活到把第一批出洋肄習技藝的幼童送出國門。孰料,曾國藩偏偏沒有等到。
李鴻章馬上把手頭的事務俱交付給布政使督辦,帶上薛福成、黎庶昌及少許親兵,很快起程趕往金陵,為曾國藩治喪,料理後事。
來到金陵,李鴻章、薛福成、黎庶昌等人跪倒在曾國藩的靈前,大放悲聲。很快,隨行差官將李鴻章、薛福成二人各擬的挽聯懸掛在靈堂之上。
李鴻章擬的挽聯是:
師事近三十年,薪盡火傳,築室忝為門生長;
威名震九萬裏,內安外攘,曠代難逢天下才。
薛福成擬的挽聯是:
邁蕭曹郭李範韓而上,大勳尤在薦賢,宏獎如公,悵望乾坤一灑淚;
窺道德文章經濟之全,私淑亦兼親炙,迂疏似我,追隨南北感知音。
很快,左宗棠為曾國藩擬的挽聯也由專人送到。
左宗棠擬的挽聯是:
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
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李鴻章到金陵不久,朝廷連下三旨表彰曾國藩生前之功,並特賜諡號為“文正”。
為曾國藩治喪期間,李鴻章密薦自己的進士同年福建巡撫何璟暫署兩江總督,朝廷準奏。何璟也是曾國藩幕府造就的封疆大吏。
何璟字小宋,廣東香山人,不僅與李鴻章是進士同年,且同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期滿授編修,累官監察禦史、安徽廬鳳道。鹹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經李鴻章推薦,得入曾國藩幕,總辦湘軍營務處,官星開始漸顯。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授安徽按察使;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賞二品頂戴授福建巡撫。
在李鴻章的操持下,曾國藩喪事辦得風風光光,朝野均服。回到保定兩月後,李鴻章遞補東閣大學士,成了名正言順的相國。也正是此時,津海關道陳欽由天津風風火火地趕到保定。陳欽見到李鴻章,先行大禮,口稱:“職道匆匆趕來,一為來賀大人拜相之喜,一為有一件要事要向大人稟告。”
李鴻章見陳欽一頭汗水,不由問道:“陳道,看你的樣子,莫非天津出了什麼事故?製造局又短銀子了嗎?”
陳欽道:“爵相容稟,不是製造局出了什麼事故,而是倭人又來了!”說完從護書裏取出幾頁紙來遞給李鴻章道:“倭人言稱,去歲與我大清所訂之條約,天皇極不滿意,必須改訂。他們此次前來,就是為辦理改訂條約而來。這是倭人擬好的改訂條約,請大人過目。”
李鴻章翻了翻,見全是日文,便高呼一聲:“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