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侍衛應聲而入,李鴻章把條約遞給他,道:“立即送到翻譯館,讓翻譯連夜譯出來,不準耽擱。”侍衛急忙接過,答應一聲並快步走出去。
李鴻章用手指了指椅子道:“陳道,你先坐下。”隨即又高喊一聲:“給陳大人上茶!”外麵很快有人把茶擺進來。
陳欽坐下道:“大人,職道行前,特把倭人新擬的條約讓翻譯大略看了看。據翻譯講,倭人新擬的這個條約,與我大清國同西國所訂之條約相近,同時又添加了許多利權。”
李鴻章氣得猛地站起身來,用手一擊桌麵道:“這幾個蠢賊!他還反了天呢!你先下去歇著,等本部堂看過條約,再傳你商議。本部堂原打算與倭人聯手對付西人,哪知倭人的胃口比西人還大!倭寇終究是寇,不可為伍!”
陳欽施禮告退,留李鴻章一個人在簽押房裏走來走去。
第二天,翻譯將日本新擬之約譯完並派員送到李鴻章之手。李鴻章接過一看,果如陳欽所言,日本此次擬就的條約,實乃搬抄西國與大清訂約之款,幾無二樣。李鴻章大怒,馬上傳陳欽過來,吩咐道:“兩國修約,非為兒戲,斷無想改就改之理。陳道,你馬上起程回天津,把日本人遞上來的這個改約要求退還給他們,並把本部堂所言據實轉告於他們,讓他們死了這個念頭。我大清同意與他們訂約,已是給足了他們麵子,他們竟敢得寸進尺!豈有此理!”
陳欽下去後,李鴻章猶忿恨不止,罵道:“區區島國,彈丸之地,我不忍欺,彼竟敢欺我,著實可恨!”
他當日將此事上奏給朝廷,折子寫道:“臣審其來意,殊為狡辯,暫未與該使員接見。飭令原派幫同議約之津海關道陳欽,並添派在津差委之江蘇記名海關道孫士達,與該使員往複辯駁,俟稍有端倪,臣再麵晤,相機開導,總當堅守前議,不稍鬆動。”
陳欽前腳剛走,聖旨後腳跟著便來到總督衙門。李鴻章接旨之後大驚失色,此旨原來是為裁撤福建船政局一事所下。李鴻章最擔心的事情提早發生了。
聖旨道:“前因內閣學士宋晉奏,製造輪船靡費太重,請暫行停止。當諭文煜、王凱泰,斟酌情形,奏明辦理。茲據奏,閩省輪船,原議製造十六號,具報開工者三號,其撥解經費,截至上年十二月止,已撥過正款銀三百一十五萬兩,另解過養船經費銀二十五萬兩,用款已較原估有增,造成各輪船雖均靈捷,較之外洋兵船尚多不及。其第七、八號船隻,本年夏間,方克齎工,第九號出洋尚無準期,應否即將輪船局暫行停止,請旨遵行等語。左宗棠前議創造輪船,用意深遠,唯造未及半,用數已過原估,且禦侮仍無把握。其未成之船三號,續需經費尚多,當此用款支絀之時,暫行停止,固節省帑金之一道。唯天下事,創始甚難,即裁撤,亦不可草率從事,且當時設局,意主自強,此時所造輪船,既據奏稱,較之外洋兵船尚多不及,自應力求製勝之法,若遽從節用起見,恐失當日經營締造之苦心。著李鴻章、左宗棠、沈葆楨通盤籌劃,現在究竟應否裁撤,或不能即時裁撤,並將局內浮費如何減省,以節經費,輪船如何製造,方可以禦外侮,各節悉心酌議具奏。欽此。”
宋晉上折的議題隻有一個:福州船局靡銀太重,所造輪船工期既長,又和洋船無法媲美,必須停止。
日本毀約內幕
李鴻章急把薛福成、黎庶昌、許鈐身等人,召進簽押房商議此事,又打發快馬由陸路奔赴天津,傳沈保靖與盛宣懷速來保定會商此事。
李鴻章對著薛福成等人連連歎息道:“左季高一貫愛說大話,創設福建船政局伊始,本部堂就再三函告於他,凡事皆可馬虎,唯籌算經費與用人二項,萬萬不能馬虎。這頭湖南老強驢,他就是不聽,非持三百萬兩之數上報朝廷不可,又放手讓奸商胡光墉去與外國銀行商談借款的事。弄到最後,利錢竟整整高出我大清現借洋款的一半以上。也不知上頭是怎麼想的,竟然就準了!他老哥倒好,跑到陝甘後,仍讓胡光墉大借洋款,還要在蘭州建一座同江南製造總局一般大小的機器局!照他老這樣下去,我大清尚未強大,自己就先垮了!”
薛福成道:“中堂大人,這福建船政局,究竟是辦還是不辦呢?”
李鴻章喝口茶,很肯定地道:“辦!好不容易設成的船廠,怎麼能半途而廢呢?”
黎庶昌這時道:“中堂大人,下官適才在想,左帥設立的這個輪船廠,靡費太重不說,造出的輪船,仍無法與外輪相比,與禦侮的初衷,可不是大相違背嗎?與其這樣,還不如裁撤掉算了。”
李鴻章瞪起眼睛道:“你這個黎蓴齋,拿著我直隸的俸祿,倒和宋晉穿起了一條褲子!所謂靡費過重,全因造船一應所用全係由西國進口,鋼鐵煤炭,無一不是。若我大清自己有了鐵廠,煤炭也能自采,情形又如何?還有我所造輪船,無法與西國輪船相比一項,並非根本,實乃技藝問題。若船廠技師把西國兵輪逐一悟透,必能造出與西國一般無二之兵輪耳。
“本部堂所慮者,乃是以後船廠經營的辦法。我大清軍興以來,耗銀無數,戶部存銀每每不繼。以後但凡設局造船,仍靠戶部撥銀或商借洋款,實非善局,總要想一個萬全之策出來才好。本部堂上次進京議事,恭親王便就此題目相詢。本部堂對此已思慮許久,仍想不出個更好的辦法。何小宋對洋務一無所知,丁雨生偏偏又丁憂。咳!”
許鈐身這時道:“大人上次赴江寧,盛杏蓀(盛宣懷)不是提了個官督商辦的法子嗎?”
李鴻章道:“杏蓀也隻是說了個大概。杏蓀腦子活,可惜缺少閱曆。那個楊宗濂,除了自己經商賺錢,根本不管國家是否富強。庸盦,關於不可裁撤船政局這件事,你下去後先擬個初稿給我。等杏蓀到後,我們好好議一議。無論如何,本部堂都不能讓朝廷把船政局裁撤掉!”
薛福成笑著說道:“中堂大人,您老想沒想過,如果朝廷執意要把這船政局裁撤掉呢?看聖旨的口氣,戶部是真無銀可撥了。”
李鴻章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後便習慣地站起身,一邊踱步一邊說道:“設若朝廷當真下了裁撤船政局的決心,那本部堂就上折辭掉這總督,甘願到福建去接替沈葆楨做船政大臣。”
薛福成聞言一愣,沒有言語,暗道:“一個堂堂大學士,甘願辭掉實缺總督,而去做二品的船政大臣,朝廷若聽到這話會怎麼想呢?”薛福成決意要把這份折子擬好,讓朝廷打消裁撤福建船政局的念頭。
盛宣懷接到李鴻章的傳諭,知道有要事相商,不敢耽擱,當日就將手頭的事情交給別人辦理,帶上隨員急急趕往保定。
盛宣懷到後的第二天,薛福成擬出的折子初稿,也正巧交到了李鴻章的手上。李鴻章邊看邊改,一遍過後,他讓人謄清,又改第二遍、第三遍,直至滿意。一篇看似極其簡單的奏折,竟在李鴻章的手上,變成了一篇流傳一時的好文章。該奏折洋洋灑灑,有理有據,極具說服力。
該奏折一共說了六點福州船政局不可裁撤的理由:一、歐洲列強就是因為船堅炮利,所以才橫行中國;二、自造輪船,方能保和局守疆土;三、歐洲列強早就製造輪船,我剛試造,不可半途而廢;四、小國日本為自保,尚且添設鐵廠,多造輪船,變用西洋軍器,我們也應該如此;五、前功盡棄,後效難圖,而所費之項,轉成虛靡,不獨貽笑外人,亦且浸長寇誌;六、養船練兵,實富國強兵大計。
折子剛剛發走,日本改約使團便突抵保定,定要麵見李鴻章,陳述改約之情。日本人這一招,大出李鴻章意料之外,也讓陳欽忙不迭地乘快馬追來。
陳欽趕到保定,得知日使尚未見到李鴻章,這才長出一口大氣,飛也似地便往總督衙門趕。
李鴻章一見到陳欽,正想斥責幾句,哪知陳欽不待李鴻章張口,已雙膝一軟齊齊跪了下去,拖著哭腔說道:“中堂大人容稟,非是職道交涉不力,實是倭人背著職道而來。職道按中堂的吩咐,將倭人新擬之改訂新約,逐一駁複,又把中堂教給職道的話,反複講給倭人聽。
“倭人當著職道的麵,同意了職道所講之話,那個前次來過的柳原前光,還特別向職道表示,他們在天津寬住幾日後,便搭洋輪回國交差。哪知道,他們竟然不辭而別!職道起始以為他們回了日本,後經天津縣告知,才知來了保定。職道不敢耽擱,借了軍營的一匹快馬便趕了來,竟然還是落他一步。職道適才所講句句不虛,請中堂大人明察。”
李鴻章聽了陳欽的一番講述,心中的怒氣不由小了許多。他把陳欽扶起來,語重心長地說道:“本部堂在安徽練勇時,便聽人說過,倭人身短腿快,腳底下都長有一撮毛。你陳道不要說騎了快馬,就是騎了呂布的千裏駒,怕也趕他不上。看樣子,這件事與你無關,全是倭人性拗所致。陳道,你現在就去驛館,把柳原前光這幾個人傳來這裏,由本部堂親自開導於他。他們既來到保定,不見到本部堂,定然不死心。真在保定長住下去,徒費口糧不說,還要受他聒噪,好像我大清國有意欺負於他。”
陳欽聽了這話,感激涕零,忙不迭地施禮退出,到驛館去見柳原前光一行。柳原前光得知李鴻章肯見他們,喜得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恨不得把全身的禮數都使出來。
陳欽見慣了他們的這套路數,並不以為意,心中已是存了老大的瞧不起。大清國與日本交往尚淺,還未嚐到日本人的手段,陳欽有此心理,自不足怪。
柳原前光一行如約來到總督衙門的辦事大廳。見到李鴻章後,柳原前光一行幾人,自然把一應禮數一一表演一番,這才說道:“李中堂,我國伊達宗城奉天皇之命,去歲與貴國所訂之通商修好條約,天皇閱後甚不滿意,特遣本大臣前來改訂前約,請您允準,並確定改約日期。”
柳原前光話畢,雙手把一份文稿遞給李鴻章道:“這是我國天皇擬就的修約條款,請中堂大人過目,並請批準。”
李鴻章站起身,把柳原前光遞上來的文書雙手接過來放到文案上,又用手示意柳原前光坐下,然後說道:“柳大臣,本部堂再次向您講述一下本部堂早就說過的話,兩國修約,並非兒戲,豈能朝訂夕改?”
柳原前光忙起身道:“李中堂容稟,前大臣伊達宗城與貴國所訂之約,已被我國天皇一一駁複,不再生效。本大臣此次是奉天皇之命,重新與貴國訂立一份條約!”
李鴻章聽翻譯把話講完,不由喝道:“胡說!本部堂要問柳大臣一句,伊大臣去歲來我國訂約,難道不是奉了貴國天皇之命嗎?他既是奉了貴國天皇之命,他與我國訂立之約,就是有效的條約,雙方均應照此辦理。悔約失信,為《萬國公法》所最忌。貴國無論大小,不應蹈此不韙,貽笑西洋各國。柳大臣,本部堂的話你可曾聽清?”
柳原前光聽完翻譯的轉述,麵無表情地說道:“李中堂的話,本大臣聽清了。李中堂所言極是,本大臣也讚同李中堂的觀點。但是,我國天皇已經駁複了這個條約,本大臣也沒有辦法,隻能照天皇的吩咐,來與李中堂重新訂約。李中堂若執意不肯改約,本大臣怎麼回去麵對天皇呢?請李中堂體察本大臣的苦衷,拜托了!”柳原前光未及把話說完,腰已深深地彎下去。
李鴻章用鼻子哼一聲,冷冷地說道:“柳大臣,本部堂現在正式知會於你,你適才所言改約一事,毫無道理,本部堂斷難答應!請柳大臣回國後麵稟貴國天皇,悔約失信,素為各國所不恥。柳大臣,本部堂還有公幹,恕不相陪!”
李鴻章回頭對陳欽道:“把他們送回驛館歇一天,明兒就帶他們回天津吧。”陳欽急忙答應一聲是,隨即站起身來。
柳原前光卻起身說道:“李中堂,重新訂約並非極難之事,隻需重新畫押鈐印就完成了,您為什麼不肯答應呢?您為什麼不肯幫本大臣一次呢?本大臣如果兩手空空地回去,我國天皇會把本大臣投進大獄的!您李中堂不能見死不救啊!”
李鴻章理也沒理,背起雙手踱進內室裏去了。陳欽笑著對柳原前光說道:“我家中堂大人還有公事要辦,柳大臣請回驛館歇著吧。”
柳原前光卻不肯就此罷休,他對著陳欽把禮節重演一遍,反複懇求陳欽,能否問中堂一句,大清國究竟什麼時候才肯答應日本國的改約要求。陳欽被他纏得沒了主張,隻好硬起頭皮到裏間去見李鴻章。
李鴻章沉吟了一下,對陳欽說道:“你告訴柳原前光,等換約的時候,本部堂可酌情考慮該國修約的要求。”陳欽討了這句話,忙跑出來對柳原前光說了一遍。柳原前光這才肯回驛館裏去,轉天,在陳欽陪同下,由陸路返回天津,旋搭乘英輪回國。
兩個月後,李鴻章轉補武英殿大學士。
這時的大清國,除陝甘外,境內已基本無戰事。各省的各級官員,都在抓緊督促百姓恢複農田生產,希望重興百業。
曾國藩的湘軍早就被裁撤掉了,李鴻章的淮軍也基本被裁光,除旗營、綠營以及未被裁撤的部分湘勇、淮勇都轉成國家經製之師外,隻有陝甘總督左宗棠手裏,還有幾萬的楚勇和老湘軍,不屬國家經製之師。
十幾年的戰事,九州生靈塗炭,八方百業不振。朝廷累了,百姓厭了,大清國是真到了該好好地休養生息的時候了。
但歐洲各國卻不答應。他們不允許大清國休養生息,他們加緊吞食大清國的邊疆土地,掠奪大清國邊疆地區一切可以掠奪的資源。
大清國北部、西北部的俄國,西南部的法國,東部島國日本,無不如此;連越南和朝鮮這兩個大清的屬國,他們也不想放過。
先是浩罕汗國軍事統帥阿古柏,趁大清國內亂的時機,率兵侵占了新疆的大部分地區,接著是俄國乘阿古柏向東進犯之際,強占了伊犁九城。當時,大清國與浩罕沒有建立外交關係,隻能通過武力解決。但當時的大清國軍隊正在同撚軍作戰,騰不出手來對西北用兵。
俄國則與大清建立了外交關係,大清國可以通過外交途徑解決該國強占伊犁一事。但俄國對大清提出的抗議竟然置之不理。新疆是陝甘總督的轄區,但左宗棠卻無法向新疆調派一兵一卒,因為陝甘乃至青海,正爆發著大規模的回民起義,左宗棠沒有喘息的機會。也許大清國真是到了末路,內地稍安,邊陲卻烽煙四起,捂也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