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格裏話音剛落,高山上忽然豎起一麵大旗來,旗上明晃晃地繡著一個鬥大的“馮”字;隨著大旗的豎起,四周陡然響起一陣槍聲來。
法軍猝不及防,慌忙抵抗。激戰一晝夜,法軍傷亡慘重,清軍雖也死傷極多,但在馮子材的沉穩指揮下,卻越戰越勇,終使法軍大敗而逃。潰逃途中,法軍統帥尼格裏中彈身亡,法軍更加潰逃如水。
馮子材乘勝追擊,一舉收複諒山等地。廣西舉人張秉銓特為這一戰賦詩一首,描述當時的情形:“連宵苦戰不聞金,枕藉屍填巨港平。群酋存者戴頭走,前軍笳吹報收城。南人鼓舞鹹嗟歎,數十年來無此戰。獻果焚香夾道迎,痛飲黃龍何足算。”
與此同時,北越西線的滇軍於三月二十四日,也在臨洮府大創法軍,相繼收複被法軍占領的防地多處。這時,在中國南海橫行無忌的法國遠東艦隊,在攻擊鎮海時也遇到阻攔。
鎮海是寧紹台道薛福成的管轄區。薛福成見法艦行來,當即命令炮台各將士齊把炮口對準艦隊的旗艦轟擊。薛福成稱此為攻敵先攻帥,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此話被薛福成言中,孤拔當真被打傷,法艦隊隻好轉攻澎湖;孤拔到澎湖不久便死去,孤拔成了孤鬼。副司令利士比暫時接任遠東艦隊司令一職。就在諒山大捷的當日,早就對戰爭不滿的法國巴黎百姓,舉行了大規模的示威遊行。他們衝到波旁宮門前,連連高呼:“打倒茹費理!打死茹費理!消滅茹費理!”
當天晚上,茹費理在議會的一片反對和譴責聲中,被迫下台了。但就在這時,受總理衙門全權委托的金登幹,在巴黎與法國外務部政務司司長畢樂的談判,差不多已達成完全協議了,就剩了畫押鈐印。
赫德為了不使前功盡棄,怕總理衙門因為諒山大捷而重新與法國訂約,於是快速打電報給金登幹,令其迅速與法定議。
赫德在電報中說:“總理衙門唯恐諒山勝利會使宮廷聽從那些不負責任的主戰言論,急於迅速解決。一個星期的耽延,也許會使我們三個月以來的不斷努力和耐心所取得的成就完全擱淺。你可斟酌以上所說的相機行事。”
赫德電文中所說的總理衙門,其實就是奕劻,而指使人則是奕譞。“那些不負責任的主戰言論”雲雲,主要指的是張之洞、翁同龢、李鴻藻等人。赫德希望金登幹馬上與法國定議。
李鴻章也在諒山大捷消息傳到的第二天,收到法國駐天津領事林椿從上海發來的電報,電報稱接到國內的指令,希望能與中國重開談判。
李鴻章知道此時與法議和成功的可能性較大,於是致電總理衙門:“諒山已複,若此時平心與和,和款可無大損,否則兵又連矣。”
李鴻章滿懷希望地等待著恩準的聖旨。依他當時的想法,就算與法重開談判,有資格坐在談判桌前的,也應該是他李鴻章而不會是別人。
且說金登幹接到赫德的電報心領神會,接電的當日即照會畢樂,兩個人於是匆促簽訂了《中法停戰協定》。
消息傳來,盡管李鴻章是讚同與法重開談判的,但總理衙門授權金登幹來辦這件事,還是讓他大吃一驚。他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中國的事情,為什麼不讓中國人來辦,倒相信一個外國人。諒山大捷之前,法國不肯與中國坐下來談判,是因為法軍氣焰正囂,總理衙門請求其他國家斡旋自在情理之中;而諒山大捷之後,法軍受到重創,已主動傳話給中國欲重開談判,總理衙門為什麼還要委托外人來辦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登幹與畢樂簽字的當晚,日本參議兼宮內卿伊藤博文作為特派全權代表,率領代表團到達北京,要求與總理衙門談判“甲申”事件後關於朝鮮的問題。很顯然,日本想借中法交戰之機,狠狠在朝鮮問題上敲詐勒索中國一把。
奕劻把日本請求談判的照會呈給慈禧太後,慈禧太後當即說道:“日本這件事,還是讓他們到天津找李鴻章去談吧。你說上次也真是的,平亂就平亂,怎麼倒把日本人給打死了?”
奕劻答道:“太後所言極是,這也正是伊藤博文此次來談判的目的。他在照會裏提了三點:一要咱們從朝鮮撤軍,永不準再向朝鮮派兵。二是將駐朝統兵大員問罪。三是償恤難民。奴才聽說,伊藤博文路過上海時,特意逗留了幾日,與法國公使巴德諾,談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話。許多王公大臣都懷疑,日本選這個時候來與我訂約,是與法國串通好了的,這一點不能不防。”
慈禧太後想了想道:“李鴻章奏請開海防捐的事,你們議得怎麼樣了?究竟行得行不得呀?你們不能拖呀?”
奕劻忙道:“回太後話,王公大臣們正在抓緊議這件事,眼下還沒頭緒。”
慈禧太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讓世鐸進來。”奕劻答了個“是”字,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李鴻章接旨的當晚,對馬建忠、盛宣懷二人說道:“老夫一直在想,如果法國與日本抱成一個團,我大清的局麵會是怎麼樣呢?恐怕要變得不可收拾!”
馬建忠道:“大人,您老以為,法國經諒山一役受挫,日本還肯與他聯合嗎?”
李鴻章撫須說道:“法國陸路受挫,但他水師並未受損。倭人慣於在海上興風作浪,他見我大興海防豈肯甘心?劻貝勒再三函告於老夫,此次與伊藤博文議約,萬莫太為難於日本。老夫昨兒接到我駐日公使徐承祖的電報,說為朝鮮平叛一事,該國王調集廣島、熊本兩地之兵預備戰事,何況伊藤博文隨帶水陸將弁多人,沿途難免會偵探虛實,觀我炮台位置。還有朝鮮,聞聽日本遣使與我交涉,竟然舉國震恐,仿佛大禍臨頭一般。這個島國,他究竟想要幹什麼呀?”
盛宣懷這時忽然小聲問道:“大人,下官聽人說,醇親王管你老借銀子用。醇親王他現在還短銀子用嗎?”
李鴻章苦笑一聲道:“你們可能還不知道,不僅醇親王經常短銀子使,連劻貝勒,也常向老夫張口啊!還有禮王,剛做軍機領班,就把管家打發過來了,在保定沒有見著老夫,他就追到天津;設若老夫不在天津,他勢必還要一路追下去。禮王府可用了個百裏挑一的好管家呀。有時老夫自己都納悶,老夫又不是戶部尚書,他們幹嘛都來要銀子啊?後來老夫總算想明白了,老夫手裏有個北洋啊。北洋一年光購鐵甲船一項,用的銀子也不隻百萬兩啊。說北洋沒銀子,誰肯信哪?正月裏,老夫進京去給醇親王拜年,恰巧戶部尚書翁同龢也在。這個翁同龢呀,你們猜不著他給老夫出了個什麼對子,叫做‘宰相合肥天下瘦’。聽聽,在他口裏,老夫成了什麼了?天下都瘦了!老夫有那麼貪婪嗎?”
盛宣懷說:“這翁同龢的嘴也太損了!”
李鴻章笑道:“杏蓀,你這次可是說錯了,其實翁叔平的嘴損固然損,但還沒有損到極處。老夫回敬他的對子,他恐怕就吃不消了。老夫回他的對子叫做‘司農常熟世間荒’。天下瘦倒沒什麼,這世間荒可就不好辦了!你翁叔平不是狀元嗎?老夫偏就沒把他這狀元當成一回事!隻要老夫在北洋一天,他翁叔平就休想見一分的好處!”
馬建忠這時問道:“傅相,這翁大人,對您老怎麼這麼大的火氣呢?您老一直避居天津,要麼就回保定,和他也沒有什麼衝突啊?”
李鴻章收起笑容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翁叔平是皇上的師傅,好不容易熬了個軍機大臣,沒曾想,又被罷掉了。而老夫是外官,頭上卻一直頂著大學士的帽子。老夫去年丁憂剛剛期滿,上頭就又把文華殿大學士還給了老夫。若不是這樣,老夫或許此時正在合肥同老友下棋呢!”
三天後,伊藤博文一行抵達天津,就朝鮮問題與李鴻章進行了磋商。雙方會議了十天,李鴻章請旨三次,幾乎每條每款都有具體的辦理原則,終達成如下三條:(1)議定中國撤駐紮朝鮮之兵,日本國撤在朝鮮侍衛使館之兵弁,自畫押鈐印之日起,以四個月為期,限內各行盡數撤回,以免兩國有滋端之虞。中國兵由馬山浦撤去,日本國兵由仁川港撤去。(2)兩國均允勸朝鮮國王教練兵士,足以自護治安,又由朝鮮國王選雇外國武弁一人或數人,委以教演之事。嗣後,中日兩國均勿派員在朝鮮教練。(3)將來朝鮮國若有變亂重大事件,中日兩國或一國要派兵應先互行文知照,及其事定,仍即撤回,不再留防。
從條約中可以看出,朝鮮作為大清國的屬國已名存實亡。
此次中、日議約,全係奕譞、奕劻以及慈禧太後幕後操縱,李鴻章此時雖仍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與過去相比,其實已無多大的權限。
奕譞、奕劻、奕三人的區別就在於:奕相信漢官,重用漢臣,而奕譞、奕劻二人,恰恰眼裏沒有漢官,把漢大臣統統當成傀儡。
李鴻章與伊藤博文訂約的同時,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左宗棠,也結束了京官的生活,命以欽差大臣馳赴福州督辦軍務。左宗棠兩入樞廷,兩次均被擠走,可見漢官在滿人眼裏是何等輕賤。
左宗棠離京的當日,朝廷又頒詔四海,加封貝勒奕劻為慶親王。奕劻此後權勢日隆。同月,經李鴻章倡議,慈禧太後著戶部照準,大清國各省暢開海防捐輸。
左宗棠被李鴻章氣死?
光緒十一年(公元1885年)五月,法國新內閣命令一直駐在上海的駐華公使巴德諾,攜帶中國全權代表金登幹與畢樂簽訂的條約草案,赴京師總理衙門,與中國履行畫押鈐印程序,並重新舉行駐華公使館開館儀式。
總理衙門按著太後的吩咐,授李鴻章為全權大臣,讓他在天津與巴德諾談判。聖旨的後麵附有金登幹與畢樂達成的《中法停戰條約》法文讀本,及訂立的《中法會訂越南條約》部分條款。
聖旨特別強調了這樣一句話:“著李鴻章督同中外翻譯官,詳確考究,講解文義,力避出現誤會。”
其實,巴德諾受命議約,也是“督同翻譯官,詳確考究,講解文義”而已。李鴻章與巴德諾這兩位全權大臣,對金登幹與畢樂達成的條約,都無權改動一字。
接到聖旨的當晚,李鴻章也不知是笑還是哭著對盛宣懷等一班幕僚說道:“老夫活了六十歲,出任北洋通商大臣也有十五年了。老夫與秘魯議過約,與日本議過約,與英國議過約,簽了多少回字,老夫自己都記不清了;費了多少口舌,也是難以測算。老夫隻知道,哪次議約,都是千難萬難才達成共識。這次倒好,既不用費口舌,也不用去辯論,隻要督同翻譯官,詳確考究,講解明白文義就妥。看樣子,我大清以後但辦交涉,隻派個小孩子出來就可以了!隻需要寫得了字,拿得動印。”
在座的一班幕僚聽了這話,不知他是在生總理衙門的氣,還是在眼紅金登幹。
巴德諾帶一應隨員很快來到了天津。李鴻章於是選了幾名精細的翻譯和巴德諾坐在一起,開始了被後人稱之為“校對”的核對條約事宜。
為了堵清流主戰派的嘴,使兩國能夠順利成約,慈禧太後又特將刑部尚書錫珍、鴻臚寺卿鄧承修調派到天津,配合李鴻章工作。慈禧太後深知,鄧承修是清流派的主力,隻有讓他置身事中,他才能無話可說。
總理衙門怕李鴻章身邊的翻譯文字能力不夠,又特將衙門裏的法文翻譯指派了過來,嚴加把關,以免出錯。
《中法停戰條約》因在巴黎簽訂,法文本又稱《巴黎議定書》。該停戰條約共分三款:(1)兩國遵守曾經由李鴻章與福祿諾議訂的《中法簡明條約》;(2)雙方停戰,法軍解除對台灣的封鎖;(3)雙方派人在天津或北京訂立條約細目及撤兵日期。另附《停戰條件釋義》五條。
《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十款》又稱《越南條約》或《中法新約》、《李巴條約》。
該條約的主要內容分為五個方麵:(1)中國承認法國與越南訂立的條約;(2)在中越邊界上指定兩處為通商處所,一在保勝以上,一在諒山以北,允許法國商人在此居住,並設領事;(3)中國雲南、廣西同越南邊界的進出口貨物應納各稅照現在通商稅則較減;(4)日後中國修築鐵路,自向法國業內之人商辦;(5)法軍艦退出台灣、澎湖。
後人一直以為此條約十款係李鴻章與巴德諾所訂,實際也是赫德、金登幹二人早就代表中國與法國商訂好了的,這從李鴻章在事畢上奏的折子中可以看出。
李鴻章的折子這樣寫道:“巴德諾至津,彼此拜晤。初未談及公事,三月十六日接奉醇親王、禮親王、慶親王公函,以赫德麵交法都所擬洋約十條,皆本上年津約之意……三月二十九日,先將第一、三、四、七、八、九共六條彼此均允照辦。四月初三、初六等日,複將第五、六條核訂,先後抄交。臣等與巴德諾督同中法翻譯官詳確考究,講解文義間有不符,複函請王公大臣與赫德、丁韙良(赫德之中文翻譯)等妥細核正,寄由臣等與巴德諾麵定,仍請總署衙門隨時奏進,請旨遵行。四月十九日,第二、第十兩條亦經法電遵改,巴德諾譯送臣等,又緘請慶親王令赫德、丁韙良另譯進呈。二十三日奉電旨,此次議約往返電商,各條均尚得體。本日披覽改定第二、第十兩條,亦最妥協。著李鴻章等再將各條詳加核對,如意義相符並無參錯,即著定期畫押等因。欽此。臣等複與巴德諾麵商,複加核定,隨即電奏在案,該使屢催克期畫押,訂於四月二十七日齊集公所,將中、法文四份會同核對無偽均各畫押鈐印竣事,彼此備存正副本二份。”
訂約的各種程序履行完畢,巴德諾當日便趕赴京師,張羅駐華公使館重新掛旗等事。李鴻章則抓緊把手頭的各種事務處理了一下,又歇了兩天,這才上奏朝廷,自稱年邁體衰,眼花多病,久坐頭暈,懇請朝廷體恤老臣的苦衷,恩準休致,回籍調理,安度殘年。
李鴻章清醒地認識到,隨著恭親王被罷黜,醇親王、禮親王、慶親王相繼浮出水麵,自己的官宦生涯也該結束了。一連幾天,他同幕僚講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現在,經方在國外已學有所成,不僅通英、法、日三國語言,且已被實授了駐日公使館參讚;經述已被賞了二品的蔭生充戶部員外郎;經邁雖隻有九歲,經遠也才六歲,卻都被恩賞了舉人,準其一體會試,長大成人後,總算也能有口飯吃。
還有一項也是李鴻章決意南歸的原因,就是趙蓮。趙蓮隨他到保定後,一直不適應北方的氣候,經常鬧病。他已經失去了原配周思議,失去了侍妾冬梅,不能再失去趙蓮了。
但聖旨卻遲遲沒有到津,罵聲倒是鋪天蓋地地從四麵八方傳過來。
李鴻章起始還驚詫,後來才弄明白,原來是他與巴德諾剛剛辦理完的越南條約十款惹的禍,而左宗棠病薨福州前口授給朝廷的遺折,則是罵聲的發端。
左宗棠遺折曰:“臣以一介書生,蒙文宗顯皇帝特達之知,屢奉三朝,累承重寄,內參樞密,外總師幹,雖馬革裹屍,亦複何恨!而越事和戰,中國強弱一大關鍵也。臣督師南下,迄未大伸撻伐,張我國威,懷恨生平,不能瞑目!”
左宗棠的遺折一經公布,立時四海嘩然,很多人據此推斷,左宗棠是被李鴻章生生氣死無疑!李鴻章與法國訂約越南十款,討好了法人,使法國雖敗猶勝,而中國則雖勝卻敗,又氣死國家棟梁,這還了得?
天津直隸總督行館轅門外,先是被人貼了一張大草紙,上書“愛國棟梁死,賣國蟊賊生”十個大字,保定總督衙門的轅門上則被人寫上“賣國賊當替棟梁死”八個大方塊黑字,然後便是各地督撫紛紛上奏朝廷,懇請與法國重訂條約,如期不然,則中國再整旗鼓,兩國再戰。馮子材則請張之洞上折“請誅訂約之人,以謝忠良”。
翁同龢、李鴻藻等一班清流派大臣,也不甘落後,再三請將李鴻章革職逮京師問罪;隻是討伐聲裏少了張佩綸的聲音,因為他在左宗棠抵閩不久便連同何璟、張兆棟、何如璋一起被革職問罪。何璟以臨事昏庸罪被勒令休致,他則同張兆棟、何如璋一起,被流放到黑龍江寧古塔去充軍。
徐桐是什麼態度呢?他把胡子吹起老高,一連罵了李鴻章三天!恭親王打發府裏的快馬間道給李鴻章送信。恭親王在信裏向李鴻章透露:太後感於上下的壓力,很可能要把他當成替罪羊,囑他近幾日務必小心從事。
李鴻章把恭親王的信一連讀了兩遍,然後燒掉。李鴻章知道,恭親王被罷黜後,並不甘心於自己的失敗,正在尋機再起。
李鴻章接讀恭親王信的第二天,便將天津的一些事情,向盛宣懷與馬建忠做了一番交代,並特別寫了幾個人名,著二人以後留心考察一下,說不定這幾人能在洋務上有一番造就。二人領命,一一熟記在心。
李鴻章則帶上一班隨從,選在一日傍晚時分上路,趕往保定。李鴻章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在官至極品的時候,便風風光光地退歸故裏,留一段官場佳話讓後人做榜樣。現在看來,他的這個想法怕是實現不了了;而像他的同年郭嵩燾那樣的結局,先被革職,後又被勒令休致,則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要的。
一路上,李鴻章反複在心裏問自己一句話:“難道一個人的下場,真的不能由自己決定嗎?”他的耳邊再次響起恩師曾國藩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老話:“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車駕抵達總督衙門,李鴻章剛一下車便被告知,夫人因受驚嚇,已發病多日。李鴻章一聽這話,慌忙向上房走去。兩名丫環正偎在床頭服侍趙蓮服藥。
趙蓮一見李鴻章進來,當先讓丫環把藥碗撤走,又把另一名丫環打發出去,這才一把抓過夫君的手,邊哭邊道:“你個李少荃,你當什麼不好,幹什麼非要當賣國賊呢?你自己賣國不打緊,你也不想想,讓賤妾和經邁他們幾個,以後怎麼出去見人啊?”
李鴻章坐在床頭,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愛妻的頭發,輕聲說道:“蓮兒呀,你先莫惱。我李少荃賣沒賣國,他張之洞說了不算,翁同龢、李鴻藻說了也不算!”
趙蓮邊流淚邊道:“你賣國還不許人家說嗎?”李鴻章把趙蓮的手一甩道:“當然不許說!老夫位列三公,封爵拜相,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不錯,老夫是主張借諒山大捷與法議和,從此兩國休戰,但老夫說的是我中國人與法議和,而不是英國人!英國人也好,美國人也好,都隻能斡旋,但卻不能做我們的主。一些人隻知我李少荃在天津與巴德諾議約,卻不知我二人所立之約,全係赫德、金登幹受總署委托,早經與畢樂議定之約!我二人所行之事,隻是核對條款、畫押鈐印而已!賣國也要講資格!老夫是名漢官,做賣國賊還不夠資格!”
李鴻章越說越生氣,索性站起身,背手走出臥房,不再理睬趙蓮。
守在門外的兩名丫環一見老爺出來,急忙到床頭服侍。趙蓮伏在枕上愣了半晌,忽然說道:“你們兩個快去請老爺過來說話。老爺在外麵受了那麼大的委屈,我卻還當著他的麵,雜七雜八地亂說一氣,這不是胡鬧嗎?”
罵聲整整持續了三個月之久,李鴻章在保定默默忍受了三個月。
在這三個月裏,他雖每日仍到簽押房去辦理公務,但心裏卻無時無刻不在等著革職拿問的聖諭到來。他明白,這次的替罪羊,他大概是當定了,否則朝廷便無法跟百官解釋清楚,也無法平息這場聲討風波。
李鴻章在等聖旨的這幾個月裏,原本才花白的胡須,現已徹底白了,花白的頭發亦已白了大半。